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只有一次，聽見什么‘還命’的……”

    “還命……”墨先生略一沉吟，問道，“賀大人可行什么殺伐之事？”

    賀老爺依舊喃喃：“沒有……沒……”

    “大人仔細(xì)想想呢？”

    墨先生說這話時(shí)，賀老爺仍舊緊閉著雙眼，眉頭緊鎖，與他一丈開外，還有一個(gè)雙目緊閉眉間緊鎖的人，正是衛(wèi)少將軍。他坐在椅上，手里端著茶杯，靜靜聽著。

    賀老爺沉沉嘆了口氣：“這些年，老夫信奉佛法，每日吃齋禮佛，別說殺人了，就連一只螞蟻也沒捏死過啊……哪里還行過什么殺伐之事呢?！?/br>
    “若是刨去這些年呢？比如，早年……”

    “早年？……”賀老爺一對眼珠子蓋在眼皮底下轉(zhuǎn)動，左一下右一下的，是在回憶什么，轉(zhuǎn)了好一會兒，忽然間猛地停了下來，神色瞬時(shí)大變。

    墨先生看在眼里，悄聲問道：“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嗎？”

    “沒有沒有，”賀老爺一改先前的疲頹樣子，變得慌張起來，擺著手喃喃自語，“不可能的，太久遠(yuǎn)了……”

    墨先生見他不愿開口，便與白先生互換了個(gè)眼色，輕輕旁敲側(cè)擊了一把：“大人可知道，有些鬼祟，怨氣太重，會附人身骨，經(jīng)年不散，一旦所附之人陽氣有所消衰，鬼祟便當(dāng)現(xiàn)形作祟。如若大人無法據(jù)實(shí)以告，在下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不了它何，這附骨的鬼怪，且看大人是愿自己受著，還是告于在下，讓在下來收？”

    “不不不，請先生救我，”賀老爺急急忙忙睜開眼，“老夫受不起，受不起了……”

    “那便請大人再仔細(xì)想想，生平可行過什么屠戮之事？”

    賀老爺聽罷，又顯得面有難色，磕磕絆絆道：“生平屠戮之事……倒確，確有一樁……”

    他說時(shí)吞吞吐吐，比之烏龜還慢，墨先生聽了卻也不急，點(diǎn)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賀老爺子便復(fù)又合上眼皮，似乎只有閉著眼睛不見人，才能讓他講出這樁舊事。

    他長吁一口氣，感覺要把經(jīng)年積攢的沉郁都翻出來，帶著陳年尸腐氣息的舊事，他開口徐徐道來：“那是慶歷二十六年，我還在江州任知府……”

    “那年大旱，地里顆粒無收，及至秋天便鬧起了饑荒，我奉旨開倉放糧，然而杯水車薪，江州境內(nèi)，還是災(zāi)民四起?！敝v到此處，賀老爺面色凝重，雙眉緊鎖，像是不愿回想，也不愿再講了，但頓了頓，他還是張口緩緩說道，“其時(shí)江州城中，有一家大鏢局，喚作四海鏢局，總鏢頭姓顧，人稱顧總鏢頭，顧總鏢頭找到我，說是愿出己力，與朝廷一道賑災(zāi)，我自是喜出望外，欣然應(yīng)允。”

    “彼時(shí)，江州城糧倉已然見底，不想次日，顧總鏢頭便押來糧食三百石，解了江州城的燃眉之急。我正大喜過望，預(yù)備親自登門道謝，卻在這個(gè)時(shí)候收到朝中密令……”

    賀老爺沒有再說下去，停下來喘了會兒氣。

    不遠(yuǎn)處衛(wèi)少將軍緊握茶盞的手，指節(jié)處隱隱開始發(fā)白。

    賀老爺休息了一會兒，繼續(xù)說道：“密令上面只寫了九個(gè)字，‘四海鏢局顧氏謀反，誅’。我思前想后想不通，明明顧總鏢頭是與朝廷并肩賑災(zāi)的，為何一紙密令竟成了反賊?？墒浅忻芰?，不得不從，加之江州境內(nèi)，確已有叛民揭竿而起，誅顧氏，殺雞以儆猴，我身為知府，除了照辦，沒有第二條路。于是……”

    “于是你便屠了顧氏一族？”墨先生問。

    賀老爺面色顯得極為難看，像是走到了精神世界的極限，只要再行一步，就將踏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fù)。想到自己這些年日日吃齋誦佛，又何嘗不是在還贖過去犯下的種種業(yè)障，可是只用此一樁罪孽，他便已深重到要下十八層地獄，短短數(shù)年虔心禮佛，又抵消得了多少怨念呢。思慮至此，他還是極其痛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調(diào)了兵符，領(lǐng)兵包圍四海鏢局，顧家上下四十二口，無一幸免……”

    少將軍杯中的茶水灑出來了一些。

    賀老爺子奄奄一息地道：“若說殺伐屠戮，老夫生平，便只此……??！啊——先，先生！——”賀老爺突然驚聲尖叫。

    只見他睜開了雙眼，臉上驚恐萬狀，手抖得像是抽風(fēng)一般，顫顫巍巍指著床頂。床頂帳上，赫然一張鬼臉。

    一半焦黑，一半慘白，臉上兩道猩紅血淚，眉心一點(diǎn)朱砂痣，正死死盯著他。

    賀老爺頓時(shí)失了瘋了，嘴里只不住大叫：“先生，先生！鬼！女鬼，你，你們看不見她嗎？……”

    身外一丈處，少將軍仍然閉眼坐著，像是沒聽見一樣，墨先生與白先生二人平心靜氣，對床頂上的女鬼亦是視若無睹。賀老爺被嚇瘋了，嚇得是屁滾尿流，嘴里不住胡言亂語：“別來找我，別來找我，求求你，是秦大人，秦大人，去找秦尚書，別來找我……”

    女鬼飄啊飄地從帳上下來，落到床邊，緩緩伸出手，要去掐賀老爺?shù)牟弊?。然而指尖還沒碰到他的頸項(xiàng)，賀老爺便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昏死過去的賀老爺?shù)乖诖差^角落里，縮成一團(tuán)，兩手撐在身后，還保持著倉皇倒退的姿勢，他的身下一片澆濕，竟是被嚇尿了。

    白先生起身搭了搭他的脈，回過頭道：“無妨。”

    少將軍這才睜開眼睛，良久，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要把體內(nèi)污濁盡數(shù)呼出。他飲了口茶，站起身來：“那便走吧?！?/br>
    他們將屋內(nèi)略為收拾了一番，打開房門，賀夫人一眾人等已在外等候多時(shí)了，見到二位先生出來，忙不迭地問老爺如何。

    “賀大人心思郁結(jié)，在下已暫行開解，只是大人心力不支，現(xiàn)下又臥床睡去了。”

    墨先生如是答道。

    他回頭向屋內(nèi)看了一眼，漆黑的門洞像一張巨大的口，把世間的虛假與難堪都吞進(jìn)去，那些鬼魅都在幽暗里消散，那些茍且都沉睡其中，只留下一副脆弱不堪的真相。他又狀作漫不經(jīng)心地望了望少將軍，可對有些人來說，真相哪怕脆弱不堪，卻曾是他們活著的唯一支柱。

    白先生已將寫好的藥方子交給賀夫人，墨先生也回過頭，從袖中取出一沓符紙遞到賀夫人手上，囑咐道：“這些符紙，夫人拿去貼于各房門上，剩下多的，便拿到賀大人床前燒掉，燒時(shí)念誦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遍，賀大人便可無虞?！?/br>
    賀夫人千恩萬謝地接過，只聽墨先生又道：“此外，還敢問夫人，府上西南角可有別院？院中可住著一女子？”

    此言一出，賀夫人與賀云禮登時(shí)面面相覷。賀云禮小心翼翼地回了句：“確有一女子居住。”

    “公子可知此女生辰八字？”

    “這個(gè)……晚生不知，雖是晚生將其接回府中，但因其自幼無父無母，未曾見過雙親，是故，也不知是何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