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奈何王圖總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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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恪那一日在大殿之前,從日出跪到了日落,直至黃昏之時,素來高大的男子,靠著幾個侍衛(wèi),才勉強站起了身子。 隨身的心腹,有心勸他先回王府休息,可瞧著趙恪那濃黑的幾欲成冰的眼神和憔悴的幾乎沒了神采的臉孔,終是咽下了自己想說的話,扶著趙恪上了軟轎,一路往山下而去。 宮中的氣氛,仍舊是低沉而緊繃著的。趙恪在攆車上,望著夜色中顯得越發(fā)森嚴的宮城,就像是一只沉睡著的猛獸,蟄伏著,等待著,將人撕扯成碎片,碾落成泥。 趙恪只覺得此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車輪碾過宮道上的青磚時,發(fā)出的聲音,在這靜默無人的夜里,顯得也越發(fā)的清晰。他的車架前,十六個宮人手提著琉璃宮燈為他指引方向,在這條寬闊的宮道上,他是最為明亮的所在,正像是一種隱喻,之于如今的這個天下,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他雖是痛苦的幾欲成狂,但神智仍舊敏銳而清醒,如何不知道,在明瑤昏迷的這幾日間,本就對他恭敬之至的宮人,更是小心謹慎。這種小心謹慎,不單單是因為他情緒不佳,擔心觸怒于自己,更像是一種,對于帝國下一位主人的討好與自然而然的畏懼。 他聽到自己從胸腔中溢出的那一聲嘆息。他其實明明白白地知道,若是明瑤當真熬不過這一次的關口,于自己的政治生命而言,算得上一件,絕對的好事。他二十年來的每一日匍匐,所期求的一切,都將成為觸手可及的。 只是,為何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可能再也不會睜開,再不能聽到她喚自己恪哥哥,再不能感受她肌膚的溫熱,便有無法克制的絕望將自己幾乎淹沒。 攆車平穩(wěn)地停下,幾乎沒有任何聲響。沒有宮人出聲提醒,四周仍舊是沉寂的,仿佛那些下人的呼吸都聽不到一般。趙恪放任自己安靜地坐在攆車里,緩緩地感受自己幾乎無可抑制的絕望。 呵。他苦笑出聲,卻是輕的仿佛一聲嘆息,又像是欲哭無聲的絕望。他從不是自欺欺人的糊涂之人,反而越是絕望便越是清醒,可恰恰是這樣的清醒和理智,才逃不脫這情之一字。 曾幾何時,她十里紅妝,鳳冠霞帔,嫁入宮中,那時他自遠方而歸,就跪在這大殿之中,看著她坐上鳳座,母儀天下。他仍舊清晰的記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恨、痛與無力,卻從不曾如此絕望。 這世上,最叫人參不透的,從不是愛憎怨恨貪嗔癡,唯有,生死二字,無可解脫。 他無聲地擦掉自己眼角不知何時落下來的一滴淚,整了整領口,伸出手,掀起面前的車簾。那只帶著祖母綠扳指的修長大手,象征的仍舊是昳麗華貴叫人不敢直視的攝政王,權傾天下,無堅不摧。 只是,他步履虛浮,走在路上,跌跌撞撞,卻無人膽敢抬頭看他此刻的狼狽。 椒房之中,上下宮人雖是沉默而緊繃,可卻還是維持著素日的井井有條,仿佛女主人只是在熟睡一般,這樣的氣氛,倒是有些奇異地安撫了趙恪此刻的情緒。 陪在內室的明夫人身邊坐著許柔,兩個人的神色都有些疲憊,卻還是撐著精神,維持著優(yōu)雅與體面。趙恪站在屏風之外,瞧著她們,心中卻是安定下來。她的母親與她的心腹皆還是這樣的堅強與優(yōu)容,那么她自己,只會更為強韌。 老人們常說,若是心中有所牽掛或是執(zhí)著,便是到了生死關頭,也不會輕易放棄。那么,瑤瑤在這世上,還有這樣多的牽掛與不舍,便更不會放棄。他安慰著自己,腳步略微放重,發(fā)出了些微的聲響,果然明夫人和許柔一齊向他看來。 許柔趕緊站起身來,將他請到了室內,他甫一進入內寢,目光便怎么也無法離開床榻上那張魂牽夢縈這么多年的臉孔,在外人面前勉勵維持的從容,也盡數瓦解。 “殿下,吃些東西吧?!泵鞣蛉藝@了口氣,親自給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您是皇室如今的主心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瞧著您呢,這時候,您得撐住?!?/br> “夫人...”趙恪看著眼前這張與明瑤三分相似的臉孔,思緒飄忽,倏然就想到,若是再過十幾年,自己的瑤瑤漸漸老去,會不會就是眼前人這幅樣子。只是才剛剛想到,便又是心中刺痛,白首偕老,冠蓋相傾,于此刻的自己而言,竟是天大的奢求。 “殿下,即便是人間的帝王,也掌控不了世間的生離死別?!泵鞣蛉饲浦@幅憔悴的模樣,心中也有不忍。床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的女兒,她如何不痛,卻覺著,自己的悲傷,尚不及眼前這個權傾天下的男人十分之一。這二十年來,他與自己的女兒之間的那些愛恨糾纏,她亦是清清楚楚地明白,造化弄人,卻又為情逆天改命?;蛟S,這到底是偷來的緣分,明夫人嘆了口氣,糾纏至此,終是情深不壽。 “夫人,您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歇歇吧,我在這陪瑤瑤就好了。”趙恪的聲音沙啞,像是許久未曾喝過水的樣子,叫明夫人聽了也覺得心酸,卻是點了點頭,“我心中清楚,不會胡鬧,也不會亂來。您放心?!?/br> “我是趙家的王爺,是陛下的叔叔,更是天下人的攝政王,該怎么做,要怎么做,便會怎么做?!?/br> “我既然承諾了瑤瑤,便不會言而無信?!壁w恪說著話,卻是走到了明瑤的床前,不再看明夫人,只是緩緩地坐在了她床前的腳踏上,聲音的都輕的像是嘆息,“她是我的命,若是沒了命,我又何來那些欲望。權利也罷,天下也罷,便只剩下了未盡的承諾而已。這若是我與她最后的一點牽系,我必得以性命相守?!?/br> 明瑤醒來時,周遭安靜地不像樣子。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許久未曾睜開的眼睛,被光線有些刺痛,卻并不那樣的強烈。 在試探了幾次之后,她終于睜開了眼睛,頭頂的床帳上,繡著熟悉的龍鳳呈祥,茜紅與靛藍兩色交織,是皇室獨有的雍容華貴。 倚靠在她床頭的人,也隨著她醒轉過來。她感受到,自己的右手上傳來的清晰的力量和溫度,目光也隨著,落在了他的身上。 趙恪那張光彩照人的昳麗臉孔,這會蒼白憔悴的不成樣子??偸撬鉃囦倜寄亢榈囊浑p桃花眼,這會泛著濃重的血絲,眼下青黑,目光干澀,都清晰地告訴著她,眼前的趙恪已經數日不曾合眼,更不要說他的胡茬和有些雜亂的頭發(fā),都是從不曾出現在這個人身上的,卻是這樣的真實。 “瑤...瑤...瑤瑤...明瑤!”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這樣的怔楞又呆滯的神色,亦是明瑤不曾在他身上看到過的,“是你嗎...你醒了,你醒了!” 趙恪的聲音粗糲而沙啞,不復往日的清潤,聲音更是突然高的叫明瑤都吃驚地瑟縮了一下。正是這一下的動作,叫趙恪終于確信,眼前的人是真真實實地睜開了眼睛。他握住她的手一下子松開,倒是叫明瑤心中忽而升起難以名狀的失落,可下一瞬他便猛地起身,似乎是坐的久了,這一下起得搖搖晃晃又狼狽,他卻是仿若未覺,以手在地上撐了一下,一手抓著她的床架,終是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上上下下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件無比脆弱的稀世珍寶一般。 趙恪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日子里,多少次在淺眠中夢到她醒來,可當他驚醒時,她卻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了無生氣?;璩僚c清醒之間,他仿佛神志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在人間。 趙恪方才那一聲你醒了,吼得響亮,早就將外間候著的宮人也一并叫醒,訓練有素的宮人,當即便去叫了太醫(yī),這一會太醫(yī)進了內寢,趙恪卻還是愣愣地目不轉睛地瞧著明瑤。 明瑤瞧著他這幅樣子,只覺得又是心頭熨帖又是心疼,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趙恪...” 她亦是多日不曾開口,聲音沙啞又細小,并不動聽,可對于趙恪而言,卻是心頭震撼,足夠安慰,他仍舊是有些恍惚地開口回答了一句:“唉,我在?!?/br> 可就是這樣一句,便叫明瑤也忍不住流下淚水。 盡管知道,自己不過是這個任務中的過客,不過是在像個演員一樣,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但這樣的情,卻是真真切切地,叫她亦是心腸觸動,感同身受。 太醫(yī)們見到明瑤清醒過來,亦是各個驚喜,倒是和諧統一的都只有一個念頭:命,終于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