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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以辦公室里的人,指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有此,隔了柜脫帽問訊。她抬起頭來,滿臉莊嚴(yán)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dá)",忙上一看,里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jīng)濟(jì)的口部肌rou運(yùn)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jīng),多用一絲聲氣。鴻漸發(fā)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么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jìn)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兩年的傳達(dá),老于世故,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于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準(zhǔn)想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氣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那孩子聽了這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道:"誰知道他!"那孩子嘆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dá)的責(zé)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到下午來了。"孩子攤著兩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鴻漸忽然望見丈人在遠(yuǎn)遠(yuǎn)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xiāng)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jìn)去,見到王先生,談得很投機(jī)。王先生因?yàn)樗谝淮蝸恚瑘?jiān)持要送他出柜臺。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著運(yùn)用中文打字機(jī)呢,依然翹著帶鉆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一層樓梯。鴻漸學(xué)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jīng)是報館老內(nèi)行了。當(dāng)夜寫信給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頑笑說,據(jù)自己今天在傳達(dá)處的經(jīng)驗(yàn),恐怕本報其他報道和消息不會準(zhǔn)確。房子比職業(yè)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仿佛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后,靠(□(辶+豚)翁的面子,在親屬家里租到兩間小房,沒出小費(fèi)。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xiāng)去,因?yàn)榉郊业拇笳涌罩?,愿意借住?!酰ㄥ粒啵┪烫嶙h,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辶+豚)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兒子當(dāng)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么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yīng)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xiàn)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說,結(jié)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里有沒有住宅,就應(yīng)該打聽打聽。"幸而柔嘉沒有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準(zhǔn)有一場吵。她發(fā)現(xiàn)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家,決不讓傍人對它有何批評。為了買家具,兩人也爭執(zhí)過。鴻漸認(rèn)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于自己管領(lǐng)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爭點(diǎn)家私。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周身內(nèi)外看個仔細(xì),記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家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dāng)初該要求至少兩間里有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太吃虧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里有什么新聞。鴻漸道:"沒有什么消息。"他沒有聽清,問:"什么?"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么--"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嘴里的氣直鉆進(jìn)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tài)度并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鴻漸道:"這兩天,波蘭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利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看,姑母還是學(xué)學(xué)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xué)什么德文,雜貨鋪?zhàn)永锏幕镉?jì)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diǎn),也大發(fā)議論,說有美國,怕什么,英國本來不算什數(shù)。他們?nèi)チ耍峒温裨锅櫇u。鴻漸道:"這是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柔嘉道:"你這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fā)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氣又笑道:"這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并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字的效力已經(jīng)夠了?!酰ㄥ粒啵┪谭驄D一天上午也來看布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后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只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里?!酰ㄥ粒啵┪虇査浀眠@個鐘么,鴻漸搖頭?!酰ㄥ粒啵┪炭坏溃?要你們這一代保護(hù)祖澤,世守勿失,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后廳里的么?"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xiāng)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酰ㄥ粒啵┪痰溃?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表店修理一下,機(jī)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jié)實(shí),現(xiàn)在的鐘表那里有這樣經(jīng)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帶的表,那樣小,里面的機(jī)器都不會全的。"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說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jī)器當(dāng)應(yīng)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辶+豚)翁挑好掛鐘的地點(diǎn),分付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shí)還可以高一點(diǎn)--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準(zhǔn),我昨天試過的,每點(diǎn)鐘只慢走七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