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找到了什么？”

    如果眼神也有攻擊力, 那么現(xiàn)在吳笑慈應(yīng)該是站在北極一塊移動的浮冰上, 上前一步就是深不見底的北冰洋, 但如果不跳下去, 還有一萬支箭從四面八方朝她飛過來。

    可吳笑慈直視她的眼睛，沒有任何退縮。

    “你知道的，我只想要真相?！彪m然對面的人充滿敵意，但她依然保持冷靜，兩個人像是調(diào)換了一樣, “即使是現(xiàn)在，我還一樣保持著一開始想要采訪你的熱情?！?/br>
    吳笑慈笑笑，“說實(shí)話，你的經(jīng)歷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十一年你是怎么過的，最大的影響是對你自己, 我們說到底都只是旁觀者。對于十一年來說, 十一天根本不算什么?！?/br>
    “可你們只用了十一天，就知道了別人十一年都不知道的東西?！?/br>
    他們知道了什么, 宋春生雖然還不明朗, 但也隱約猜到。

    十一年的時間, 雖然過得是自己的生活，但在別人眼里她始終都是另一個人。

    盡管她拼命學(xué)習(xí)，考上了以前的宋大丫拼盡全力都不一定能去的學(xué)校，得到一份體面安穩(wěn)的工作，擁有全國人民的憐憫心和所有人的關(guān)注。

    但這十一年的每一天，每一秒，大概都會有那么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重復(fù)著，那都是她偷來的人生。

    吳笑慈從書包里掏出兩張畢業(yè)照遞給她。

    宋春生接過來，那張一直淡漠的臉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我是哪里做得不好嗎？”

    半晌，宋春生緩緩開口。

    吳笑慈一愣。

    不，她做得很好。

    她把一個奮發(fā)努力的幸存者的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全國找不出比她再好的演員。

    “原來那個宋大丫每天只知道調(diào)皮惹事，腦子不好學(xué)習(xí)也不好，她能做到我現(xiàn)在這樣嗎？”宋春生捏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著，“我比她樣樣都強(qiáng)，可就是因?yàn)橛心菢右粋€父親，作為殺人犯的女兒的我的人生原本會是什么樣，你們知道嗎？”

    她閉上眼睛，眼前又閃過十一年前那個夜晚。

    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自己夢中的夜晚，使得所有人的人生都為之改變的那晚。

    十二歲的宋春生半夜睡不著去找宋家孩子玩，卻無意間看到了一家五口圍著飯桌倒下的場景。

    早熟的孩子沒有天真到以為他們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驚慌失措，回家尋父親，卻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不知所蹤。她想起前幾天“你不是很喜歡宋家的二兒子嗎？爸爸給你買回來好不好”那句看似玩笑的話，十二歲的少女隱約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殺了一家五口的兇手。

    明天警察會來，大家會漫山遍野地找兇手，電視臺會報道，報紙上也會寫。

    可是小村發(fā)展落后，全村唯一一臺電視機(jī)還是她家的。

    她要成為兇手的女兒了。

    電視劇里兇手的孩子普遍都過得很慘，明明是和犯罪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卻要背負(fù)比兇手還沉重的負(fù)罪感。

    從此以后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正常生活。甚至可能長大后會變成和父親一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她會變成惡魔嗎？

    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她的身體里是不是也會有這種基因？

    這一切都因?yàn)?，她是殺人犯的女兒?/br>
    如果，如果她是宋家幸存下來的女兒，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

    這個想法在她把宋大丫的尸體扔到山下的時候，在她的腦海里愈加深刻。

    好在她和宋大丫很熟，可是村里很多人都認(rèn)識宋大丫，她還要想其他辦法。

    她躲在茅草棚下，等著警察把自己抱出來，她穿著宋大丫的毛衣，全程把腦袋埋在警察的懷里，唯一一次抬頭，被記者拍下了照片。

    這張照片讓她在日后自我封閉的每個日夜里膽戰(zhàn)心驚。不過好在那張照片只是被放在了網(wǎng)上，在電視和報紙上出現(xiàn)的時候都打了馬賽克。

    然后呢？

    然后過后的兩年時間，宋春生都一直在宋家的小屋里，從沒出過一次門。

    這兩年期間，全村只有三人見過她。

    一個是胡二牙和他的奶奶，另一個就是范依依。

    兩年后她終于走出房間，大大方方地從村里每個人的家門口經(jīng)過——她瘦了，蒼白了，看上去不僅和宋大丫不一樣，也和以前那個趙春生判若兩人。

    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其實(shí)有個問題想問你?！?/br>
    吳笑慈開口，把宋春生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胡二牙從小就和宋大丫一起玩，為什么他不揭穿你呢？”

    宋春生緩緩張開眼睛：“因?yàn)樾〉臅r候是我們?nèi)齻€人一起玩。我是兇手的女兒，但也是他的朋友?！碧崞鸷?，宋春生的眼中多了幾分暖意，“只不過那時候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知道什么呢？其實(shí)胡二牙的奶奶才是那個最包容我的人，她照顧我，還讓胡二牙理解我?？上Ш萌瞬婚L命，她死得早?！?/br>
    她抬起頭看著天——只可惜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小后院是個不開放的后院，四周都是高墻，她就把頭仰到最高，也只能看到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能是幫我這個兇手的女兒演戲太折壽了吧?！?/br>
    “胡二牙的奶奶給他灌輸?shù)?，就是要一直保護(hù)你的思想吧?！眳切Υ瓤粗未荷?，“他確實(shí)做到了，他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忘記保護(hù)你，那你呢？”

    宋春生的眼神清明。

    “你愿意保護(hù)他嗎？”吳笑慈問，“演了這么多年，你應(yīng)該也累了吧?！?/br>
    宋春生“嗤”一聲，笑了。

    “是啊。”

    她長舒一口氣，“你說得很對，我真的很累?！?/br>
    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像以前的趙春生，維護(hù)這個清瘦的形象，她每天吃得很少。她把所有宋家人的檔案都燒毀，把宋家人的遺物集中到一個一輩子她可能都不會再去的倉庫，她對所有事都云淡風(fēng)輕，從來不讓自己生氣，生怕別人看到她可能會出現(xiàn)的猙獰的面孔，猜到她的真實(shí)身份。

    她努力隱藏身為兇手女兒的基因，小心翼翼過了十一年，卻在十一天前，聽說趙望根越獄的消息的一瞬間，土崩瓦解。

    “吳記者?！彼未荷聪騾切Υ?，“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如果當(dāng)所有事都結(jié)束，你還想采訪我的話，我愿意跟你去蕪城，我們或許可以找個咖啡廳坐下來，安安靜靜地聊一聊以前的事？”

    吳笑慈點(diǎn)頭：“當(dāng)然記得，而且我到現(xiàn)在還在等那一天的到來?！?/br>
    “那就好?！彼未荷袅颂裘?，“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她看了眼腕表，問，“你們和派出所約了幾點(diǎn)錄口供？”

    吳笑慈老實(shí)說：“兩點(diǎn)之前回去。”

    現(xiàn)在是上午十一點(diǎn)。

    “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