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 那女子穿一種薄如蟬翼的面料，叫不出名字的面料, 面上很白凈，頭上簪著一根白玉簪子, 孟微冬在后頭看了很久，確實很美。最起碼，比他母親要美得多。

    孫秀兒小家小戶出來, 身上沒有半分書香氣不說，還小氣，將錢財看守如生命般小氣，家里開了二兩rou，數(shù)出幾個銅錢，家里翻了一瓶醬油，又?jǐn)?shù)出幾個銅錢，數(shù)來數(shù)去，天天都是那幾個銅錢。

    孟綸受不了，他昔日就大手大腳慣了，他是娶了個媳婦，并不是娶了個親娘進(jìn)門。孟綸不回家了，頭兩年那點濃情蜜意也淡了，于是他又去青樓廝混，但都是露水情緣，直到遇見了這位花妓。

    這女人別的不行，起碼在孫秀兒看來，這女人樣樣都不如自己，唯獨花錢是絕門功夫，半年還是一年，孟綸養(yǎng)著她醉生夢死，花光積蓄。那一年的冬天，孫秀兒拿著菜刀要剁了那爛婆娘。

    雪下得真大啊，孫秀兒將孟微冬帶著，千里尋夫一般，一個弱女子帶著年幼的兒子往花樓里跑，手里還握著一把菜刀。那一刻孟微冬覺得母親是勇敢的，是很勇敢的，這才是一個當(dāng)家女人應(yīng)該有的氣勢，但這一天來得稍稍有些晚。應(yīng)該最早的時候就應(yīng)該把那婆娘丟進(jìn)豬圈，住上三五天，屆時男人看見都作嘔，誰還要養(yǎng)著她。

    當(dāng)然，孫秀兒不知道兒子的心事，孟微冬也沒同母親出過這種餿主意，他畢竟是個男子漢，這種挑撥女人打架的事情，他干不出來。反正兩女相爭，必有一傷，最后還不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孫秀兒的菜刀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勇氣，進(jìn)了花樓，她連那個女人的面兒都沒見到，就被攆出來了，女人撲在雪地里大哭，傷心傷肺。孟微冬拿起那把因為久握還溫?zé)岬牟说?，進(jìn)門去了。

    孟綸也沒做甚么，男人成日里拱在女人身上也沒甚么意思，除了打槍就是放炮，那也有個限度，男人也要喘口氣。孟微冬提著菜刀進(jìn)去的時候，孟綸就在喘氣，他在賭錢。

    那個女妖精一般的女人掛在孟綸身上，手臂吊著，上頭還有兩只玉鐲子，不知為什么，那一刻孟微冬很氣憤，孫秀兒這樣吝惜錢財，通通被孟綸毫無所覺的揮霍了。小孩子進(jìn)了門，牌桌上的人吃喝逗樂，誰都沒看見門邊上站著一個孩子，那孩子站在孟綸身后，悄無聲息。

    女人或許是嗅到了甚么不尋常的味兒，扭頭來看，孟微冬的手又快又狠，他拿菜刀在女人的頰邊狠狠劃了一刀。

    孟微冬還是個孩子，既然是孩子，就對力道把握沒多大的準(zhǔn)頭，他劃拉的頰邊，女人在驚恐之下，反而將臉湊過來，孟微冬劃傷的是女人的鼻子，一直順延到右眼的眼角窩。那是一條太長的傷口，那女人眼睛里都滴出血淚來，一滴、一滴，最后串成了串子，血流半面。

    孫秀兒終于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她撲進(jìn)來的時候，瞧見瘋了的妓.女，一臉震驚的男人，還有孟微冬手里的菜刀，孫秀兒當(dāng)下就把兒子推開，捏著菜刀對那女人又砍過去?！芭尽?，菜刀掉地上，孟綸抽了孫秀兒一巴掌。

    后來，孟綸賠錢，賠了個傾家蕩產(chǎn)，那妓.女答應(yīng)不告官，可她毀了容，想是想起來，心里意難平，還是將孫秀兒給告了。孟綸打算去坐牢，他也不打算讓一個女人去坐牢，畢竟那還是他的女人，一張床上睡了許多年的女人。

    孟綸還沒去頂罪之前，孫秀兒就先去自首了，她愿意入牢獄，十年八年的都可以。可孫秀兒想天真了，這根本不是十年八年的問題，她進(jìn)獄門還沒有一個月，就被jian.污了。獄中沒有秩序，然后孫秀兒想不開，自己咬舌自盡了。

    府衙里要賠錢，后頭孟綸不答應(yīng)，巡撫衙門出面調(diào)解，又賠了一次錢，這一次是大數(shù)字，孟綸有些動搖了。一千兩銀子，一分都不少，孟綸覺得自己賺了，因為那時候朱元璋正在推行法治，當(dāng)官的一有紕漏，朱元璋抓一個就殺一個。再這么鬧下去，巡撫都要落個流放的下場。

    孫秀兒死了的三年內(nèi)，孟綸一共得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的賠償金，許是他傷透了心，又開始花天酒地，成了花街柳巷、賭場教坊的?？?。那一年，孟微冬已經(jīng)八歲了。

    這三年內(nèi)，孟綸給孟微冬找了一個后母，后母既不漂亮也不溫柔，更不識字，只會一樁，做飯。

    后頭的孟微冬想，也不對，還有一樁，那女人會叫.床，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似能把這屋頂掀翻了。

    第四年，這女人跑了，聽說是跟一個外頭來的富商跑了，孟微冬很是不解，哪個富商這么會找，找一個這么難看的女人，難不成就是喜歡她那把驚天地泣鬼神的嗓子？

    家里的雞飛狗跳又平息了，沒有女人的鍋鏟聲，也沒有醬油瓶子倒地的零碎聲，孟綸成了酒鬼，他的錢都輸了，要不然就進(jìn)了那個低等娼妓的口袋?？傊暇]是很大方的，尤其是對女人。

    后來孟微冬總是想，自己是不是如他爹一樣，也是個混子，遲早要將家業(yè)敗在女人身上。

    孟綸活得沒意思，天天喝酒，有錢的時候喝好酒，沒錢的時候喝次的，總之是天天喝，他全然不理，自己身后的拖油瓶兒子已經(jīng)快要長大了。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死了，孟綸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朱元璋都死了，那自己憑什么還不死呢。

    孟綸扶著桌子要站起來，想想看怎么個死法，是吊死啊，還是投井算了，結(jié)果剛好到他肩膀的兒子就站在井邊，“爹，我想去投軍。”

    “投軍？”

    孟綸瞧自己那邪門的兒子，“毛都沒長全，投個屁軍，現(xiàn)在不要童子軍。”

    改朝換代了，到了惠帝年間，大概是建文二年的時候，真的打仗了。孟微冬已經(jīng)十一歲，他又來說：“爹，我要去投軍。”

    孟綸沒同意，“想投軍，等老子死了再說?！?/br>
    人總說，不能胡說話，也不能說胡話，因為事情都是向著最壞的方向發(fā)展。孟綸成日里說生生死死的話題，果真一語成讖了。

    孟綸死在一個冬天的深夜，他醉酒回家，掉進(jìn)一個山溝里，頭撞了石頭，死了。

    那一年是建文四年，也就是惠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孟微冬投軍了，十三歲。

    沒有人教過孟微冬如何選擇黨派問題，沒人有教過他如何分辨力量強(qiáng)弱問題，燕王朱棣和他侄子杠上了，朱允炆是正統(tǒng)，是順著朱元璋接下來的皇帝，燕王就是個起兵造反的，孟微冬卻離開了他東南沿海的小漁村，殺到長江邊上去了。

    那是朱棣攻堅的最后一站，揚州，只要攻破了揚州，南京城指日可待。

    其實孟微冬年紀(jì)太小，他不懂得打下一個城池時局就變一變的道理，但他喜歡在行伍里混著，這里人多，故事也多，男人們艷史一堆，忠貞糟糠的也有，他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