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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三十年,口內(nèi)兩只金門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輝煌耀目。一位孫柔嘉女士,是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剛大學(xué)畢業(yè),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親懇求辛楣為她謀得外國語文系助教之職。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她初來時叫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別這樣稱呼,鴻漸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來,已是陽歷九月初,該動身了,三閭大學(xué)定十月初開學(xué)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飯商定行期。辛楣愛上館子吃飯,動不動借小事請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飯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國學(xué)政治和外交,只記著兩句,拿破侖對外交官的訓(xùn)令:“請客菜要好,”和斯多威爾候爵(LordStowell)的辦事原則:“請吃飯能使事務(wù)滑溜順利?!笨墒沁@一次鴻漸抗議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該老讓辛楣一個人破鈔,結(jié)果改為聚餐。吃飯時議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寧波,辛楣說船標(biāo)五張由他去買,都買大菜間,將來再算賬。李顧兩位沒說什么。吃完飯,侍者送上賬單,顧先生搶著歸他一個人付賬,還說他久蓄此心,要請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沒有了。大家都說豈有此理,顧先生眼瞥賬單,也就不再堅持,只說:“這小數(shù)目,何必分?jǐn)偅科鋵嵶屛易鳀|得了。”辛楣一總付了錢,等柜臺上找。顧先生到廁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館子門分手的時候,李先生問辛楣是否輪船公司有熟人,買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國旅行社去辦就行。李先生道:“我有個朋友在輪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買?我們已經(jīng)種種費先生的心,這事兄弟可以效勞?!毙灵沟溃骸澳亲詈脹]有。五張大菜間,拜托拜托!”當(dāng)天下午,鴻漸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館,談起這次同行的三個人,便說:“我看李梅亭這討厭家伙,肚子里沒有什么貨,怎么可以當(dāng)中國文學(xué)系主任,你應(yīng)當(dāng)介紹斜去。”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么?你不信問他自己。只有我們一對失戀的廢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輕美貌的太太?!毙贝ㄐΦ溃骸皠e胡鬧,我對教書沒有興趣?!比粲兴锶佼€,來年不作猢猻王;“你們?yōu)槭裁床慌阄业较愀廴フ覚C會?”鴻漸道:“對呀,我呢,回國以后等于失業(yè),教書也無所謂。辛楣出路很多,進可以做官,退可以辦報,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辛楣道:“辦報是開發(fā)民智,教書也是開發(fā)民智,兩者都是”精神動員“,無分彼此。論影響的范圍,是辦報來得廣;不過,論影響的程度,是教育來得深。我這次去也是添一個人生經(jīng)驗。”斜川笑道:“這些大帽子活該留在你的社論里去哄你的讀者的。”辛楣發(fā)急道:“我并非大話欺人,我真的相信?!兵櫇u道:“說大話哄人慣了,連自己也哄相信——這是極普通的心理現(xiàn)象?!毙灵沟溃骸澳悴欢@道理。教書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現(xiàn)在許多中國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歐洲大陸上也一樣,譬如捷的第一任總統(tǒng)跟法國現(xiàn)在的總理。五政治的人先去教書,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訓(xùn)練自己的干部人才,這跟報紙的制造輿論是一貫的?!兵櫇u道:“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這是小政客辦教育。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xiàn)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dāng),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dāng),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xùn)練干部講義之類?!毙灵估湫Φ溃骸按蠹衣犅牐进櫇u方先生的議論多透辟呀!他年齡剛二十八歲,新有過一次不幸的戀愛經(jīng)驗,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就那么憤世嫉俗,真是小題大做!”鴻漸把杯子一頓道:“你說誰?”辛楣道,“我說唐曉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黃毛丫頭么?”鴻漸氣得臉都發(fā)白,說蘇文紈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總不像你那樣袒護著唐曉芙,她知道你這樣作情未斷,還會覆水重收——斜川,對不對?——真沒有志氣!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消息?”鴻漸說不出話,站起來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說:“別吵!別吵!人家都在看咱們了。我替你們難為情,反正你們是彼此彼此。鴻漸近來呢,是好像有點反常,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鴻漸憤然走出咖啡館,不去聽他。回到家里,剛氣鼓鼓地坐著,電話來了,是斜川的聲音:“何必生那么大的氣?”鴻漸正待回答,那一頭換辛楣在說話:“噲,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氣呀!今天你作主人,沒付賬就跑,我們做客人的身上沒帶錢,扣在咖啡館里等你來救命呢!S.O.S.快來!晚上水酒一懷謝罪?!兵櫇u忍不住笑道:“我就來了?!笔湃障挛缧灵拱牙蠲吠ご?xí)的船票交給鴻漸,說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點半開船,大家六點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蹤,大家說:“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書去了?!狈进櫇u雖然不至于怕教書像怕死,可是覺得這次教書是壞運氣的一部分,連日無精打采,對于遠(yuǎn)行有說不出的畏縮,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寬限兩天,他又恨這事拖著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干脆。他帶三件行李:一個大子,一個鋪蓋袋,一個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備衣服被褥,說:“到你娶了媳婦,這些事就不用我來管了?!狈诫辔痰溃骸翱峙逻€得要你cao心,現(xiàn)在那些女學(xué)生只會享現(xiàn)成,什么都不懂的?!狈嚼咸詾槌跚锾鞖?,變化不測,防兒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帶一個小鋪蓋卷,把晚上用得著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開大鋪蓋。鴻漸怕行李多了累贅,說高松年信上講快則一星期,遲則十天,準(zhǔn)能到達(dá),天氣還不會冷,手提里擱條薄羊毛毯就夠了。方豚翁有許多臨別贈言分付兒子記著,成雙作對地很好聽,什么“咬緊牙關(guān),站定腳跟”,“可長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戀家”,等等。鴻漸知道這些雖然對自己說,而主要是記載在日記和回憶錄里給天下后世看方豚翁怎樣教子以義方的。因為豚翁近來閑著無事,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像小孩子對鏡里的容貌,搖頭側(cè)目地看得津津有味。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臥種種姿態(tài),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這些記載從各個方面,各種事實來證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他現(xiàn)在一言一動,同時就想日記里、言行錄里如何記法。記載并不完全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總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