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滴水，姝昀夫人雙膝跪在君陌腳邊，只覺得那冰雕的涼從脊背一直滲進(jìn)去，冷透了心，化干了眼里的淚，干澀澀地盯著君陌繡著紫氣東來圖樣的龍靴。

    宮中氣候變化詭譎，昨日傍晚才因憐惜國(guó)昭儀而出言相勸，今日便是自己跪拜天子腳下。天子之心，不吝六月急雨，毫無征兆。

    過了很久很久，君陌才俯身輕扶她一把，再出聲已是溫柔和氣：“朕何曾疑心你了，不過平白問一句罷了。朕若疑心，便也不會(huì)將此事交由你二人來辦，更不會(huì)單單留下你一個(gè)人了?！?/br>
    姝昀夫人低低抽泣一聲，又是破涕為笑：“臣妾一身別無所長(zhǎng)，唯有皇上的信任而已了，豈敢辜負(fù)呢。”

    君陌揚(yáng)一揚(yáng)嘴角算是微笑：“即便如此，只是想起這宮里總是有人在暗箱cao作，謀害朕的子嗣，朕便一日不得安寢。”

    姝昀夫人撫一撫君陌袖口的繡紋，安慰道：“皇上放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心有虧心事，總是要露出馬腳的。更何況，即便皇上要放過這人，想必滟貴妃與婧妃也不會(huì)不了了之?！?/br>
    君陌嘆一口氣：“燕屏她……只怕是朕害了她?！彼胍幌耄疰婪蛉吮涞氖种?，“你隨朕去看一看她罷?！?/br>
    作者有話要說：　　涼山行宮——南苑的亭臺(tái)樓閣，名字皆從拙政園借來。

    謝謝古人的智慧，讓我們不敢造次。

    ☆、十一、姝昀夫人（下）

    轎輦還沒在玉蘭堂的門口停穩(wěn)，姝昀夫人便覺身上一陣一陣的發(fā)寒。

    由于盛寵不衰，從前每年舉宮前來避暑時(shí)，婧妃總是住在這離松風(fēng)水閣最近的玉蘭堂中。郭燕屏此人向來不喜喧鬧，因此宮里頭想獻(xiàn)殷勤的雖多，卻也不敢人多擾了她。但即便是清雅，但那時(shí)此處是何等的春風(fēng)得意，笑聲盈盈。然而此時(shí)……此時(shí)，玉蘭堂進(jìn)進(jìn)出出好不熱鬧，太醫(yī)、宮女、內(nèi)監(jiān)、嬤嬤，一個(gè)個(gè)低著頭匆匆地進(jìn)，一批人又低著頭匆匆地出。偌大一個(gè)玉蘭堂，這樣多的人，卻竟如冷宮一般，寂靜無聲。

    君陌坐在轎輦上見了，眉心劇烈跳動(dòng)了幾下，也不說話，只緊緊握住了姝昀夫人的手，深吸一口氣，抬步跨下。

    大三伏的天兒，內(nèi)室外頭仍掛著氈子。甫一進(jìn)門，便是撲鼻一股極重的藥味，夾雜著濕漉漉的熱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君陌忍不住咳了兩聲，卻也沒止步，徑直往繡塌那邊去。屋子里的宮人見了，早早跪了一地，姝昀夫人見了，忙揮手讓他們出去候著。

    賢妃正伏在塌旁，握著一只青白的手，對(duì)婧妃喁喁地說些什么，見君陌來了，也只是起身福了一福。君陌揮手讓她坐下，只以眼色詢問。賢妃緊蹙著眉頭，略略搖了搖頭，只側(cè)身讓了讓。

    姝昀夫人看著，只覺君陌的腳步有些滯澀，卻也連忙上前。他一掀簾子，婧妃那張毫無血色的、消瘦的、如同凋零花瓣般的臉頰便露了出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床頂上雕著的玉蘭花瓣，唇色青森森的，干裂得仿佛酷暑之下的旱地。婧妃本是嬌小的身材，自有了孩子才顯得豐腴了些，而此刻她臥在繡被下頭的身體，竟顯得如此不堪重負(fù)，仿佛那輕盈的繡被也能將她輕易壓垮似的。她的一只手臂放在外邊——那曾經(jīng)如藕段般豐潤(rùn)的手臂——此刻也顯得消瘦枯槁。

    姝昀夫人在旁邊一見便紅了眼圈，說不出話來。而君陌——君陌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保持著掀簾的手勢(shì)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他的臉隱在床簾的陰影里，從姝昀夫人的角度看上去，一棱一角都如同雕刻般的肅穆。她與賢妃對(duì)視一眼，彼此眼中具是深深的憂慮。

    過了半晌，姝昀夫人才出聲道：“皇上來了，燕屏meimei也可安心一些，可別再傷心了。說到底，meimei還年輕，又是盛寵，還怕將來沒有孩子嗎？咱們只當(dāng)，是和這孩子沒緣分罷了。”

    賢妃也道：“是呢，宮里頭什么名貴的藥材沒有，再加上王太醫(yī)的妙手，meimei且將心放寬些，早一日好了，也早一日有新的希望?！?/br>
    姝昀夫人應(yīng)道：“說起來，meimei已連著兩天不吃不喝也不眠了，豈非辜負(fù)了皇上堅(jiān)持保下meimei的良苦用心?！?/br>
    姝昀夫人的話音剛落，只見婧妃的面上一陣抽搐，睜大的眼睛驟然闔上，整個(gè)人仿佛秋天的落葉一般簌簌發(fā)著抖。

    她不敢再說了，其實(shí)她也知道，自己與賢妃一唱一和，皆是為了勸婧妃寬心，早日吃喝休息，早日好了，也可令君陌的心下多一份寬慰。她心底里暗嘆：說到底，豈非都只是為了君陌！姝昀夫人心底里也有些悲憫：她為的是君陌，那婧妃呢？婧妃的感受她能顧忌到嗎？一個(gè)母親剛剛失去了孩子，難道沒有傷心的權(quán)利？可是她來不及顧忌那樣許多了。

    君陌連忙握住了婧妃的手，顫聲道：“燕屏……”話音未落，只見婧妃驀地睜開眼睛，一雙無神而冰冷的眸子死死盯著君陌，聲音嘶啞道：“皇上，你好狠！你保住了臣妾的命，卻害死了臣妾的心！”

    這一句砸下來，君陌如遭雷擊，他一個(gè)踉蹌退后，死死抓住一旁的桌角，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姝昀夫人也是一驚，她上前半步，正待說話，賢妃卻一手拉了她，略搖了搖頭。姝昀夫人暗自嘆一口氣，兩人默默福了一福，無聲地退了出去。

    及至門外，賢妃才道：“婧妃怕是蒙了心了，這樣的怨懟之語(yǔ)怎么好對(duì)皇上說出來。只怕……”

    姝昀夫人回首望一望窗棱，也嘆：“是啊，只怕……”

    只怕有了這怨懟的罪名，即便是再千寵萬愛的寵妃，即便君陌真的心有愧對(duì)，即便有孩子追封爵位，也挽不回一個(gè)男人的心了。永巷之中，唯有一人是萬萬錯(cuò)不得的，他居高臨下決策高明，他坐擁天下無人忤逆。你若怨他，只有用一生來懲罰自己。

    賢妃撫一撫額頭：“依你看，當(dāng)真是國(guó)昭儀下的手嗎？”

    姝昀夫人長(zhǎng)眉微蹙：“她素來心高氣傲，誰也不放在眼里。她不喜郭燕屏獲寵有孕，人盡皆知，正是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物。她難道有這樣蠢或是這樣不怕非議，定要致自己于萬難之中嗎？”

    賢妃道：“你別忘了，國(guó)昭儀縱然不自己動(dòng)手，也有一桿極鋒利的槍，任何人都不可小覷了這桿槍?！?/br>
    姝昀夫人抬頭看她一眼，低聲道：“你說慧貴嬪？”

    賢妃道：“你想，依國(guó)毓寧的性子，即便是要害人，這買通內(nèi)監(jiān)的事，難道還要她親自出面不成？既不是她親自出面，那么下面必有一只手替她做事?！?/br>
    姝昀夫人疑惑道：“一直聽聞慧貴嬪與郭燕屏私交不差，她總不至于這樣辣手無情。”

    賢妃嘆道：“宮里的女人，為了子女，哪有狠不下心的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