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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士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 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這年齡自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結(jié)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后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yīng)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松了,一世沒有出息?!狈进櫇u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涌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fā)神經(jīng)病,她最愛無事生風,真混賬——”豚翁怫然道:“你這態(tài)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豚翁話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難看,怕父子倆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么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豚翁徹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里都已經(jīng)懊悔了,面子上還負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zhuǎn)圜。你不肯受委屈認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老,給她封宛轉(zhuǎn)的信,她準買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語氣里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崩戏驄D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肅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踏自己呀!日子長著呢?!彪辔滩坏埳?,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嘴里,生澀拗口得——可是,并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仿佛身上受傷有創(chuàng)口,而同情者偏向皮rou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了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邊。豚翁說,這才是留學生干的事,比做小銀行職員混飯強多了;平成那地方確偏僻些,可是“咱們方家在自由區(qū)該有個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后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guān)方面講講。”過一會,豚翁又說:“你將來應(yīng)該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給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錢,是訓(xùn)練你對父母的責任心,你兩個兄弟都分擔家里開銷的?!背酝盹堊郎希辔谭驄D顯然偏袒兒子了,怪周家小氣,容不下人,要借口攆走鴻漸:“商人終是商人,他們看咱們方家現(xiàn)在失勢了。這種鄙吝勢利的暴發(fā)戶,咱們不希罕和他們做親家?!倍献h決鴻漸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訪問周太太的病,替鴻漸謝打擾,好把行李帶走。 鴻漸吃完晚飯,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又延宕了一會,料想周經(jīng)理夫婦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進臥室,就見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書,書里夾著字條:“鴻漸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覺了。文法練習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請你快快一做。還有國文自由命題一篇,隨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馬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YouVeryMuch.”書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時消閑吃的。鴻漸哼了一聲,把箱子整理好,朦朧略睡,一清早離開周家。周太太其實當天下午就后悔,感覺到勝利的空虛了,只等鴻漸低心下氣來賠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發(fā)現(xiàn)鴻漸不告而別,兒子又在大跳大罵要逃一天學,她氣得嘮叨不了,方老太太來時,險的客串“探親相罵”。午飯時,點金銀行差人把鴻漸四個月薪水送到方家;方豚翁代兒子收下了。 方鴻漸住在家里,無聊得很。他天天代父親寫信、抄藥方,一有空,便上街溜達。每出門,心里總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車子里,在電影院門口,會意外碰見唐小姐。碰見了怎樣呢?有時理想自己的冷淡、驕傲,對她視若無睹,使她受不了。有時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鎮(zhèn)靜,挑釁地多禮,對她客氣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時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個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與尚無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傷心絕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來和她言歸于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時而罵自己“殘忍”,時而強抑情感,別轉(zhuǎn)了臉,不讓睫毛上眼淚給自己看見。 家里住近十天,已過端午,三閭大學毫無音信,鴻漸開始焦急。一天清早,專差送封信來,是趙辛楣寫的,說昨天到點金銀行相訪未晤,今天下午四時后有暇請來舍一談,要事面告。又說:“以往之事,皆出誤會,望勿介意?!表斊婀值氖欠Q自己為:“鴻漸同情兄?!兵櫇u看后,疑團百出。想現(xiàn)在趙辛楣娶定蘇小姐了,還來找自己干嗎,終不會請去當他們結(jié)婚的儐相。等一會,報紙來了,三奶奶搶著看,忽然問:“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蘇文紈?”鴻漸恨自己臉紅,知道三奶奶興趣濃厚地注視自己的臉,含糊反問她什么。三奶奶指報紙上一條啟事給他看,是蘇鴻業(yè)、曹元真兩人具名登的,要讀報者知道姓蘇的女兒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訂婚。鴻漸驚異得忍不住叫“咦”!想來這就是趙辛楣信上所說的“要事”了。蘇小姐會嫁給曹元朗,女人傻起來真沒有底的!可憐的是趙辛楣。他沒知道,蘇小姐應(yīng)允曹元朗以后,也說:“趙辛楣真可憐,他要怨我忍心了?!辈茉娙烁吲d頭上,平時對女人心理的細膩了解忘掉個干凈,冒失地說:“那不用愁,他會另找到對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樣快樂,愿意他也快快戀愛成功?!碧K小姐沉著臉不響,曹元朗才省悟話說錯了。一向致力新詩,沒留心到元微之的兩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后悔不及。蘇小姐當然以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輕易賞識旁的女人?她不嫁趙辛楣,可是她潛意識底,也許要趙辛楣從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補。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詩送來,一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