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下午的時候,阮經(jīng)武來到普通俘虜區(qū),他一進入這里,便被一群中國軍人包圍了,其中一位柑塘之戰(zhàn)不幸被俘的作戰(zhàn)參謀很嚴肅地問:“阮中尉,越南方面明明聲稱嚴格恪守日內(nèi)瓦公約,請問上午為什么有我方人員的慘叫聲?他是否遭受了不人道對待?我認為我們有權去調(diào)查此事,確保他的安全與人身權利。” 阮經(jīng)武沖著他露齒一笑,說:“楊參謀,我就是為此而來的,羅愛庭、杜國清出列,跟我去看你們的戰(zhàn)友?!?/br> 楊參謀微微一愣,這時兩個中國戰(zhàn)俘走了出來,他們兩個也是昨天剛剛被押送來的,與原來的戰(zhàn)友剛剛才熟悉了一些,楊參謀不由得懷疑,越南人不挑別的被俘軍人,單單叫這兩個人過去“監(jiān)督人權”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楊參謀腦子里飛快地轉了一下,說道:“我作為軍官,申請一起去探望戰(zhàn)友?!?/br> 阮經(jīng)武對他一擺手,道:“人已經(jīng)不少了,他剛剛睡著,太多的人容易打擾傷員休息,我希望你們兩位為了戰(zhàn)友的友愛,也能夠放輕動作,不要發(fā)出太大的聲音?!?/br> 楊上尉作為主力師中的作戰(zhàn)參謀,頭腦是非常靈活的,一看就知道這件事里面有蹊蹺,越南人并沒有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對方的決定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然而他就是從心底里感覺到有什么事情不對勁,這種不是味道而又說不出來的感覺讓他從里到外那么地覺得別扭。只可惜雖然單從軍階上論,自己其實比阮經(jīng)武要高,然而此時自己是戰(zhàn)俘,還得服從對方管理,因此沒辦法強行提出要求,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新來的難友被阮經(jīng)武帶了出去。 羅愛庭和杜國清兩個人其實也很奇怪,為什么這個越南中尉要讓自己來確認戰(zhàn)友的狀況,但是既然對方點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么就只能而且必須得去,畢竟他們也關心戰(zhàn)友如今的處境,無論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去看一下戰(zhàn)友總歸不會有大問題的,于是他們兩人就跟著阮經(jīng)武來到了越軍看守居住區(qū)。 羅愛庭首先被帶了進去,那是一個獨立的房間,行軍床上正睡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這房間收拾得頗為干凈,最重要的是這是單間,其他戰(zhàn)俘都是睡在一個大房間中,屋子里擺上許多張床,就好像輪船的統(tǒng)艙一樣,相比之下這里就算是“貴賓”待遇了,當初楊參謀剛來的時候也曾經(jīng)住進來過的,十分“優(yōu)待”,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他提供的是假情報,禁閉了一陣就給趕回沙丁魚罐頭里來了,那么這個人又是什么來路呢? 羅愛庭把那人的臉仔細看了看,一時間有些困惑,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輕輕地“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阮經(jīng)武立刻把他帶了出去,在外面問了他幾句話,然后又讓人從另一個房間把杜國清帶來,經(jīng)過同樣的過程和問話之后,阮經(jīng)武對比了兩份訊問記錄,點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這兩個人都沒有撒謊。” 副手裴林松有些不滿足地說:“可是除了‘黃振燁’這個名字之外,他們什么都沒提供,連這個人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br> 阮經(jīng)武笑道:“這就已經(jīng)不錯了,至于這個人的底細,我們可以慢慢挖。正常來講,中國軍人的領章后面和帽子里面都會印有姓名、部隊番號、血型這幾項內(nèi)容,可是這個叫做黃振燁的人領章后卻只有血型,不知是他們的軍方疏忽了,還是這個人很特別,所以對于黃振燁,我們要仔細觀察?!?/br> 裴林松一點頭,道:“是,長官?!?/br> 杜國清和羅愛庭回到戰(zhàn)俘營后,一群難友馬上又圍了過來,紛紛問道: “那位戰(zhàn)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什么苦了,叫得那么慘?” “大爺?shù)模揖椭涝侥先瞬粫@么好心,把人關起來還不知怎么折磨呢,想想當年日本人是怎么摧殘抗日志士的?當年抗法抗美援助越南,給了她們多少東西啊,如今反咬一口,這都一窩子白眼兒狼!” 楊參謀沉穩(wěn)地問:“國清,愛庭,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國清嘆了一口氣,說:“是黃振燁,我們團的機械師,那一回跟著我們營行動,結果該死的越南人去而復返,差一點把我們?nèi)及孙溩樱S多人突圍出去了,不過我們幾個被抓了,振燁傷的挺重,而且真是個硬骨頭,一直沒說自己的名字,他們叫我們?nèi)?,就是問他叫什么名字?!?/br> 旁邊一個人問:“你們說了?” 羅愛庭點頭道:“說了,這也不是什么軍事機密,再說我琢磨著,這仗不能一直打下去,將來有一天遣返了,如果他的名字不記錄在登記冊上,可能反而麻煩,到時候越南人使壞,把人就這么給昧下了,我們也沒處說理,誰讓他沒名沒姓的?所以我們也沒隱瞞,就把他的名字說了,還有他的年齡,不過那些人又問他是做什么的,我們可是堅決沒說,如果讓他們知道振燁是機械師,還不知要弄什么幺蛾子呢?!?/br> 周圍的戰(zhàn)友紛紛點頭,楊參謀也說道:“你們做得對,越南工業(yè)基礎薄弱,缺乏工科方面的技術人員,若是讓她們知道自己抓了這樣一個人還了得?這件事大家千萬保密,絕對不能說出去?!?/br> 羅愛庭道:“其他的人都沒問題,關鍵是要防范那一個?!?/br>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點頭稱是,他們都知道羅愛庭指的是誰。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單間牢房內(nèi)的人終于醒了,雖然之前昏過兩天,然而他仍然感覺到異常疲倦,因此吃過簡單的午飯后就睡了過去,一直睡到現(xiàn)在。 接連不斷的昏睡讓他覺得頭有些發(fā)昏,雖然身體里仍然覺得空空落落沒有力氣,然而到了這時候也不想再睡,于是戰(zhàn)俘便慢慢地坐起身來,還用手揉著自己的眼睛。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坐了一個人,他眨了眨眼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上午曾經(jīng)用流利的中國話安慰自己,讓自己不要緊張的那個青年越南軍官。 雖然這個人態(tài)度很溫和,而自己對于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如今也十分的莫名其妙,一想起來腦袋就疼,然而戰(zhàn)俘本能地對他有一種警惕,或許是因為自己身在異國的土地上,外面路過的人說的都是越南語的原因吧,這些都讓他的安全感大大削弱。 卻見那個叫阮經(jīng)武的中尉軍官沖著自己很和氣地一笑,說:“黃振燁,感覺好一點了嗎?” 俘虜楞了一下,然后便低聲喃喃地咀嚼著那個名字:“黃振燁,黃振燁,好熟悉啊,這是我的名字嗎?” 軍官眼中帶著笑意,說:“是的,我已經(jīng)確認了,而且我還知道,你一九五四年出生,今年二十五歲?!?/br> 俘虜努力將這兩段簡短的文字輸入大腦,雖然是很簡單的信息,然而此時對于他來說,也如同陌生艱澀的功課一樣困難,那是自己的身份內(nèi)容,“我是誰”這個哲學命題此時對于他來說非常簡單,就是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從哪里來,有哪些親人朋友,過往經(jīng)歷如何,都是形而下的東西。 “我mama爸爸叫什么名字?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為什么我現(xiàn)在在這里?” “很抱歉,這些資料我暫時還沒有查出來,你到這里是因為意外事件,真遺憾你受了傷,這里很安全的,你就在這里好好休養(yǎng)吧,醫(yī)生會定期過來看你的,我還有事,先走了?!?/br> 看著阮經(jīng)武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然后只聽“咔”地一聲輕響,門似乎從外面鎖上了,不過黃振燁此時沒有精力在意這些事情,他覺得自己的頭還是隱隱作痛,不是表面的皮rou傷口,那疼痛是從大腦深處傳來的,就像有一根刺牢牢地扎在自己腦海深處。刺入的過程已經(jīng)完成,因此如今的疼痛已經(jīng)并不尖銳,但是那種沉悶的鈍痛卻一直持續(xù)著,自己想把那刺拔掉,然而卻不能像對付扎在手上的刺那樣干脆用針挑了出來,大腦中的刺讓人無處下手。 阮經(jīng)武離去之后,房間之中靜悄悄的,黃振燁呆呆地坐在那里,消化著方才對方和自己說的幾句話,雖然那里面的信息量十分匱乏, 然而他卻覺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標簽,最起碼已經(jīng)把名字找了回來,知曉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符號,這讓自己總算不再顯得像一個幽靈幻象。 過了不知多久,黃振燁將那兩條信息刻在自己心里后,回過神來又開始漸漸覺得有一點無聊,如今房間中只有自己,雖然是很安全了,不過卻莫名地讓人有了一點寂寞的感覺,阮經(jīng)武不在,自己連防范的對象都沒了,想一想也有些荒謬可笑。 天逐漸黑了下來,此時俘虜營內(nèi)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十分消瘦的人,簡直可以說是皮包著骨頭,那是被俘的第五十軍軍醫(yī)容明遠,被偷襲醫(yī)療隊的越軍子彈打中了小腹,送到越南后方后很快做了大手術。越軍物資奇缺,尤為嚴重的是沒有麻醉藥,因此那一回是在無麻醉的情況下硬生生剖腹做的手術。 容明遠自己也是醫(yī)生,他能夠判斷出越南醫(yī)生的技術確實很不錯,而且責任心也很強,動作又輕又快,然而那畢竟是開腹,雖然容明遠咬著牙硬挺了下來,然而那一場手術卻也差點要了他半條命,殘存的體力大部分都消耗在半個多小時的手術過程中了。 他一直記得那位給自己做手術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老醫(yī)生,越南士兵將自己抬下手術臺送往戰(zhàn)俘營的時候,那位慈祥和藹的外科專家還給自己拿了兩包葡萄糖粉,并且叮囑押送的越南士兵沖給自己喝,因為自己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路上的時候,那些越南士兵倒是遵守醫(yī)囑的,然而到了這里,葡萄糖粉的秘密在戰(zhàn)俘登記的時候就被一個一臉兇悍的軍官發(fā)現(xiàn),那個叫伍元朗的少尉馬上就將葡萄糖粉拿走了,號稱是“沒收”。 來到這里已經(jīng)一個星期,容明遠的身體因為傷勢嚴重和營養(yǎng)不良已經(jīng)越來越虛弱了,他根本無法下床,晚飯還是戰(zhàn)友給他端過來的,和其他人一樣,一碗木薯湯。容明遠并沒有把葡萄糖粉的事情告訴難友,反正說了也是沒用,那個越南人是不會還給自己的,到現(xiàn)在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逐漸流失,就好像自己身體上開了一道口子,在不住地向外流血,雖然并不急劇,但卻持續(xù)不斷。 因此每當夜晚,他都覺得格外的漫長,容明遠根本睡不實,夜里經(jīng)常會醒過來,望著黑沉沉的窗外,清醒和幻覺交替進行,有時候他就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親人身邊,他好像又跳進家鄉(xiāng)那條清澈的小河里游泳,河岸上是青青的草地和爛漫的野花,那是一個和平安寧的世界,沒有仇恨,沒有喧囂,非常祥和寧靜。 每當出現(xiàn)這種幻覺的時候,容明遠的心情就是在解脫之中帶了一點悲哀,他知道當這樣的幻覺頻繁出現(xiàn)時,就是自己快要死亡的時候,據(jù)說人在瀕死之時會看到天堂和神仙天使,自己從前一直笑這是迷信,然而如今容明遠卻有點相信了,無論如何,人死之后總不會再有這樣的傷痛和悲涼。 楊參謀一直很擔心容明遠,吃過晚飯后他過來查看情況,只見容明遠臉上毫無血色,白得就像紙一樣,眼神都有些迷茫渙散了,頓時心頭一沉,和幾個難友商量道:“明遠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這樣下去的話,他會拖死的,等不到回國了?!?/br> 傅云慶恨恨地說:“這幫越南龜孫上頓紅米飯下頓木薯湯的,稻殼都沒脫干凈呢,給咱們吃的簡直就是農(nóng)村喂牲口的,還口口聲聲說的什么‘優(yōu)待優(yōu)待’,就這伙食別說是傷病員,就算我這樣五大三粗的人都受不了,眼看著腰圍減下來一圈兒。” 彭志堅說道:“其實這倒不是越南人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實在是因為她們這些年來沒干別的,光打仗了,國家非常窮,全靠著咱們援助,最有意思的是就算是在這個地方,給咱們用的東西無論衣服、毛巾、牙膏、香皂,還都是中國制造呢,有一些還是上海貨,中國貨供中國人了,所以她們也并不是成心虐待。我聽說我們的伙食標準和一線正規(guī)軍一致,不過她們那前線部隊吃得東西嘖嘖嘖,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還不如咱們呢,有兩回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看得我都想掉眼淚了,那軍需水平叫一個慘哦。誰讓咱們倒霉,當了窮國的戰(zhàn)俘,這不是只能跟著一起受著?” 羅愛庭開玩笑似的說:“看來當美國人的俘虜可能還能過得好點?!?/br> 彭志堅一時沒留神,竟然順著他的話頭兒點頭道:“應該比這里強,不對,誰的俘虜也不能當,那是多坑人的事情?當年那些志愿軍戰(zhàn)俘在巨濟島把身體熬壞了,回來后也沒得個好結果,我家那里就有一個,就和我們一條街的,那后半輩子過得叫一個慘哦……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撥亂反正,時代不同了,我們今后應該不會有這樣的遭遇的,大家打起精神來?。 ?/br> 楊參謀聽他們跑題都跑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了,連忙把話題扳了回來:“如今是新時代,我們回國后不會有事的,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怎么給容醫(yī)生弄一些營養(yǎng)品?他臉上的rou都要熬干了?!?/br> 大伙兒湊在一起嘀咕了半天,卻都沒想出什么好主意來,要說這山林之間時常就有動物出現(xiàn),假如能打只兔子什么的還能給容軍醫(yī)燉一碗rou吃,然而他們都被關在這里,出不去啊。 傅云慶懊喪地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大爺?shù)谋锼牢伊?,本事咱們都是有,不過現(xiàn)在給人家圈在這里,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