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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像一個污濁的大染缸。一身黃衫的謝子文踏在泥中,面色如雪,竹冠高戴,干凈得像一樹瓊花。 鳳清儀剛見到這一幕,心底便浮起這個念頭來。 然后他看到了謝子文的眼睛。 那雙眼睛忽然睜大,然后急速逼近眼前。一道寒涼無比的殺氣破空而來,鐵簪子抵上了他的喉頭。 鳳清儀沒有動。他看著謝子文的眼睛,說:“別怕,是我。” 生死瞬間,他決定相信他,他決定不動手,他決定賭最后一種可能。 謝子文急促喘息著,揪著他的衣襟,手指僵硬。 鳳清儀后退半步,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謝子文這才回神,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鐵簪子,收了起來。 “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這里?”鳳清儀拍拍他的胳膊,用輕松的語氣說道,“胭脂他們都很擔心你哪。寶刀急得差點要自己來尋你,多虧阿月把她攔住了。” 謝子文忽然問:“你都看到了?” 鳳清儀沉默不語。 謝子文轉(zhuǎn)身走了兩步,指著腳下的沼澤,道:“瘟神心機深沉。封印已經(jīng)開了,只不過還偽裝成未開的樣子?!彼蛘訚芍醒胪断妈F簪子,沼澤急速干涸,露出了底下的情形。 昔年伏魔大陣用的是七王之血,七尊鮮血涂染的石像分別刻成人王、妖王、獸王、阿修羅王、乾闥婆王、大力鬼王、夜叉王之形,充作鎮(zhèn)物,壓在大陣的七星之位,看上去完好無損。鳳清儀疑惑不已,伸手去摸,人王石像竟砰然碎裂,緊接著妖王、阿修羅王之像也由頂至踵出現(xiàn)裂痕,倏然碎成流沙。他大驚失色,忙去摸乾闥婆王、大力鬼王的石像,竟與觸摸普通木石無異。 謝子文平靜地說:“都已經(jīng)失效了??春圹E,李公仲已出逃一年有余?!?/br> 鳳清儀細思前因后果,恍然明了:“凡人壽命短暫,人王的血脈最早衰落。妖王曾經(jīng)被擒,肯定也讓他取了血去。阿修羅界十八年前發(fā)生叛亂,那時小慕容卷入其中,差點死了……阿修羅王的血,李公仲定然也得了手。鎮(zhèn)物七去其三,若再有龐然外力相助,這鎮(zhèn)魔大陣,就靠不住了……” 謝子文步履沉重地走到大陣邊上的土臺上,目光悲涼地張望著,最后在風化得厲害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伸手掩住了臉。 鳳清儀沉默片刻,來到他身后,抬手輕輕地按在他頭上,嘆息般說道:“你受苦了。” 謝子文別扭地把頭扭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滴落下來。 鳳清儀將他的頭攬進懷里,安撫道:“我可有一千多歲了,比你年長很多很多呢。難受就哭出來吧,我不會說出去的?!?/br> “那他呢?”謝子文仰起頭來,急切地問,“他也知道了嗎?” 這個“他”,自然只會是他的結(jié)義兄弟白水部。 鳳清儀道:“你放心,我也是剛剛猜到的……只有我知道?!?/br> 云靄沉沉,漸落細雨。 謝子文茫然看著土臺道:“我就是死在這里的……” 聽到這句,鳳清儀心頭顫了顫,也是一片悲涼。 謝子文閉了閉眼睛,垂下眼睫,足尖無意識地蹭著腳下的泥土:“這里曾經(jīng)流過很多血,可到頭來,還是雨打風吹去,毫無痕跡。” 鳳清儀想說點什么寬慰的話,又覺得對他來說,這樣的言語太過輕飄了。 謝子文抬眼看了看他,露出悲傷又嘲諷的笑容:“我和水貨、燕三曾經(jīng)中過薛蓬萊的蜃樓鏡術(shù),陷入心魔幻境之中。那一次,我又回到了這里,變成了一個無所依靠的幼童。那個女人……她將我捆縛在地,開喉放血。” 鳳清儀不忍再聽下去:“子文!” 謝子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里卻是最深切的悲哀:“阿鳳,她怎么就不會哭呢?別的母親,連孩子磕了一下碰了一下,都要把心疼爛。我那么痛,痛得恨不得從來沒有生下來過。我不停地喊母親、救我,母親、饒了我。她怎么就能連眼睛都不眨,拿鐵簪子活活地捅我那么多下……” 鳳清儀再也聽不下去,叫道:“別說了!子文,夠了!不要說,不要想……” 謝子文喃喃續(xù)道:“……她還有心嗎?我不奢求她能當我的母親,我也不奢求她的憐愛,可她還是一個人嗎?阿鳳,也許再過幾十年,幾百年,我都不會明白,她這樣的鐵石心腸,到底是什么做的……” 鳳清儀怔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退開兩步,撩袍跪下,干干脆脆地一叩首。 鳳清儀素日氣質(zhì)清冷高華,性情飛揚,雖然早已歷練多年,待人熱情周到,可內(nèi)里還是“我無求于你,你也別跟我裝腔作態(tài)”的骨氣,踩到線就會翻臉,讓人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屈膝折腰模樣。此時他竟然破天荒頭一遭向人跪倒,饒是謝子文,也嚇了一大跳,驚惶迷惑道:“你做什么?!” “謝你!”鳳清儀高聲應(yīng)答著,又不顧他阻攔,硬是拜了一拜。 謝子文跪在地下,死死扶住了他的臂膀,喊著:“你在做什么呀!” 雨水落下,澆得他們衣袍盡濕,鬢發(fā)沾在臉上肩上,道道如墨流淌。 鳳清儀一字一句說道:“我在替天下蒼生謝你。別人可以不知道,可以不記得,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怎么能忘記你的痛苦,忽視你的恩惠?李公仲被封印后,我在人世安然度過了三百年,不用擔心驚懼,不用流離失所,實是承你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有恩于我,當?shù)闷鹞业闹x?!闭f著,他又要拜下去,謝子文將他死死抱住,大喊一聲:“夠了!” 兩人沉默了很久,謝子文才斂了戚容,端坐說道:“我失態(tài)了。” 鳳清儀搖搖頭,道:“我知道,那件事之后,一定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才會有我們認識的謝子文?!彼劬α亮恋乜粗x子文,微笑起來:“你最愛笑,最愛熱鬧,斗雞走馬都是京里數(shù)得上號的。看上廳行首羅香香跳天魔舞的眼福,你獨一份;南瓦子里的女撲手們,也特特地待見你。慕容釀制換骨醪,連給我聞聞都不肯,卻要留一壺給你,說有你這樣一條貓舌頭,才不辜負了這酒?!?/br> 謝子文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仰起脖子道:“我英俊瀟灑,人見人愛,你這老秸稈兒當然不能相比?!兵P清儀伸長手就給他一個爆栗。 謝子文慢條斯理地揉了揉痛處,看著地下道:“阿鳳,其實這一年多來,我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時常夜不能寐。直到你們翻出了他和少都符的舊事,我的緊張才落到了實處。我總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經(jīng)回到了人間,他知不知道我還活著,他會不會來找我……我難得哭一回,你別笑我,這不過是積攢了一年的重壓,還有觸景生情……其實,在心魔幻境里,看著大巫昭一簪簪將我捅死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