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已有了個兒子，但卻不過是個他連眉目都記不清的侍女所生。哪怕衛(wèi)長公主傾心于他，幾乎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他也是興趣索然。甚至為了避她，連姨母衛(wèi)子夫?qū)m里都去的少了。

    他覺得男女之間也不過如此，還是縱橫沙場所向披靡?guī)Ыo他的滿足感更大，更叫他癡迷。他不明白從前驕傲到不可一世的陳阿嬌，怎么會愿意成為后宮人暗地里的笑柄？

    阿嬌望著他滿是不解的雙眸，終于笑了。

    她輕輕地說，你還小，才多大呢。等你再長幾歲，你一定會遇到叫你舍不下的女子。

    說完這話，阿嬌又忍不住想，劉徹到底影響了她，她竟不自覺拿出了和侄子昭平君說話的語氣。

    霍去病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細(xì)節(jié)，這個少年將軍迷茫地垂下眼簾。正午的日光照在他常年從軍曬成古銅色的臉上，把他英俊勇武的眉目點亮。

    隔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沒有說話，陷入沉思中。

    他臨走時夸了刻苦認(rèn)真的髆兒，而后望著阿嬌說。“或許吧，或許如您說的那樣，我會遇著的?！?/br>
    那話語里，有好奇，有躍然，有期待。

    只是命運注定霍去病找不到到答案了，他死在遠(yuǎn)征中。彼時，他才二十四歲。

    消息傳到漢宮，劉徹立時發(fā)了場大火，說誰敢詆毀詛咒他的冠軍侯？

    滿殿的人都跪下了，來傳信的更是把腦袋都磕破了，鮮紅的血淌在青玉上，耀眼極了。

    劉徹發(fā)了場前所未有的怒火后，沒有人敢再說霍去病死了。

    陛下說他的冠軍侯，說他的子侄般的大將軍大司馬還活著，誰敢說他死了？

    但人死到底要入土為安才好，衛(wèi)子夫親自過來勸說。引得劉徹又砸了一滿殿的東西，連聲叫她滾。

    他很少這樣肆無忌憚地發(fā)火，哪怕是衛(wèi)子夫有尊無寵很久了，他還是為了衛(wèi)青和霍去病給予她皇后應(yīng)得的尊重。

    衛(wèi)子夫出來時，滿面淚痕，見著門口的阿嬌抿緊嘴唇勉強一笑大步走了。

    若是從前見了衛(wèi)子夫哭，阿嬌一定會快意。

    但那時，她的心情竟然有些陰郁。

    她笑自己，這死的是衛(wèi)家年輕一輩中最耀眼的霍去病，這死的是能和衛(wèi)青并肩的霍去病。她難過什么？她的心早就該被磨硬了才是啊，什么時候還有閑心同情起衛(wèi)家人？

    阿嬌沒有進(jìn)殿去，她想劉徹需要一夜來好好消化霍去病身死的噩耗。

    她轉(zhuǎn)身回了昭陽殿，髆兒卻也嚎啕大哭著撲上來，問她霍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

    霍去病驟然離世的消息，實在是太震撼了，一陣風(fēng)就傳遍了漢宮。就連髆兒都聽說，劉徹卻還想著自欺欺人。

    髆兒見她半天沒有答話，哭的越發(fā)厲害，幾乎肝腸寸斷。

    阿嬌放任他哭，沒有去哄他。等他哭累了哭不動了，才問他為什么怎么難過？

    髆兒昂起頭，大聲說霍哥哥是大英雄！他打匈奴人！

    阿嬌本來平靜了許多的心緒再度被髆兒的話撥亂，是啊，他是英雄啊就，是把匈奴人打的聞風(fēng)喪膽的英雄！

    更何況，他那么純粹的人向來是遠(yuǎn)離這些后宮權(quán)利之爭的。劉徹曾說霍去病最難能可貴的一點，就是心中有大家。她這樣因和衛(wèi)子夫的仇怨，而對霍去病的死生出幸災(zāi)樂禍的心思，似乎確實有些陰暗下乘。

    她陳阿嬌，也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女，不至于這點氣度也沒有。

    這么想著，她終于能正面承認(rèn)自己也的確有些難過。

    其實后來阿嬌死了很久之后再想起這事，不禁有些好笑。她那個時候就好像同情了衛(wèi)家人就是背叛了自己一樣，但想想衛(wèi)子夫和她幾個子女的下場，她不得不說句不過都是可憐人罷了。

    那時她抱起髆兒，告訴他人都會死，像他霍哥哥這樣向往馬革裹尸的，這于他也不失為一個好結(jié)局。

    月光和雪光映照在窗上，阿嬌微微有些失神。不過一瞬間，心念間仿佛要把前生重新輪回一遍。

    髆兒的淚眼、其后劉徹為霍去病下葬的哀榮極致和衛(wèi)子夫的悲痛欲絕，仿佛都在眼前。

    但是再定神一看，才十多歲的霍去病正微微低頭仿佛還有些緊張地站在她跟前。

    他還活著，尚且對自己的前路懵然無知。

    “皇后——皇后——”

    劉徹連叫了她幾聲，才終于把她從綿長的回憶中喚醒回來。她仰起頭對他微微一笑，她看到他的眸光里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她明白為什么，霍去病此時不過是個總角少年罷了，就是衛(wèi)青也才嶄露頭角。她見著他一個孩子，卻好像被他嚇了一跳。但是她沒法跟他解釋，更沒法告訴他眼前的這個少年會煥發(fā)出驚天的光芒而后迅速隕落。

    阿嬌知道他不會問她，就像她之前露出的許多不對勁，他都會埋在心里只當(dāng)沒有看見。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就聽見劉徹風(fēng)趣的聲音響起。他笑道：“縱然是衛(wèi)青的外甥，也不會長出三頭六臂啊?；屎笳f對吧？”

    劉徹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笑起來很有親切的感染力，還叫人有種被陛下高看的激動，只恨不得立時就為他熱血相報。但他一旦嚴(yán)肅起來，沒人敢自持著平常的親近同他嘻嘻哈哈。

    而眼下這般親切笑著的劉徹，立時就叫殿里的氣氛為之一松。兩個少年臉上都溢出笑容，彼此相視間都為陛下如此的平易近人而興奮的臉都紅了。

    他們臉上就差寫著，陛下叫我死現(xiàn)在就去死。

    后世人是很難想象這樣忠君就等同愛國的心情的。

    玩笑過后，劉徹說起他們?yōu)槭裁丛谶@里。他神情平靜，語調(diào)里卻含著隱隱的欣賞?！斑@兩個半大孩子，被十幾個大孩子欺負(fù)，硬生生把他們打斷了胳膊折了腿。這些孩子的爹娘，就把他們倆扭送到長安府尹去了。結(jié)果，長安府尹知道一個是衛(wèi)青的外甥，一個是皇后的家奴。就一層層往上報，報到了宮里朕就叫直接把人給送來。”

    阿嬌聽他這么說，這才注意到霍去病同趙破奴嘴角微微的傷痕，至于衣裳不征，也早因為要見皇帝而穿的整整齊齊了。

    兩個孩子聽著自己的事跡又被說了遍，神色各異。趙破奴偷偷打量了下阿嬌的神色，似乎有些怕阿嬌氣他惹是生非。至于霍去病，卻是滿不在乎，傲骨隱現(xiàn)。

    “男孩子還有不打架的？這么多欺負(fù)兩個就夠丟臉了，打不過還送到官府去。不大點孩子也知道仗勢欺人了！這說起來，怪朕和皇后——”劉徹話鋒一轉(zhuǎn)，陡然把話題引到了自己和阿嬌身上。兩個孩子都吃驚地仰起臉，不明白自己闖禍和帝后能扯上什么關(guān)系。“朕還不信，能有人站出來說比朕和皇后這兩個靠山還要大，還要硬！”

    他的聲音拔高了幾度，擲地有聲不說，臉上的薄怒也不像是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