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起先還惦記著燕兆青和他的晚飯，隨著氣力消失，她的腦子也成了白茫茫一片。

    她隱約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大不如前了。才幾年前，她在身心俱受重創(chuàng)的情況下，還能憑著一股狠勁，死中求生；如今，卻像被拋上岸的魚，蹦跳幾下，就放棄了。

    房門突然打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

    他俯身看了霍芙烈一眼，確定她醒著，就牽起綁住她的繩子一頭，硬將她從地上拽起來，跟著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艙房。

    他們果然是在一條船上。

    霍芙烈對這條船還有些印象，記得是小時候趙南琛請他們?nèi)ハ愀弁鏁r坐過的。

    天上白云堆絮，灰蒙蒙的。海水翻翻滾滾，藍(lán)陰陰的。海天在邊緣處對接、融合，形成一個廣闊而封閉的世界，他們的游輪，正在這世界的中心。

    霍芙烈呼吸了幾口海上的新鮮空氣，她的力氣似乎又回來了一點(diǎn)。

    她看清楚了：拉她的男人，就是趙光鼎。

    趙光鼎胡子拉渣，眼圈發(fā)黑，渾身散發(fā)出一股陰冷而絕決的氣息。

    他把霍芙烈抱到一條救生艇上，這才又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中布滿血絲，看著既可憐，又可怕。霍芙烈不由得想起他以前意氣奮發(fā)時的模樣，她想：他怎么變成這樣了？

    趙光鼎嘶啞著嗓子問她：“你到底是不是葉琬？”

    霍芙烈覺得有些好笑，都已經(jīng)把她放砧板上了，多問何用？

    趙光鼎問了兩遍，才發(fā)現(xiàn)她嘴上貼著封膠。他猶豫了一下，心底里有些怕聽她說話，所以并不動手扯去封膠，而是說：“是的話，你就眨眨眼?！?/br>
    霍芙烈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不動。趙光鼎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快速眨了一下眼，又不動了。

    她捉弄了趙光鼎一下，心里有點(diǎn)高興。她想：“沒能殺掉他，是我復(fù)仇計(jì)劃中的一大敗筆，但最后能糊弄他一下，讓他疑心真兇仍躲在暗處，隨時瞄準(zhǔn)他的性命，也是好的?！?/br>
    趙光鼎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又兇狠起來。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不管你是不是葉琬，你都是最大嫌疑人。我是對不起她，可她憑什么害我女兒？害我女兒就是不可饒恕。對，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他說著，動手將救生艇放落到海中。

    霍芙烈手腳依舊被綁，嘴唇依舊被封。她仰面躺在救生艇上。小艇打著旋兒，漂離游輪。

    趙光鼎長久地站在甲板上看著救生艇。他的人影越來越小。忽然，那個小小的人影雙手捂臉，蹲了下去。隱約間，還能聽到他的哀泣聲。

    這是趙光鼎最后留在霍芙烈眼中的形象——一個愧疚的劊子手。

    現(xiàn)在，天地間只剩下霍芙烈一個人。

    她有點(diǎn)惱火，想一樣是死，為什么非選她最討厭的方式？但又一想，反正都要死，怎么都無所謂了。想來，是她和大海孽緣甚深，兜來轉(zhuǎn)去，始終難逃它的懷抱。

    從踏出復(fù)仇的第一步起，她就有了覺悟：血債血償。別人害她，他們不得好死；她害別人，恐怕一樣難逃這樣的命運(yùn)。沒關(guān)系，大仇已得報(bào)。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趙光鼎，也家破人亡、茍延殘喘。她也算，死而無憾。

    幸好，她沒有當(dāng)面告訴燕兆青真相，沒有傻乎乎地說出她就是葉琬，并試圖與他重修舊好。這樣，他就不會因?yàn)樵俣仁ニ?，而陷入悲慘的絕境了。他還是，有點(diǎn)喜歡她的，對吧？不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她的出現(xiàn)，不過回光返照；她的消失，將把最后一點(diǎn)留戀卷帶而去，從今往后，他好徹底放下她，開始新的人生、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燕兆青的臉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樣滑過她的眼前：他小時候化了濃妝、穿著他mama的衣服在老宅中跑來跑去；他在夜晚的舢板上嚴(yán)肅地教她劃槳；他在康公廟前斜視她，說她多管閑事；他們一起上課，她關(guān)小黑屋，他隔著門安慰她；她在海邊，替他洗了遺尿的床單后難受地聽他流露對趙南琛的愛意；她在去上海的船上知道他不是要娶她后，失控大哭；趙南琛拒絕他后，她陪著他醉酒，他把父母的定情信物給了她；他生日那天，他們一起把全澳門的人嚇了一跳，讓曾經(jīng)瞧不起他們的人再也不敢低頭看他們；他來酒店敲門，一把抱起她……

    小艇搖晃得愈發(fā)厲害?；糗搅矣X得自己還是有些害怕。她蜷縮起身體，流下了眼淚。她想：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人看著她，可以盡情哭。燕兆青倒是一直在那里看著她，但她知道他不是真的。她曾經(jīng)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燕兆青就是她游離在身體外的另一半，與她同舟共濟(jì)、患難與共?？墒沁@么多年來，其實(shí)她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笑，一個人哭，一個人默默策劃，一個人咬牙忍受那幾次生命中的滅頂之災(zāi)，最后，也是一個人面對死亡。

    “不過，”她又想，“還好沒告訴他我是葉琬，不然，我突然失蹤，他又要難受好多年了。這次，他可再等不來另一個葉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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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光鼎開了一天一夜的船，又回到澳門。

    他踏上碼頭時，覺得手足冰冷，胸口疼痛。他看了看天色，已經(jīng)晚了，但他不想回那個空空蕩蕩的家。

    這兩天，他在船上幾乎沒吃過一頓好飯，實(shí)在餓得受不了時，才就著白開水，吞咽兩塊面包。他現(xiàn)在饑腸轆轆，一邊慢步走著，一邊想該去哪個酒吧吃點(diǎn)東西，應(yīng)付過這一晚。

    忽然，迎面走來一個男人，對著他問：“趙光鼎趙先生？”

    趙光鼎抬頭看他，似乎在哪里見過的樣子。他一瞥眼，看到這人頭頂帽子下露出一截編好的粗油辮子，他不由得笑了，想：“原來是霍廷佑的人，他對我還真夠朋友?！?/br>
    剛這么一想，對面辮子頭似乎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猛一下?lián)涞剿砩?，又迅速離開，閃電般去了。

    趙光鼎感覺到胸腹一涼，他的腦中掠過無數(shù)次在菜市場看到的漁夫切剖大魚的畫面。他低頭，看到血正從他的胸前汩汩流出。他一臉不可思議。

    周圍人大聲尖叫，趙光鼎已經(jīng)倒在地上。

    他看到一彎新月慘淡地貼在天空上，心里竟松了口氣。他想：“不用再費(fèi)力找吃飯的地方了。”

    他睜著眼睛死過去了。他的血還在不斷外流，很快，就在他周圍，形成了幾個大小不一的血色島嶼，在朦朧的夜色下，顯出一種兇殘的艷麗。

    ☆、絕筆

    燕兆青那天晚上在霍芙烈家撲了個空。他聽老婆子說女主人出去買菜，一去不復(fù)返，就覺得是出事了。他派人出去尋找，結(jié)果一無所獲。

    他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仿佛預(yù)感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霍芙烈正在受苦。葉琬失蹤時那烏云壓頂般的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