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看著坐在對面口沫橫飛的中年男人，一邊祈禱自家律所統(tǒng)一采購的椅子質(zhì)量夠好，一邊朝對方露出一個包含歉意的禮貌微笑，示意自己要出去接一個電話，然后在下屬顏妍哀怨又憤恨的目光中，小心關(guān)上了辦公室的門。

    重要電話自然是沒有的，自家小崽子的微信消息倒是有一條：九點半了，今天又加班？

    陸行舟解鎖了手機，干脆一個電話打了過去，對方很快接聽，是個已經(jīng)有了些成熟韻味的少年音：“陸叔，這么晚了還在律所加班？什么時候能忙完？”

    “應(yīng)該快了吧。”陸行舟其實心里也沒什么底，律師的名號說出去讓人多少高看兩分，但是加班起來也是十二萬分的昏天黑地，有時候客戶催得急了，晚上九十點鐘被人從家里抓回來干活的經(jīng)歷也不是沒有。剛從業(yè)的時候自己單身一個人不分黑白的也就算了，后來養(yǎng)了個小的，卻也實在是對孩子少了一點陪伴的時間。“抱歉，說好了今天去學校接你的，晚飯吃過了嗎？”

    “沒什么，我坐校車回來，也挺方便的。”少年聲音里帶著一點滿不在乎的笑意，讓人聽著就聯(lián)想到晴朗天空下的微風，又帶著一些陽光的熱力，讓聽者的心情都好了起來，“晚飯我早就吃過了，也不看看這都幾點了。等你那邊忙完了給我發(fā)個消息，我看冰柜里還有點蝦仁，做個蝦仁滑蛋粥，你回家之后多少再吃一點?！?/br>
    陸行舟不太喜歡吃外賣，平日里除了加班太晚沒辦法，否則都是回家自己做飯吃，后來少年長大了一些，盡數(shù)學會了他的手藝，而且青出于藍，于是只要在家就順手也接掌了下廚的大權(quán)。陸行舟聽少年在那邊絮絮叨叨地跟他確定晚上吃什么，不禁又是心暖又是覺得好笑，剛想再說點什么，眼角余光透過辦公室的玻璃門看到里面終于談完了，趕緊匆匆結(jié)束了通話，轉(zhuǎn)身迎了上去。

    中年男人剛才說得激動，空調(diào)房里愣是喊出了滿臉的油汗，陸行舟適時送上半杯冰鎮(zhèn)的鮮果汁，好聲好氣地安撫對方情緒，又借著半杯果汁把話題岔到了養(yǎng)生上面，最后的主旨落在多喝水少生氣上，總算是把對方的炸毛捋順，心平氣和地走了。

    “我說老大，下次再有這和傻逼吵架的活兒，別指派給我行嗎？”顏妍這姑娘長得嬌俏清秀，客戶面前也一向是裝的賢良淑德，只可惜陸行舟這個高了她幾屆的學長早就見識過她真正的“嘴臉”，顏妍索性在私下里也就不再裝相了。

    “姑娘家家的，別張嘴閉嘴的往外冒臟字行嗎？”陸行舟嘆了口氣，卻顯然并沒有否認顏妍對于中年男人的評價。

    顏妍拉開小冰箱，掏出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兩口，這才感覺心火漸消，假裝沒聽見陸行舟剛才那句話，繼續(xù)對著這個一向脾氣溫和又很照顧人的學長倒苦水：“所以說老娘我最討厭跟傻逼吵架，畢竟吵贏了你也不過是贏了一個傻逼，萬一輸了，那你豈不是連傻逼都吵不過？忒煩人！”

    陸行舟打開手里的文件夾，里面放著的是一家名叫“家緣房產(chǎn)中介公司”的資料，這家中介公司在他們Y市有不少店面，是一家連鎖公司，通過陸行舟和他所在的宏飛律師事務(wù)所簽訂了長年的法律咨詢合同，算是陸行舟手里的幾個大客戶之一，剛才揚長而去的中年男人就是家緣中介的一名姓黃的副總，等閑怠慢不得。

    之前房地產(chǎn)持續(xù)大熱，中介的日子過得自然滋潤，現(xiàn)在國家調(diào)控房價，積極扶植租房市場，中介公司的日子照樣過得有聲有色。只不過沒人嫌棄賺的錢多，黃副總聽說有些城市的中介在出租的時候，把貸款協(xié)議和租房協(xié)議強制搞在一起，吃了不小的甜頭，不禁有些心動，但好歹還算他知道先過來問一問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都違反了多少法律條文，不算是徹底被金錢沖昏頭腦。

    只不過就算放棄了原來的想法，眼睜睜看著塊錢不能賺的感覺也相當不好，一時激動就拍桌子喊了起來，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幕。

    “顧客都是上帝，咱們?nèi)遣黄??！标懶兄劢?jīng)歷過的挫折，遇見過的奇葩不知道要比顏妍多了多少，此刻已經(jīng)很是心平氣和，看顏妍還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便故作嚴肅地說道：“顏妍律師，萬一放跑了客戶，你知道要承擔多嚴重的后果嗎？房貸車貸要不要還了？口紅香水小裙子還要不要買了？”

    顏妍聽了一個激靈，立刻又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元氣滿滿，隔著律所樓層外的玻璃幕墻往下看，黃副總掏出鑰匙準備開車的背影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化成了一個個金燦燦的符號，還帶著blingbling的效果音。突然，她回過頭對陸行舟說道：“對了老大，剛才的電話是打給誰的？笑得那么虐狗，新交的女朋友還是你家小媳婦?。俊?/br>
    陸行舟用手里的文件夾輕輕敲了顏妍的手臂一下，笑道：“挺大個姑娘了嘴里沒個把門的，小睿還沒成年呢，青春期的男孩子聽到你這話起了性子跟你翻臉，可別怪我不幫你！”

    顏妍嘴里的“小媳婦”叫柯景睿，也就是剛才和陸行舟通電話的少年，今年十七歲，是陸行舟資助讀書的一個孩子，到律所里來過幾趟，不少同事都認識他。這孩子少年老成，看著比不少大學生都要沉穩(wěn)成熟，再加上一張還沒太長開但已經(jīng)完全顯露崢嶸的帥臉，連顏妍這樣還沒找男朋友的姑娘都忍不住cao起了老母親的心。

    送走了這位黃副總，陸行舟和顏妍又針對最近的一個地產(chǎn)案子最后核對了一下，就終于可以下班了。五月份的Y市從氣溫上來講已經(jīng)進入了夏季，室內(nèi)外由于空調(diào)的關(guān)系溫差很大，踏出辦公樓大門的一瞬間，顏妍像是喘不過氣一樣深呼吸一口，然后被汽車尾氣嗆得直咳嗽，陸行舟在旁邊看著忍不住也笑，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美好的時光。

    柯景睿給天然氣灶關(guān)了火，把煮好的粥盛到碗里晾著，陸行舟早年也是個苦孩子，衣食住行看著好像什么都行，其實唯獨在吃上面龜毛得很，太冷太熱，太咸太淡，太油太素都不愛吃——倒也不是不能吃，只是吃到嘴里的時候，眉梢總是要輕輕抖動一下，嘴唇輕抿，是一個一閃即逝的類似于委屈一樣的表情，柯景睿不喜歡他這樣的表情，自然也就會盡一切努力去避免了。

    晚上十點以后回家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路上不堵車，因此柯景睿將陸行舟到家的時間掐得很準，幾乎是等著粥剛變得溫熱正好入口的時候，玄關(guān)處就傳來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陸叔我來，你快去換個衣服吃飯吧?！笨戮邦：苁亲匀坏厣锨敖舆^陸行舟的公文包和順手買回家的水果，前者放在客廳沙發(fā)上，后者收拾一下放進冰箱。裝水果的塑料袋子上印著小區(qū)門口那家水果店的logo，柯景睿翻看了一下袋子里面的水果，個頂個的新鮮漂亮，這個時間了還能買到這么不錯的水果，柯景睿簡直能想象到陸行舟站在水果攤前面一臉認真嚴肅的樣子，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等到這邊整理得差不多，那邊陸行舟也已經(jīng)換了一身舒適單薄的家居服從臥室出來了。

    陸行舟洗了手，人還沒進餐廳就笑道：“好香，小睿你這手藝不比外面粥店的大師傅差了?！比肓俗吹阶约旱奈恢蒙蠑[著不大不小的一碗粥，鮮嫩橙紅的蝦仁配合煮得軟爛開花的粳米，最上面是切得細碎的翠綠色的蔥花和一兩滴淡黃色的香油，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

    陸行舟當初做家裝的時候還是沒什么經(jīng)驗的新丁，全都包給了外面的家裝工程隊，雖然方便省心，但是出來的成品卻是千篇一律的工業(yè)風格，看著跟樣板間似的，后來柯景睿住了進來，對這種冷颼颼的精英款明顯有些適應(yīng)不良，住了一段時間之后，便小心翼翼地問陸行舟可不可以做一些調(diào)整。

    陸行舟很樂意看到小家伙提出意見，因為這說明小家伙正在逐漸走出從前的陰影，真的把這里當成家了，所以干脆就聽從了對方的提議，一點一點撤換了家里的部分燈具和擺件，其中就包括餐廳的這盞頂燈。雖然走的還是簡約風格的吸頂燈，但是燈光從原來的暖白調(diào)整成了暖黃，軟軟地照著下方復(fù)合貼皮的深栗色餐桌，確實顯得更溫馨了一些。

    拿起湯匙在粥碗里面輕輕攪了攪，陸行舟撇著最上層的粥油喝了一口，已經(jīng)不再guntang而是變成溫熱的粥油落盡胃里，撫慰身體的同時也似乎趕走了不講道理的客戶帶來的火氣，讓他忍不住瞇起眼睛露出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愜意的表情。

    “陸叔喜歡就好?！笨戮邦⒌永锩娴男〔顺懶兄弁屏送疲凵衩髁?，像是個最普通的受到親人表揚時的少年一樣露出一個笑容，倒是看不出平日里那異常沉穩(wěn)的影子了，“時間太晚了，稍微吃一點墊墊肚子就行了，六七分飽最好，省得又要積食，反而睡不踏實?！?/br>
    “好啦，認識的知道你是我侄兒，不認識的還以為你是我養(yǎng)來的小媳婦兒呢！”陸行舟早都被嘮叨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想起不久前顏妍那個“小媳婦”的稱呼，便忍不住直接拿過來跟柯景睿打趣。

    “……”柯景睿氣息一滯，放在餐桌下面的手猛地收緊，又飛快地放松下來，臉上神色輕微變換，好在陸行舟埋頭喝粥，并沒看見這一幕。

    柯景睿說是做了一小碗，那真就是一小碗的分量，陸行舟小時候養(yǎng)成了吃飯飛快的毛病，這幾年被柯景睿管著才慢慢扳了過來，可是對付這一小碗粥，卻也實在用不了多久。吃完了這不當不正的一頓夜宵，陸行舟一邊刷碗，一邊和柯景睿聊天，再有一個月這孩子就要高考了，雖說這幾年陸行舟從來沒在柯景睿的學習成績上cao過心，但是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忍不住要多多關(guān)心的。

    “……這就剩最后一個月，該是什么樣，基本上也就已經(jīng)定型了，學校里老師現(xiàn)在也都是帶著大家保持手感，調(diào)整心態(tài)，看到有些同學壓力太大，還會耐心安慰幾句。我之前幾次模考的成績還不差，只要考場上別出什么差錯，應(yīng)該不會考砸?！笨戮邦Ｋ坪鯊膩頉]有過所謂叛逆期，對陸行舟的問話向來回答得認真又仔細。

    學校的家長會一直是陸行舟去參加，對于柯景睿的成績自然心中有數(shù)，現(xiàn)在聽小崽子語調(diào)淡淡地說自己?？汲煽儭安诲e”，忍不住笑道：“你那成績?nèi)绻皇恰诲e’，那全省絕大多數(shù)的考生都得一頭撞死。對了，想過要報考什么樣的大學嗎？”

    柯景睿點點頭，說道：“早就想好了，XX理工大學。”

    陸行舟擦干手上水珠的動作慢了下來，眉頭微微一皺，斟酌著說道：“XX理工確實也是國家重點，但是按照你的成績，其實再往高一檔的學校試試也沒問題吧？”柯景睿說的學校就在本市，雖然也相當不錯，但是按照柯景睿的成績衡量的話，卻是稍微有點屈才了。

    柯景?？吭趶N房的整體櫥柜邊上，雙手插在褲兜里，半低著頭不太敢直視陸行舟的目光。雖然他知道陸行舟只是就事論事的理性討論，并作出合理建議，但是他心里有鬼，一顆心從剛才陸行舟無意間說到“小媳婦”一詞的時候就砰砰亂跳，現(xiàn)在更是無論聽到什么都像是話里有話。

    陸行舟一看柯景睿一副主意已定說死不改的執(zhí)拗模樣，便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用，不過看柯景睿的性子倒也挺適合理工科這種需要拼智商和拼耐心的專業(yè)類型的，以后的路是要孩子自己走，左右這大方向也沒什么問題，他也只是起一個建議和輔助督導的作用，便不多家插手了。

    吃完了飯，兩個人又坐著聊了兩句消消食，時間也就差不多該睡覺了，陸行舟今天難得不用把工作上的文件帶回家里繼續(xù)看，當然要趁此機會早點上床好好休息一番，柯景睿很有眼色地看出陸行舟眼底的疲憊，便干凈利落地去洗漱完畢說了晚安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只是關(guān)門躺在了床上的少年卻沒有像陸行舟以為的那樣，因為被長達一周的題海折磨得身心俱疲而迅速陷入睡夢中，而是按亮了手機屏幕，插入耳機，確認陸行舟不回來敲自己房門之后，點開了一個用來控制監(jiān)控攝像頭的APP。

    攝像頭顯示的畫面上，面露疲憊之色的陸行舟脫掉了身上的家居服，光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灰色的三角內(nèi)褲，神態(tài)放松地走進了與主臥相連的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