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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他務(wù)必光臨,大家敘敘,別無用意。他本想說辛楣怎會請到自己,這話在嘴邊又縮回去了;他現(xiàn)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對自己的仇視,又加深蘇小姐的誤解。他改口問有沒有旁的客人。蘇小姐說,聽說還有兩個辛楣的朋友。鴻漸道:“小胖子大詩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請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點;看見他那個四喜丸子的臉,人就飽了。”“不會有他罷。辛楣不認(rèn)識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對小心眼兒,見了他又要打架,我這兒可不是戰(zhàn)場,所以我不讓他們兩人碰頭。元朗這人頂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見,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夾肢窩里。自從那一次后,我也不讓你和元朗見面,免得沖突。”鴻漸本想說:“其實全沒有關(guān)系,”可是在蘇小姐撫愛的眼光下,這話不能出口。同時知道到蘇家來朝參的又添了個曹元朗,心放了許多。蘇小姐忽然問道:“你看趙辛楣這人怎么樣?”“他本領(lǐng)比我大,儀表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個理想的——呃——人?!奔偃缟系圪澝滥Ч恚鐣髁x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他準(zhǔn)備鴻漸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為辛楣辯護。他便冷笑道:“請客的飯還沒到口呢,已經(jīng)恭維主人了!他三天兩天寫信給我,信上的話我也不必說,可是每封信都說他失眠,看了討厭!誰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不是醫(yī)生!”蘇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關(guān)系,不必請教醫(yī)生。 方鴻漸笑道:“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寫這種信,是地道中國文化的表現(xiàn)?!碧K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憐,沒有你這樣運氣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輕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歡你這樣。鴻漸,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勸勸你?!兵櫇u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里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tài)度。方鴻漸到館子, 那兩個客人已經(jīng)先在?!∫粋€躬背高額,大眼睛,倉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胡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jì)的小孩子?!∫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cè)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zhí)?,頸下打的領(lǐng)結(jié)飽滿齊整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 辛楣了見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后,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xué)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nèi)調(diào)回國,尚未到部, 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后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xué)家身分,據(jù)斯賓諾沙改名的先例,換成“褚明”,取“慎思明辯”的意思?!∷孕∝?fù)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jīng)病?!∷W(xué),中學(xué),大學(xué)都不肯畢業(yè),因為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詈夼耍劬暤美Χ鴱膩聿豢吓溲坨R,因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里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7鈬軐W(xué)雜志,查出世界大哲學(xué)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xué)雜志書評欄里贊美他們著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鈬軐W(xué)家是知識分子里最牢sao不平的人,專門的權(quán)威沒有科學(xué)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xué)家那樣大,忽然幾萬里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xué)。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鄙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里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復(fù)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rèn)為“現(xiàn)代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不免掃興生氣了?!●疑髅骺恐氖膺@類回信,嚇倒了無數(shù)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xué)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yán)守秘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柏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痛心疾首?!“馗裆臄橙肆_素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shù)理邏輯。 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的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tài)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里裝滿女人,研究數(shù)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lián)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lián)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xì)讀柏拉圖的太米謁斯對話(Timaeus),否則他更要對住×記號出神?!∷涯俏凰退鲅蟮拇蠊倭胖v中國人生觀的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領(lǐng)一筆生活費過極閑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作官而不忘前清。 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作舊詩?!≈袊浅鋈鍖⒌膰?,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xué)院去高供著?!⌒贝ǖ膶⒙愿话闳鍖⑾嗳o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作的,也算得好了?!∥哪芨F人,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nèi)調(diào)。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nèi)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xué)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彼砸詾檫@算得恭維周到了。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shù)跟家嚴(yán)不同。家嚴(yán)年輕時候的詩取徑?jīng)]有我現(xiàn)在這樣高?!∷饺缃襁€不脫黃仲則,龔定庵那些乾嘉習(xí)氣, 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狈进櫇u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後審查。 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禿筆,一方硯臺,把茶幾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著。 方鴻漸心里詫異?!●疑髅魑W徽f話,像內(nèi)視著潛意識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麗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學(xué)問題?”褚慎明神色慌張, 撇了鴻漸一眼,別轉(zhuǎn)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 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毙灵拱巡藛谓o跑堂,回頭正要答應(yīng),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干什么?”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毙灵贯屓坏溃骸翱於鄬憥资祝译m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夷俏慌笥烟K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仡^把你的詩給她看?!毙贝ㄍ9P,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