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木質吊扇還在一圈一圈地轉著,發(fā)出均勻而輕微的攪動空氣的嗡嗡聲,風扇聲非常單調,尤其是在夜晚,聽得久了就讓人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這樣勻速沒有變奏的聲音頗具催眠效果,這一天也算是驚心動魄了,尤其是黃振燁,事先沒有精神準備,突如其來的震動難免耗費比較大的精力,本來每天的工作就很累了,精神上再受到這么大的沖擊,確實更加疲倦,此時的黃振燁就因為大腦控制能力減弱,身體開始發(fā)軟,不住地往自己身上倒。 阮經(jīng)武歪著頭看了一下他的臉,只見黃振燁的眼睛已經(jīng)半閉合了,頭在頸子上一點一點的,如同數(shù)錢一樣,阮經(jīng)武剛看了兩秒鐘,黃振燁的身子一歪,干脆整個兒都靠在自己身上,腦袋也枕在自己肩膀上,阮經(jīng)武再一看手表,才九點十七分。 阮經(jīng)武笑了一下,伸出手來輕輕將他手里的那本雜志抽了出來,看都能看到睡著,雜志編輯要哭出來了,平時看機械類書籍倒是還很精神的。 黃振燁看來真的是很困倦了,手里的雜志都消失了,他也沒有發(fā)覺,仍是靠在阮經(jīng)武身上呈半入睡狀態(tài),阮經(jīng)武摟抱住他的身體,緩慢輕柔地將他放倒在床上,然后下床關了燈,這樣的姿勢和光線非常適合睡眠,不多時黃振燁的呼吸就變得深長均勻,顯然是熟睡了。 阮經(jīng)武躺在床上,本來也想睡了的,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晚飯后自己和黃振燁講的阮氏南的事情。 阮氏南事件到如今已經(jīng)三十幾年過去了,自從事發(fā)之后,她的名字在越南一直就諱莫如深,越南本國人當然多少是知道的,然而黃振燁連自己的經(jīng)歷都忘記了,更何況是作為外國史的越南往事,因此毫無了解。 其實這件事在自己心頭也壓了很久,每次從記憶的深湖中浮現(xiàn)出來,同時伴隨的都是母親的臉,阮氏南是在一九五三年底被殺的,那個時候自己才一歲多,自然不會有什么記憶,更加不會有太多的感慨,母親則是全程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久聞阮氏南的大名,對她的一些做法是十分推崇的。 阮氏南是越南北部太原省大慈縣大地主家庭的當家主婦,人們對她的丈夫所知甚少,知道的就是她在主持家族事務,當初越共還不叫越共,與越南勞動黨都是屬于越南獨立同盟,社會上的愛國主義宣傳非常廣泛,阮氏南就是深深受到這種影響,在二戰(zhàn)后越南的抗法戰(zhàn)爭中以其家產(chǎn)支持越盟的秘密組織和武裝斗爭,捐錢捐衣物捐食品,在越盟號召人民捐獻黃金支援抗法戰(zhàn)爭時,阮氏南非??犊啬贸隽艘话賰牲S金。 不僅僅是出錢,阮氏南還冒著危險出力了,她的家當時成為越盟領導人和干部戰(zhàn)士的庇護所,僅曾經(jīng)受過她庇護或者幫助的越共領導人就有長征、范文同、武元甲、阮志清、黎德壽、黃國越和黎文良,翻翻越共黨史,這些都是響當當赫赫有名的人物。 在抗法戰(zhàn)爭中,阮氏南成為越北婦女愛國人士的代表,是越盟領導下的太原?。ㄔ焦仓饕鶕?jù)地之一)婦女組織的領導人之一,她的兩個兒子也參戰(zhàn)了,其中一個是越盟軍隊之中著名的三五一師的團級干部,另一個曾經(jīng)去中國學習,色彩非常紅。 然而,當一九五三年越共決定在他們所占領的北越開始土改后,風向很快就變了,從前一直是正面人物典范的阮氏南突然被拋出來,成為必須被清算的“地主”階級代表,她對革命和民族獨立的貢獻被用陰謀論來解釋,說是“用虛偽的表現(xiàn)使得她能夠混入革命隊伍,對革命從內部進行破壞?!庇谑侨钍夏暇偷谝粋€被處決了,時年四十七歲,從此拉開土改的大幕。 當自己講到這里的時候,黃振燁睜大了眼睛一臉玄幻:“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就是讓人怎么做都不對,如果消極冷漠,就說是公開的敵對勢力,如果積極參與,就說成是潛伏的敵對勢力,反正怎么樣都是要死的是吧?這種辦事方法簡直就是受害妄想癥,看著所有人都覺得是要害自己的。” 阮經(jīng)武當時微微一笑,如今氛圍寬松一些了,所以兩個人也敢講一些心里話,黃振燁雖然不是政治哲學系的,對于高深的政治理論了解不多,但確實一針見血,樸素直白。事實上這件事讓自己的母親也震驚了,本來她對南越的一些腐朽之處也是很厭惡的,對越共也是持同情理解但又本能地有所疑慮的態(tài)度,不過自從那件事之后,她就知道越共這種“道德純潔性”是非??膳碌模馕吨鴺O端暴力血腥,如果用這些人的洪水來洗滌南越的污穢,只怕最后就會寸草不留了,尤其用來啟動“大清洗”的又是一位女性,這讓她的感受更加痛切,因此后來美國準備撤軍時,她眼見勢頭不妙,自己再怎么樣“一顆紅心”,也不可能比阮氏南更紅了,于是早早地就做了準備。 “當時還有中共派出的土改顧問組,首領是喬曉波,那是一九五二年的事了,長征書記完全聽從中共的指導意見,首先是照搬‘延安整風’模式,‘對黨交心’,向組織完全公開自己的私人生活和社會關系,做到完全的思想統(tǒng)一,純化了黨的隊伍,然后發(fā)下了‘五四指示’,土改就開始了。歷史的絕妙巧合是,一九四六年中共土地政策由減租減息轉向土地改革的時候,下發(fā)第一個重要文件也叫‘五四指示’。” 黃振燁立刻就聽明白了,原來越南這次慘烈的土改里面還活躍著中共的身影,這頓時讓他一陣羞愧,雖然事情不是自己干的,慘禍又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然而想到自己國家的錯誤方針曾經(jīng)這樣牽連鄰居,就讓他很不好意思了。 “啊,經(jīng)武,真是對不起……” 阮經(jīng)武一笑:“和你沒有關系,又不是你做的,而且中國人自己也已經(jīng)吃盡苦頭了。好在五六年的時候風向就變了,這時候召開了蘇共二十大,批判了斯大林,中共也出臺了雙百方針,于是我黨便也開始檢討土改和整風過程中發(fā)生的問題,承認在土改中犯了嚴重錯誤,為了對越南人民有個交代,主持土改的長征總書記便下臺了,黃國越和黎文良也被解職了,給許多人平了反。” 黃振燁:然而死了的人是無法活過來了,大概只能賠償其家屬了。而且那三個替罪羊的名字都很耳熟,全都是在阮氏南家里避過難的,結果殺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就這么眼睜睜看著曾經(jīng)對自己充滿善意、大力幫助過自己的人死掉了,前塵往事這么串起來一想,真是讓人心里拔涼拔涼的啊! 如今長征又成為總書記,然而阮氏南卻沉埋在泥土里,只能說活下來的人才有可能笑到最后,無論如何正直無辜,死了就是死了。 黎筍的國喪期間,越南的社會氛圍很微妙,一方面國家領導人的逝世無論如何畢竟是一件沉痛的事情,然而黎筍的去世卻是大轉變的一個信號,沒有了黎筍黎三哥這塊巨石在上面壓著,小樹苗終于要快速成長了。 尤其是多少比別人更了解一些內情的黃振燁,心中不由自主涌起的一個念頭竟然是:我的天,他總算是死了┓(?′?`?)┏ 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一掠而過,在感到輕松之后,黃振燁又不由得有些羞愧起來,畢竟“人死為大”,無論黎筍生前做過多少錯事,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傷害,畢竟他如今已經(jīng)死了,出于對死者的尊重,自己實在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 阮經(jīng)武則十分平靜,一如既往,甚至還興致勃勃地策劃著國慶日假期的出游,他們很早就想去海邊游玩,只不過之前經(jīng)濟困難,實在沒有什么旅游的興致,到如今眼看時局要轉變了,以往那些游走在政策邊緣的灰色行為估計要逐步轉為正常,受到政權承認,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越南終于從懸崖的邊上轉回來了。 八月二十九號的晚上,阮經(jīng)武忙著往行李箱里放東西,還不忘了問黃振燁:“九月一號的假請好了嗎?真遺憾周日與國慶日之間隔了一個周一,要請一天假才能連休?!?/br> 黃振燁點點頭:“山主任已經(jīng)批準了,還說讓我們給他帶點特產(chǎn)回來,他倒是很看得開的?!?/br> “啊哈,山主任也學會以權謀私了?主動跟下屬索要禮物?現(xiàn)在中央反腐倡廉的風聲已經(jīng)吹出來了,他這樣子可是很容易被樹典型的啊。” 黃振燁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黎書記剛剛過世,我們就這樣旅游玩樂,這么做真的好嗎?” 阮經(jīng)武噗嗤樂了出來,差點脫口而出“莫非還要守孝三年?”不過他腦子一轉,換了一種說法,直起身子把手一揮,道:“我們共產(chǎn)黨人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當年中共的毛主席就說,他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哭泣,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敲鑼打鼓慶祝唯物主義的勝利,還要把他的骨灰撒到長江里進行物質循環(huán),我們雖然做不到這樣,然而出去散散心總是可以的,而且在越南不看看海,實在是很對不住自己,這個時候的海是非常美的,海邊正好還能避暑,我們兩個都能游泳,在水里泡兩天,回來別人一看就知道我們度假去了。” 黃振燁:經(jīng)武,這種炫耀的方式是不是太小兒科了?沒想到你也有這么幼稚的一面,太膚淺太虛榮了o(╯□╰)o 三十號星期六晚上,兩個人下了班就扛起行李直奔長途公交車站,下龍灣就在河內東邊一百三十公里處,說來慚愧,來到河內已經(jīng)七年多了,黃振燁這還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一方面固然是之前物質匱乏,兩個人也都忙于工作,然而人可能常常也有那樣一種心態(tài),就是家附近的風景區(qū)無論如何出名如何優(yōu)美,總是缺少那樣一種千里迢迢相隔萬重之下才會有的魅力,似乎經(jīng)過一番長途跋涉之后,原本只有五分的景色也會因為路上所付出的辛勞而被點綴成八分,不容易得到的總是珍貴的,所以雖然也曾聽人說起過下龍灣的名字,不過黃振燁對這里一直都沒有特別的向往。 當天最后一班巴士車在路上走了四五個小時,趕在半夜之前終于到達了終點站下龍灣。車站距離部隊招待所還有一段距離,不過不是很遠,阮經(jīng)武拿出地圖用手電筒照著比對了一下,兩個人一路拎著提包就走了過去。 雖然下龍灣的名氣很響,但是這時候還沒有進行太多的旅游開發(fā),用來接待游客的賓館并不多,對于阮經(jīng)武和黃振燁來講,最實惠的自然是軍隊在這里設的招待所,軍隊系統(tǒng)內部是有優(yōu)惠價格的,入住手續(xù)也簡便,阮經(jīng)武如今是大尉了,根據(jù)他的級別,招待所給他們分配了一間位于三樓的面海雙人客房。 這是一套標準間,里面布置很簡潔,臥室里兩張床,寬度大概1.2米,單人睡著比較寬綽,但是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就比較擠了,所以兩人必須各睡各的床;床頭還有一個小小的床頭柜,床對面的墻壁邊立著一個小書桌,一把椅子,唯一比較高檔的是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淋浴間,那馬桶都是坐便,淋浴間那里還有一道塑料簾遮擋起來,免得洗澡的時候四處濺水;另外墻壁上還掛了幾幅畫,都是島嶼海洋之類,很可能就是下龍灣的海景,有這風景畫的點綴,原本樸素的房間頓時顯得靈動了起來,黃振燁看著桌面,如果這里擺上一盆花就更好了。 夜已經(jīng)深了,兩個人快速洗完了澡,這個時候黃振燁的感覺非常奇妙,雖然已經(jīng)到了半夜,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然而初來此地的新鮮感卻讓他十分興奮,這幾年黃振燁都是河內——西貢,西貢——河內,兩點一線地跑,已經(jīng)走得爛熟,著實想要見識一下新的地方,住在不一樣的房間,看不一樣的風景,生活在別處——這是河內文藝小青年的口吻(^.^) 黃振燁穿著拖鞋跑到窄小的陽臺上,趴在欄桿上往遠處看著,今天是陰歷廿五,月亮只剩下小半,天空是黑的,遠方的海水呈現(xiàn)墨藍色,這個時候還有兩只小漁船在海上漂浮著,船頭掛著一盞燈,透出一種深夜?jié)O火的況味,幽邃之中帶著莫名的寂寥,然而卻并不靜謐,即使在夜晚之中,大海也并沒有入睡,海浪一刻不停地拍擊著沙灘,深海的動力心臟給表層海水提供著無窮無盡的能量,好像人類希冀出現(xiàn)的永動機一樣,這海潮似乎能夠從亙古延續(xù)到無盡的永遠,從人類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直到人類消失,這樣想一想,就感覺到地球的奇奧和自己的渺小。 不過此時對于黃振燁來說最重要的是,這潮聲估計會響整個晚上,雖然枕著海淘入睡聽起來是很浪漫,但是自己睡得著嗎?這潮聲大得如同有人在拍窗戶一樣。 看了一會兒,黃振燁覺得有點無聊了,便走進房間里。 阮經(jīng)武躺在床上,打了個呵欠,說:“住在海邊就是感覺不一樣啊,現(xiàn)在準備睡了嗎?” 黃振燁點點頭,關了燈躺在床上,海洋帶給人的心境就是不一樣,除了連綿不斷的海濤聲,略帶咸味的海風吹進來,連空氣的味道都變了,黃振燁絕大部分時候居住在內陸,這一次來到下龍灣,在這澎湃而寂靜的夜晚,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一生都居住在海邊,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想著想著,他不知不覺間就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