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小小的房間中,黃振燁正在和阮經武聊天,黃振燁已經醒過來幾天了,身體逐漸好轉,這幾天之中和他接觸最多的人就是阮經武,日常送飯的經常是另一個越南軍人,然而那個士兵只能說幾句中國話,兩個人無法交流,如果想要多說幾句,就要比劃手勢,十分不便,因此與黃振燁交談最多的就是阮經武。 本來他是很提防這個越南軍官的,縱然黃振燁對從前的事情已經沒有印象,然而他就是本能地不想太過靠近這個人,雖然阮經武的態(tài)度一直都十分溫和禮貌,似乎并沒有什么威脅性,但是這個地方的氣氛卻讓黃振燁察覺到一絲緊張,這里似乎是個兵營,又仿佛一座監(jiān)獄,他曾經問過阮經武,對方告訴他這是一座秘密軍事設施,所以規(guī)則很嚴明,不能夠隨意出入,然而黃振燁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對勁。 黃振燁作為一個工科出身的人,大腦本來是很直線條的,發(fā)散性思維不是很強,然而自從大腦受到損傷,他如今也變得敏感多疑了,第六感忽然發(fā)達起來,不知為什么,他在阮經武身上總能嗅到狐貍的氣息,對方對自己似乎是很坦誠的,有問必答,說話的時候表情語氣也很真誠,然而黃振燁就是覺得這個人總是話里有話的樣子??慈罱浳涞纳袂椋坪醪]有對自己說謊,不過他所說的一切應該是多少有些保留的,黃振燁直覺地感到,就是他的這種保留,讓那些“誠實然而不充分的信息”將自己引向了歧路。 不過無論怎樣的疑慮,都抵不過孤獨境地之下那種友善的接近,尤其是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那是黃振燁的母語,這種時候聽到有人用流暢的母語和自己對話,不由得讓他感覺到分外親切,語言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能夠拉近距離,特別是在這樣類似于封閉孤立的環(huán)境之中,因此黃振燁不知不覺間就如同被恒星吸引的行星一般,不住地向阮經武靠近。 阮經武含笑問道:“在這里住得還習慣嗎?” 黃振燁猶豫了一下,說:“別的還好,不過整天沒有什么事情做,有些無聊。阮中尉,能拿幾本書給我看嗎?” 阮經武點頭道:“我去找一找,看看有沒有什么中文書籍。對了,你真的不能說越南話嗎?那樣會很寂寞的。” 黃振燁搖搖頭,他確實是不會越南語,也的確感覺到很孤獨,周圍走動的都是越南人,他們彼此之間聊天聊得很熱絡,然而自己卻連聽都聽不懂,否則即使不參與進去,只要能聽懂那些人說的是什么,也很可以解悶了,而且能聽懂對方的語言,就能夠了解一些信息,那樣的話自己就不需要像現(xiàn)在這樣不安了。 阮經武又問了一句:“一句越南語都不會說嗎?” 黃振燁被他這樣問,突然之間不知從哪里來了靈感,脫口而出道:“陸松空依(繳槍不殺)!重待寬奴徒兵(我們寬待俘虜)!” 阮經武微微一愣,馬上哈哈笑了起來,他難得這樣大笑,顯得十分歡快的樣子。這時候黃振燁也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出了洋相,給人提供了很大的笑料,然而阮經武的笑容之中卻并沒有譏嘲諷刺,而是十分開心的樣子,因此黃振燁臉上紅了一下之后,便也不再是很感覺到尷尬,歪著頭看著阮經武。阮經武這個人平時的表情總是很沉靜,有時若有所思,但一真正笑起來就一口白牙,十分明朗,非常好看,就是眼前這個樣子,面對著這個大笑的人,黃振燁感覺心中也沒有那么憋悶了。 阮經武笑了一陣之后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找些東西打發(fā)一下時間?!?/br> 然后他就出去了,房間的門照例從外面閂上。 森林里,阮經武掀開一層枯朽的樹皮,將那下面四處逃散的肥碩的紅螞蟻一把一把抓進小罐子里,大部分當時就被他捏死了,少量還在掙扎著四處亂爬。 伍元朗從林子深處走了回來,手里提著兩只老鼠。 阮經武轉頭看看他,笑著說:“收獲不錯,下的那夾子真管用?!?/br> 伍元朗呲牙一笑,道:“還行吧,幸好不是蜥蜴?!?/br> “也無所謂吧,反正我們吃這些也習慣了。” “不是我要吃,是給那個容明遠的,所以,物種品相還是重要的?!?/br> 阮經武手頭略微頓了一下,然后又恢復了迅捷的捉螞蟻動作:“既然這樣,那就不能整只燒了,剔出rou來才好?!?/br> 伍元朗微微咧開嘴,道:“所以還是這些蟲子比較好,搗成rou醬之后基本上看不出是什么東西?!?/br> 阮經武繼續(xù)專心抓著螞蟻,他沒有想到伍元朗居然會捉老鼠給那個戰(zhàn)俘軍醫(yī)容明遠來吃,他知道伍元朗曾經遭受過的事情,因此在朋友把那兩袋葡萄糖粉拿給戰(zhàn)俘之后,他以為伍元朗的善意就到此為止了。伍元朗做到這里很恰如其分,既不冷漠殘酷,也不顯得過于熱絡,他對戰(zhàn)俘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不需要再更進一步,他也根本沒有這樣做的理由,更沒有這種必要,因此伍元朗的行為讓他略略有些詫異,人的感情真是令人費解,極端殘酷的事件之中有時竟然也會迸出分外仁慈的火花。 不過阮經武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以免好友難堪,對于感到疑惑的事情,只要情況不是特別緊急,他總是習慣暗中慢慢觀察的。 兩個人帶著獵物往回走的時候,正看到戰(zhàn)俘監(jiān)管C所的主官少校阮文靈,阮文靈牽著他那頭德國狼犬正在散步,他每天都要出來遛狗的。 阮經武和伍元朗給長官敬了個禮,阮文靈隨便地回了個禮,畢竟這不是正式場合,不需要那么拘泥。 阮文靈打量了一下他們兩個,笑道:“少尉抓到了老鼠啊,阮中尉,讓我看看你的獵物?!?/br> 阮經武把鐵皮罐頭盒的蓋子掀開來給他看,阮文靈看了一眼,點頭道:“紅螞蟻很不錯,它里面所含的蛋白質是同等重量豬rou的一倍半,給傷員吃很合適,而且更有利的一點是,它們分布廣泛,捕捉方便,可以長期穩(wěn)定供人食用。順便問一句,你打算把它們熬成湯嗎?” 阮經武立刻搖頭道:“不了,長官,搗爛做成面餅米糕就已經很可以了。” 三個人一起往回走,阮經武了解這位阮文靈少校的資歷,這是一個很厲害的特工人員,當年曾經在蘇聯(lián)烏克蘭若爾特耶沃德特工訓練中心受訓,估計這道菜就是他當初受訓的時候吃過的。當年阮文靈的表現(xiàn)一定非常突出,因此蘇聯(lián)教官才把自己的那條貼身警衛(wèi)——德國純種黑背作為臨別贈禮送給了他,阮文靈也非常愛惜這條狗,那是恩師的留念,每當空閑的時候阮文靈便給它打理皮毛,因此這條叫做“墨龍”的大狼狗可以說是膘肥體壯,溜光水滑。 “那個黃振燁怎么樣了?”阮文靈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 “還好,傷口沒有出現(xiàn)發(fā)炎潰爛的征兆,已經開始愈合了,只不過精神上有些苦悶,所以我打算回去給他找?guī)妆局形臅鴣砜??!比罱浳渲斏鞯鼗卮鸬馈?/br> 阮文靈點點頭:“哦,這個自然難不倒你這個中國通,你那里有一堆中文書的。對了,給你個建議,千萬別給他看,B所我的同僚范少校就是在這上面栽了一個跟頭,他本來目的是要穩(wěn)住管區(qū)的戰(zhàn)俘,想著給他們一本書看,就不至于閑極無聊地鬧事,二來他十幾年前去中國學習過維修技術,當時中國軍人對待的熱情令他印象深刻,每個人床頭都擺一本,還唱語錄歌,早請示晚匯報,就以為如今讓他們看這本書,一定很開心的,不過他不知道中國三年前就已經變化了,毛的時代已經過去,甚至共產主義理想的色彩也已經在退去了,所以他這樣做的結果你懂的?!?/br> 阮經武心領神會地抿嘴笑了一下,他是曉得那位范先同少校的,高平B所的責任長官,見過幾次面,他對這位范少校的評價是:資歷很老,腦筋不活,這一次的舉措充分證明了他的閉目塞聽與一廂情愿,就好像明明人已走遠,自己卻仍然站在原地唱著過去的歌。 范少校從前在中國受訓過,那個時候兩國還是“同志加兄弟”,正打得火熱的年代,可以想象以中國人的好客,越南兄弟到了那邊學習,一定是熱情歡迎的,讓范少校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溫暖”,很可能留下了相當深的“中國情結”,因此這一回他讓中國戰(zhàn)俘們讀,可能除了公開給出的那兩條理由之外,還有拉近雙方心理距離的原因。 可惜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十年內亂已被清算,中國人回首過去,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會覺得恍如夢境,那是一個瘋狂的夢魘,熱烈而又令人恐懼,這種時候再讓戰(zhàn)俘們讀毛選,簡直好像是在諷刺一樣了;更別說如今的中國已經脫離社會主義陣營,正在向美國靠攏,今年元旦的時候中國與美國就已經正式建立了外交關系,這確實讓許多越南人大跌眼鏡,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只聽政府宣傳的人,然而阮經武卻絲毫不感到意外的,理想不能當飯吃,人總要從夢中醒來,現(xiàn)實一些的。 情報人員都是很務實的,也能夠比普通人接觸到更多信息,所以她們這類人的理想主義色彩都相對淡化一些,雖然沒有與阮文靈少校深入交流過這方面的看法,但是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阮文靈也有類似的念頭。 于是阮經武說道:“謝謝長官,我打算給他拿幾本文學書籍,都是四九年之前的?!?/br> 阮文靈也笑了,這就是他最欣賞阮經武的一點,不但精明能干,而且很有幽默感,只不過他這種冷幽默不太容易被人理解。 阮文靈沖伍元朗使了個眼色,伍元朗會意,道別后快步先行離去,阮經武一看就知道長官對自己有話要說。 果然,阮文靈低聲對他講:“經武,你對工作一向很盡職盡責,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與戰(zhàn)俘的關系不要過于融洽了?!?/br> 阮經武心中一凜,立刻嚴肅地說:“長官放心,我一定會保持公私分明。” 阮文靈見他這樣認真,心里這才稍微安定一些,語重心長地說:“經武,我一向很看好你,在年輕的尉官之中,你是很特別的,我希望你將來能夠走入高層,而不是就這樣消磨掉你的精力和才干?!?/br> “謝謝長官,我會把握好分寸的?!比罱浳涫指袆?,下定決心真誠地保證著。 回到營區(qū)之后,阮經武將螞蟻倒進盆子里搗成rou泥,然后和著面粉攤了兩張昆蟲rou餅,又在大灶上盛了一碗南瓜藤湯,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翻找了一下,拿出幾本書來,接下來阮經武叫了一個士兵過來,讓他連晚飯帶那幾本書都給黃振燁送過去。 阮經武坐在桌子旁,默默地想著,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今后自己對待黃振燁要與對待其他戰(zhàn)俘一樣,也是時候該把他送到戰(zhàn)俘聚居的大營房里去了。 黃振燁有些驚訝地看到是一個越南士兵來給自己送飯和書,他本來以為既然有書,阮經武應該會自己過來的,這位中尉似乎是很喜歡和自己聊天的樣子。其實黃振燁不太愿意承認的是,自己也愿意和他說話。阮經武和一般的共產黨軍官不太一樣,雖然對于自己過去的經歷已經沒有記憶,但是黃振燁還保留著部分對世界的認知,在他的印象里,這些人都是很一本正經的,表情總是十分鄭重,雖然相貌不同,然而那說話的套路卻仿佛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永遠好像是念公文一樣,即使能說兩句笑話,也仿佛是在規(guī)定好的航道上濺起來的水花,讓人感到十分無趣,可是旁人卻又不得不陪著一起笑,仿佛大家都在完成舞臺劇本已經設定好的劇情一樣。 然而阮經武不一樣,他那一雙眼睛似乎能看透許多東西,平時說起話來雖然并不逾矩,但卻很有趣味,是一個很聰敏靈活的人,黃振燁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會感到輕松愉悅,仿佛一個剛剛結識的異國知心朋友一樣。 黃振燁翻著那幾本書,一本,一本,還有一本是,看起來都是很有趣的書,黃振燁有些慚愧地發(fā)現(xiàn),這三本書里自己只看過一部分,其余那兩本書根本沒怎么聽說過。如果是阮中尉來送書,他會和自己討論這幾本書嗎?他為什么沒來,是因為突然有事要去處理嗎? 黃振燁心中煩亂了一會兒,終于決定把這件事拋開,先吃了晚飯再說。 戰(zhàn)俘營的大房間中,中國軍人們也開始吃晚飯,今天是難得有rou的日子,每隔三五天,他們能吃到小小一條rou,大概每人一兩左右的樣子,就擺在米飯上面,每當這個時候,大伙兒都很高興。不過今天,除了紅米飯上的rou條,一個越南士兵額外給容明遠送來了一小碗rou湯,上面還漂了兩片翠綠的薄荷葉。 許多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碗rou湯,楊參謀感覺這事十分蹊蹺,便用生硬別扭的越語問那個越軍:“今天有傷員加餐?” 興許也意識到反正說多了對方也聽不懂,那個越南士兵簡單地說了一句“伍少尉”,就轉身走了。 楊參謀把那人的話對大家一說,頓時難友們都面面相覷,傅云慶低聲說了一句:“這是怎么回事,狼頭轉性了?” “狼頭”是大伙兒給伍元朗取的綽號,因為這個人十分兇狠,雖然因為恪守紀律不至于動輒打人,然而那面相一看就讓人緊張三分,他是這個看守所里對中國戰(zhàn)俘最為嚴厲的人,當初還不顧容明遠的死活,把那兩包葡萄糖抄走了,然而如今怎么變化得這么急劇?簡直好像妖怪一樣。 不過無論怎么樣,重傷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恢復元氣的容醫(yī)生能夠有這樣小小一碗rou湯喝,也是很不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