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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路,才終于捱到他開口,喊:“連笙姑娘。” “在,在……” “連笙姑娘追隨恭兒,有許久了?” 連笙雖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見他此番問話,聲色平和,并無去年入府時那般肅穆威嚴(yán),甚至還有些和顏悅色,心下不由又放松些許,便照實答道:“已近一年了?!?/br> “近一年了,恭兒留在京中,也近一年了,你應(yīng)知曉他現(xiàn)如今,在忙些什么?” 衛(wèi)大將軍目視前方,驀然說起,連笙聽來只覺他話里不對,便試探著小聲答了句:“少將軍人在兵部,連笙并不時常見他,兵部的事,連笙并不清楚……” “我并非問你兵部的事?!毙l(wèi)大將軍側(cè)回頭斜視了她一眼,“我所指的,是本職以外,他私底下里如今都在忙些什么?” “這……”連笙登時語塞。 方才心中那股不對勁的預(yù)感果然應(yīng)了,衛(wèi)大將軍目光如炬,她只得硬著頭皮裝糊涂,道:“少將軍的事,甚少與我說起……” 然而話音未落,便覺身前方兩道審視目光直直射來,連笙立時頭皮發(fā)麻,聽見衛(wèi)大將軍滿帶不悅地開口:“連姑娘若有不便,直說便是,不必撒謊誆騙我?!?/br> 連笙被他一語拆穿,立時也有些訕訕,但一想到他或許是在詐她,便還是不確信地問了聲:“大將軍如何以為,我就一定會知道?” “恭兒雖非我親生,但長在我身邊十余年,性子如何我還是知道的,你一個全無拳腳的姑娘家,他能將你留在身邊,本就非他一貫行事,必當(dāng)是私下里有求于你。是故他在外面所謀之事,你又怎會不清楚?!?/br> 衛(wèi)大將軍直言不諱,連笙一時只覺面紅耳赤,心虛得緊。然而定下神來仔細(xì)回味一番,卻又生起一些失落惆悵來。 長恭身邊,確實只有她一人。 連笙常聽黎嬸念起,長恭年近二十,卻仍孑然一身,說親的人也不是沒有,可他總以國境未安作推辭,實在說得煩了,便逃到北境大營里去,一守便是以年來計。過去尚還有個無雙小姐能在跟前轉(zhuǎn)悠,而今衛(wèi)無雙嫁了人守了寡,也無顏面再回娘家,長恭的身邊便空了下來,唯有連笙一人。 黎嬸老愛打趣,說也不知少將軍是怎樣開了竅,竟會破天荒將這樣一位美人兒藏進(jìn)府里。連笙每每一聽,便佯作氣極了要鬧黎嬸,但鬧歸鬧,心里卻也還是美滋滋的。直到今天,直到此時,衛(wèi)大將軍這番話下,直截了當(dāng)戳破了她的謊言遮掩,也戳破了她的美夢幻想。 衛(wèi)大將軍說,“必當(dāng)是私下里有求于你”。 連笙心頭忽而乍起的難過,是被衛(wèi)大將軍無意的一句話,說中了真相。長恭將她留在衛(wèi)將軍府里,默許她爬墻上樹沒上沒下,偶爾的包庇縱容,并非是因她這個人,或是因她的好,只不過是,有求于她。 只不過是他為顧家的事,需要她的助力,有求于她罷了。 連笙心上泛泛酸楚,卻就一時聽到衛(wèi)大將軍輕輕嘆了口氣。 衛(wèi)大將軍嘆了口氣道:“你也不必緊張,若不可說,我自然不會多問的?!?/br> 連笙這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因為心下悵然若失,已然沉默了許久了,以至于衛(wèi)大將軍以為她是有何難言之隱。連笙忙回過神,微微低了低首,答他:“大將軍若有困惑,何不直接去問長恭?” 然而衛(wèi)大將軍聞言,竟會神色一黯。 連笙還當(dāng)是自己看走了眼,卻不想他真就黯然說起:“不是我不想問他,只是恭兒雖然長在我近前,卻總與我多有生分,十多年了,從來也只是喚我‘父親’,不肯喊我一聲‘爹’?!毙l(wèi)大將軍滿眼間霎時涌起的落寞,連笙一怔,還未怔完,便又見他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沉著道,“我若直接問他,他是斷然不會開口的?!?/br> 連笙正在出神,步子隨了衛(wèi)大將軍拐過一座塔哨,便見衛(wèi)大將軍收了話端,揚(yáng)一揚(yáng)手,指向前方:“校場到了,恭兒正在那里?!?/br> 連笙方才抬起頭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北境軍營,衛(wèi)家軍的校場。 這里比起衛(wèi)將軍府的校場來得簡陋粗獷,卻比之更加震撼,動人心魄。放眼只見銀槍鐵甲,立在炎夏驕陽之下,齊刷刷一片鋪開去。槍頭挑起黃沙厚土,將天也染成朦朧的一片土黃,紅纓在朦朦黃塵仿佛毒日一般刺破昏黃的天,昏黃之下是玄甲遍地青黑。連笙向著將士們面朝的前方,便在一方點(diǎn)將臺上,看見了一身戎裝的少將軍。 衛(wèi)少將軍衛(wèi)長恭。 盡管她在夢里早已見過無數(shù)回了,但當(dāng)他真就一身鎧甲出現(xiàn)在她眼前,握著□□,槍頭一點(diǎn),豪氣干云時,她還是如初見一般驀然只覺心下“咚”地一沉。 心下如有一片湖,先時那點(diǎn)難過惆悵仿若隨這“咚”的一聲漸漸沉墜,沒入湖底,湖面重又溫柔合上,漾開數(shù)不盡的歡喜漣漪來。 平日里謹(jǐn)小慎微的長恭,回到北境的校場,回到戎馬奔行的生涯里,終于才像是換了個人一般,這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連笙已是許久未見了。 他的眼神剛毅,銀槍一甩一揮再一按,槍頭打在臺上“乓!”的一聲裂響,底下將士“唰——”“唰——”“唰——”三聲步子,緊跟著也“哈!”地一聲將紅纓槍頭拍在地上。 氣吞山河之勢。 澗水龍吟,高山虎嘯,聲浪震徹連笙五內(nèi),震得她胸中亦是豪情激蕩。長恭銀槍一指,又踱步旁去,雙目銳利審視校場,一身的英氣。這才是連笙夢里時常見到的模樣。 她十六歲,終于遇見夜夜入夢的少年郎時,他已在京都,穿著普普通通尋常男兒的衣裳,過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日子,說著一絲不茍的話,而她雖夢過他十六年,知道他金戈鐵馬的神氣,卻也從無機(jī)會親眼見上一面。如今在喊聲震天的校場外站著,她才終于是見到了他。 連笙的面上不經(jīng)意泛起久別的微笑。 有一名小將跑向他身邊,幾句耳語,長恭抬起頭來,望見翹首以待的連笙。連笙隔著校場之上漫天黃塵,向他招招手,微笑頃刻化作驕陽燦爛,刺中他的眼,她周身仿似有光。 長恭不覺一愣。 半月前在西山桃墓,那一日為解沈世伯心結(jié),白先生難能親自撫了一曲,而他聽著琴聲卻睡著了,醒來時周身乏力昏沉,回憶之下竟覺做了一場大夢。夢里他是少年衛(wèi)雍,在祁山上遇見一位名喚素枝的少女,而他夢里見到素枝,醒來卻才發(fā)覺竟是連笙的臉,雙目烏黑,眉心朱紅,與那衛(wèi)氏宗祠之中掛的,白紗碧眼的畫像截然不同。 他在片刻愣神過后,才見到她身旁的衛(wèi)大將軍,于是轉(zhuǎn)身與身后副將低聲交代幾句。副將領(lǐng)著將士們繼續(xù)cao練,他便放下銀槍,解了頭盔往校場外來。 第53章 卷九 假相(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