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南蟬除去糟糕的交通狀況外，都可算個叫人流連忘返的宜居城市。

    因為有大海。

    姚遠由郊區(qū)向城內(nèi)駕駛，公路轉(zhuǎn)彎角中，灰藍色的海水帶著時隱時現(xiàn)的潮濕咸味占據(jù)知覺。進入環(huán)海路后，晨霧被逐漸升高的日頭撥走，淡如煙的云層在晴空中幻變，令海水迅速斂去灰度，呈現(xiàn)南蟬獨有的明媚本色。水底的青荇招搖現(xiàn)身，為海面抹上一折異色。

    前后車輛紛紛順勢提速，但姚遠始終維持著自己的節(jié)奏，雖不慢，但也快不到哪去。今日入城的路況異常給他面子，往時通勤時間水泄不通的環(huán)海路倒是順利得只須等三個交通燈便放行。

    大海、天氣、路況，簡單的小事情疊加，讓姚遠感到久違地心身放松。雖則始終記掛在云間城生活的種種，但偶爾也會因為這些因素產(chǎn)生在這座小城終老的念頭。

    于南蟬落腳后不久，姚遠便找了份在畫室兼職做老師的工作。原以為今日自己提前二十分鐘，對于好不容易捱到假期紛紛想躲懶的學生們而言時候尚早，抵達才發(fā)現(xiàn)學生們已來了大半。早起的小麻雀般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盡管無法理解十零歲的小女生為何張口閉口都是男友如何如何，但她們的旺盛精力與活潑氣息仍感染到姚遠，令他的心情又再明媚幾度。

    “別緊張，你們繼續(xù)聊。九點半才正式上堂?！币h善解人意地說。

    學生們早把這個溫和的姚老師當作自己人，有人毫不見外地說：“正好、老師，你得閑過來說下季園，讓她不要一天到晚講大話啦?！?/br>
    無奈戰(zhàn)火不蔓延波及到自己，今日安逸便算作廢了。姚遠于心內(nèi)嘆息一聲，不得不問：“怎么啦這是？”

    “園園總吹水講自己有個全世界最好看、最有才華的攝影師男友，我們叫她帶出來看看，她又支支吾吾。擺明就是癡人說夢啦?！?/br>
    姚遠聞言，失笑著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參與討論此事。

    季圓卻對姚遠的置身事外相當不滿：“連老師都不信我？”她似只小牛犢莽撞地跑到辦公區(qū)的電腦前，飛快地敲打鍵盤，輸入成串網(wǎng)址。

    一個裝飾簡潔的站點隨即呈現(xiàn)在熒幕中。上頭寫著一行字：致我所愛，愿共你可在時空中這一角落相逢。

    姚遠無奈地被攏在學生堆里一同圍觀。有人小聲嘀咕了句rou酸。季圓卻不為所動地按下回車鍵——

    掃描的寶麗來相紙宛如瀑布流緩慢展開：盡管拍攝的題材五花八門，探險間所遇的形色人群、冰原、草場、一尾斑斕紫的蝴蝶，客觀存在的事物卻通通被攝影師的私有化，將他當下的情緒攝入相中。相紙空白的角落有時記錄了時間，有時沒有。有時寫低當下的心情，有時沒有。一幀又一幀的畫片卻如同情人的低語，細訴相思，觀者很難不為之動容。

    “這只是一小部分，”季圓頗為得意的挑眉，“雜志上還有更厲害的。”

    姚遠客觀地點評：“不錯。”

    講真，在姚遠看來，這少女未必說的是假話。畢竟世界之大發(fā)生什么都不出奇?？赡呐绿摌?gòu)一個交往對象也無傷大雅不是嗎。青春便是要嘗盡各式各樣的蠢事才不留遺憾。而成為大人即是在不斷地汲取理性、喪失天真的過程。他覺得葆有幻想是件不錯的事。

    但是打破他人美夢同樣也是不成熟的青少年們常做之舉。“這個網(wǎng)站最開始更新的時候季圓恐怕還在穿開襠褲。”眼尖的某位點著熒幕說：“到現(xiàn)在已一年多沒更新了。”他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季圓，刻薄嘲道：“你男友是死于非命了嗎？”

    季圓漲紅臉，急忙辯解：“他只是太忙了！”

    然而這小打小鬧的駁嘴仿佛并不能格外觸動姚遠，他冷靜地制止道：“夠鐘上堂了?！?/br>
    到底是少年心性，再怎么表現(xiàn)得無理取鬧，對于師長的話都會有種天然的順從。畫室內(nèi)很快平靜，只留低姚遠不時地提點與畫筆在素描紙上摩擦地聲響。姚遠卻在如此靜謐的氛圍中走了神，憶起從前他想不起，如今卻常常盤踞在腦海中的那個一早長大，卻又始終天真的人。

    電話鈴硬生生將男人扯回現(xiàn)實。姚遠行至窗邊，邊觀察著學生們的動靜邊接起來：“哥?！笔碌饺缃?，他已經(jīng)釋懷到能夠很熟練地稱呼袁越作哥哥了。

    袁越的聲音通過介質(zhì)傳遞有些不真切：“在上課？有件事你要做下心理準備?！?/br>
    姚遠應(yīng)了聲，下意識地攥緊掌中的手機。

    “梁家的內(nèi)鬼已被肅清，你那小男朋友很快會去找你了。”袁越低笑：“過了大半年清閑生活，麻煩又找上門啦。”

    姚遠說知道了，又問：“你的秘密情人呢？恢復(fù)得如何了?！?/br>
    袁越笑意更濃：“瘸了一條腿的狗狗，黏人，煩?！?/br>
    姚遠不禁牽起嘴角：“你受著吧?！?/br>
    隨后兄弟倆默契地不再提此事，閑話家常。忽而一聲尖叫打斷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扯淡，姚遠連忙結(jié)束通話，追著一幫學生出到畫室外。但見到一切混亂的源頭后，男人便索性不再向前，靜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梁謐啊，果真是自己這輩子無法逃避的劫數(shù)。

    向來貪靚的半唐番青年有別于以往，扶著架樸素單車，作利落的短風衣、破洞牛仔與帆布鞋打扮，本該學生氣十足，可襯著那副精致面孔，所站之處便自成伸展臺中央，足夠令在座每位女生情緒激動。

    姚遠此時還有閑心評價：夸張。

    少女季圓尤甚，眼框中盈滿熱淚：“Miles你真的是天使嗎，所以才會聽到我許下的愿望，從天而降？我好喜歡你、還有你拍的相片……”

    少女向前撲的動作被梁謐輕巧隔開，“這樣不行哦，我老公會呷醋的?！鼻嗄昊位巫约河沂?，無名指的閃鉆反射出攝人的火彩?！岸夷銢]見嗎，我是騎著單車來的。”他輕笑著伸手解下一個系在后座的氣球，“嗱，多謝你的欣賞，送你個氣球玩。”

    青年柔然動聽的嗓音令季圓丟了魂，宛如被絲線cao控的木偶機械地接過，隨后捧到懷內(nèi)端詳。透明的氦氣球中間正飄著張寶麗來相紙，上頭有只眼睛濕潤的長頸鹿與乞力馬扎羅。牽著氣球的棉線末端，則串著張卡片。

    季圓小心翼翼地分辨上面的文字，一筆一劃的中文寫得不算太流暢，她慢慢地、逐字念出聲：“在赤道雪山消融前，你會選擇原諒我的吧，姚遠？抱歉——我不該——”小姑娘已語帶顫抖，她不敢置信地回望——她的老師、姚遠正佇立在畫室門前，顯然已聽到她所講的，不善矯飾的面上因此紅得要滴出血。季圓深深吸了口氣，念完：“欺騙你?！?/br>
    原本現(xiàn)場的氣氛便如一鍋沸水，待季圓口中吐出姚遠二字時，圍觀的學生們隨即轟然炸開鍋。再觀察姚遠的反應(yīng)，便能輕易斷定：這個執(zhí)教半年的姚老師應(yīng)是故事的主角無疑了。原本諸人就不信季圓所講，此時神秘攝影師乍現(xiàn)，而他的正牌對象就隱藏在自己身邊，并且二人間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嗅著八卦的氣味，荷爾蒙躁動的小動物們當場圍著梁謐喊：“我都要、我都要?！?/br>
    如果不是梁謐的相貌太過吸引，系于單車后座的一大串氦氣球理當成為焦點。它們實在太多、太多了些，多到假設(shè)梁謐松開手，單車可能會飄上青空的地步。浪漫又天真得好似一場卡通片。于是——在場的圍觀群眾便順利得人手一只，他們已無暇再去欣賞氣球中漂浮的畫片，而是第一時間去瞧棉線尾巴上的手寫卡。

    于是——各種道歉的聲音紛至沓來，充盈在姚遠的耳邊。他們是稚嫩的、亦是炙熱的，是熟悉的，亦是陌生的。姚遠如被開水水燙到般，閃躲著梁謐脈脈含情的目光：“別在這發(fā)瘋。”

    梁謐旁若無人地回道：“愛你是我這世做過明智的事?！?/br>
    姚老師尷尬又難為情的模樣令這群未成年觀眾們心滿意足——七嘴八舌地讀完，便相當識相地留他們獨處。熱鬧褪去后，姚遠便有足夠的余地冷靜下來，起碼是表面冷靜下來：“我還要工作，你玩夠了就趕緊滾開?！?/br>
    梁謐委屈地眨巴眼睛，一言不發(fā)地停好車，攜帶那大串氣球轉(zhuǎn)身離開。

    伊森那句“讓時間證明你是否舍得?！豹q在耳邊，姚遠使力緊了緊握成拳的手，不再注視梁謐的背影，轉(zhuǎn)身回到畫室內(nèi)。

    半唐番青年太知道該如何令姚遠動搖。此后，左鄰右舍不間斷地出現(xiàn)在畫室中，每位都無一例外地攜帶著梁謐的口信。姚遠將那一只只透明的氣球系到座椅上，沉默地瀏覽著歷史記錄中那個簡潔的網(wǎng)站。

    ——還有什么是自己不知曉的呢？

    先前還有心八卦的學生們見著姚遠陰郁的模樣，便不敢再上前造次。好不容易挨到午休時間便立刻作鳥獸散。直至天地間靜得僅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姚遠方下定決心般挪動腳步。

    ——不出意料地，梁謐正徘徊在街口。冬日難得的陽光為半唐番青年鍍上一層暖光。姚遠有心細看，便發(fā)覺他面頰上猶有清淺到幾乎無法識別的疤痕。這姿態(tài)，真似足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終于等到那個心心念的人影出現(xiàn)在，梁謐整顆懸著的心驟然落地。他快步向姚遠奔來，不經(jīng)意松開手，氣球隨著他的靠近逐個飛高飄遠?！罢O——”梁謐伸手留住最后一只?！斑@下全世界都知道我做錯事惹你生氣了?！彼浿暰€，生怕放大音量面前的男人便會被他震碎似的：“我知錯了，我發(fā)誓往后不會再有事瞞你——原諒我好嗎？”

    梁謐委屈的目光如水灌溉著姚遠干枯的心田：“因為袁越攔著，所以找你找得好辛苦，看在我這么好看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我會乖的?！?/br>
    見姚遠始終不做聲，梁謐便輕聲催促道：“老公——”

    姚遠挑著眉吐出二字：“網(wǎng)站？”他凝望著梁謐難得羞赧的絕色面容，從青年手中接過僅剩的那只氣球。內(nèi)里印著半圓頂綺麗日落的相紙上寫道：感激你，我的愛。讓我可與你于此刻再度相擁。

    姚遠莞爾，如梁謐希冀多時的那樣密實擁抱住他。仿佛天荒地老那么久遠后，男人在青年耳邊道：“一起回家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