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家都和沐英一條心

    從那一夜之后，林復生再看到沐英，便重又瑟縮了起來，之前感到已經(jīng)是漸漸安全起來的環(huán)境，也重新令人不安了起來，仿佛周圍的人又再次變成了狼一樣。

    其實在第二天的日頭升起來之后，無論是沐英還是其他親衛(wèi)，都并沒有兇惡地對他，沐英簡直是毫無變化，日常照樣是那樣淡淡地吩咐他做事，在后面吃飯的時候也叫他坐下來同食，鐘倫老成持重，也沒有說什么，然而林復生卻仍然感到自己在親衛(wèi)之中受到了很含蓄的排斥。

    何千春是比較直接的，第二天見了自己就訓斥道：“林復生，你昨晚鬼叫鬼叫的做什么？更深夜靜，有一點點聲音便聽得特別清楚，莫非不曉得？已經(jīng)這個年紀，很該穩(wěn)妥些，這般風頭狗似的，要不要請個神婆給你收驚？”

    林復生頭也不敢抬地受著教訓，心中喊了一萬個冤枉，暗道副隊長，你哪里曉得昨晚的事情？休說是我身在虎xue格外膽小，縱然是你這樣在老虎窩里出身的遇到了，只怕也未必能夠鎮(zhèn)靜以對。從前只當將軍是個斯文人，哪里知道居然面白心肝烏，面子亮光光，芯子里實實的是一個鱸鰻，難怪待自己這樣仁慈，原來是打著這樣的主意。

    昨天晚上自己簡直是要給嚇死了，驚嚇到極點才叫出了那么一聲，當時覺得聲音也不是很大，怎么莫非便全都聽到了么？也不知其他人會怎樣想，若是猜到了實情，那可真的是羞死人了。

    當時林復生只以為旁人乃是不知內情，可哪知過了兩天，忽然聽到一個叫做郭令恒的親兵背地里悄悄地說：“也不知到底是怎樣金尊玉貴的人呢，要人這樣周全他，一桶澡水都共用過了，還這樣裝相?！?/br>
    林復生聽了這話，頓時便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原來這件事竟然已經(jīng)流傳開了，大家都知道了真實原委，仔細想一想這倒也是難怪，有什么事情能夠瞞得過朝夕相處的親兵呢？只是為什么這些人卻是這樣的言語？自己雖然無半撇，不是個前路廣闊的人，然而卻也不是那樣的封龜，自幼母親便告誡自己：交官窮交鬼死，攀高不得，守住本分，因此自己哪會有這樣攀附的心？更何況還是賣身討好，沒得讓人家說是水鬼升城隍。

    然而聽這些人的議論，居然是怨怪自己沒有隨了將軍的心意，林復生簡直是六月飛雪，為什么他們的想法與自己相差這么大？如今看來這些人簡直不是親衛(wèi)，而是成了牽猴，一心要把自己送到他家將軍床上去。

    林復生扶著墻悄悄地走開了，找了一個墻根的地方坐了下來，兩手抱住頭，只覺得萬分懊喪，方才郭令恒的話如同山間的鐘聲一樣在他腦際回響，“共用一桶澡水，共用一桶澡水……”，這句話簡直就是魔咒，林復生從前還沒覺得這件事有什么奇怪，如今給人這樣一說，頓時覺得說不出的詭異曖昧，往日那看起來清亮的熱水，此時回憶起來如同靈異故事一般，從那水面上升起了一團粉紅色的煙霧，那桃粉色的水霧還仿佛帶了一股香氣，是一種甜甜的腥氣，給這樣的霧氣籠罩，人的骨頭仿佛都能夠變得酥軟，腦子也不再好用，只能任憑妖精擺布吸食。

    從前自己只是以為是用將軍用過的水來洗澡而已，現(xiàn)在再一想，那水剛剛浸泡過沐英的身體，接著再泡自己的，雖然兩個人的rou體并沒有實際的接觸，然而沐英的氣息與影子卻都留在里面，當自己進入浴桶的時候，這些殘留的特質都包裹在自己身上，就好像一塊麻糖，沐英舔一下，自己再舔一下，雖然沒有直接嘴對著嘴，然而卻也是間接接吻。

    林復生只覺得自己的大腦從來沒有這么復雜過，之前自己感到的只是沐英的體恤，心中充滿感激，如今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竟然是說不出的情色，回想到從前自己在沐英用過的溫熱的水里面泡著，林復生只覺得自己的臉都要燒起來了。

    他正在這里腦補許多曖昧不堪的圖景，忽然一個聲音在他頭上說道：“林復生，原來你在這里，有什么為難的事情么？為什么這樣抱住頭？”

    林復生如今對于沐英的聲音分外敏感，聽了第一個字便反應了過來，連忙站了起來，頭也不敢抬地說：“沒，沒什么?！?/br>
    下一秒他的手腕便給沐英捉住，雖然是隔著衣服，林復生的手臂也不由得輕輕一抖，仿佛沐英的掌心是直接貼在他腕部肌rou上一樣。

    “你的臉紅得厲害，生病了么？”沐英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溫潤潤，十分體貼。

    “沒有，屬下沒有生病?！?/br>
    沐英兩只清亮的眸子望著他，點了點頭，道：“沒有生病就好，你這幾天又拘束了起來，見了人總如同驚鬼看目連，讓人為你擔心?！?/br>
    林復生羞慚地低下頭，暗道將軍啊，這句閩語用得不是很貼切，我不是既害怕又想看，實在是不得不看啊。

    沐英叮囑了幾句，放脫了他的手剛要離開，忽然只聽面前撲通一聲，再一看林復生已經(jīng)跪在了自己的身前，伸出手來保住了自己的兩條腿，凄慘地哀求道：“將軍，我想回家，求求你放我走吧?！?/br>
    沐英看著屈膝在地的林復生，這人跪得也真是時機啊，自從他被俘以來，只知道縮在地上發(fā)抖，就從來沒有跪過，這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氣節(jié)，他癱在地上，自己還要想辦法把他扶起來，如今倒是很好，為了求自己放過他，膝蓋終于落到了地上。

    沐英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終于說道：“你要想好，真的要走，就很難回來了。其實你也不必擔心，你不想做的事情，我自然不會勉強你?！?/br>
    林復生連連點頭：“我想念家中的母親姊妹，求將軍讓我回去吧。”

    沐英的目光在他頭頂轉了兩圈，道：“既然如此，那么明日你便離開吧，你這些天勤勞奉侍，我贈給你紋銀二十兩，回頭去賬房支領，從今后不要再當兵，回家里去好好過活吧?！?/br>
    林復生萬沒料到這樣容易就可以脫身，伏在那里連連謝恩：“多謝將軍，多謝將軍?！?/br>
    卻聽前面腳步聲漸漸遠去，沐英已經(jīng)是離開了。

    林復生要返回家鄉(xiāng)這件事在親衛(wèi)之中很快就傳開了，何千春第一個炸開來，一臉的難以置信，對著林復生便斥責道：“這是怎么樣的一個半頭青？如今世道這樣亂，有將軍照拂著你，日子自然穩(wěn)穩(wěn)過，又不用你戰(zhàn)場上打頭陣，有什么可擔憂？如今這天下眼看是我大明的了，你跟著將軍，只要不出大錯，自然有一份前程，回到鄉(xiāng)間去能做些什么？熬上二十年好當里長么？好端端的居然辭頭路，雖然是給你二十兩銀子，能做些什么？”

    林復生給他訓斥得頭都抬不起來，也知道自己做的這件事著實不得人心，只怕親衛(wèi)上下就沒有幾個贊同的，然而沐英讓人著實害怕，自己的話又已經(jīng)出口，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改變不得了。

    鐘倫見何千春頗有些噪三代，只差指著林復生的鼻子，再看林復生一張臉已經(jīng)脹成豬肝色，便攔住何千春那滔滔的話頭，說道：“罷了，休要再說他，棺材上釘了長命釘，如今已是沒得拔了?！?/br>
    旁邊郭令恒憤懣難抑，雖然隊長發(fā)了話，他終究是又補刀一句：“我是很納悶，將軍對你到底哪里不好？一心想著離開？”

    林復生：好，將軍對我真的是很好的，簡直有點好得過了頭，這份厚愛實在是讓人有些消受不起啊。

    鐘倫嘆道：“令恒你也少說兩句吧。復生莫要怪大家說你，你著實太毛躁，這樣大事為什么不先和伙伴們商量一下，就這樣拿了主意？然而如今無論如何，話都不好收回，這便是言如利箭，豈可輕發(fā)？一入人耳，有力難拔，一會兒去賬房支領那二十兩銀子，明天好上路吧?！?/br>
    林復生感激地看著鐘倫，隊長終究是一個忠厚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