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轉過年來一九九九年，五月八號這一天早上剛剛六點多一點的時候，黃振燁就聽到客廳里一陣電話鈴響，他頓時就郁悶了，雖然這個周是長周，周六也要上班，然而也不必催得這么急吧，不是八點鐘上班嗎？

    他聽到阮經武過去接起了電話，阮經武說話的聲音一向不高，此時講的是工作電話，又隔了一層門，自然更聽不清，不過黃振燁有預感這絕對不是好事。

    果然，阮經武很快講完了電話，推開門就揭開黃振燁蒙在臉上的枕巾，說道：“振燁，部門里有急事，我要馬上趕過去，今天早上的飯來不及做了，七點鐘的時候一定要記得起床，到外面買一點東西在車上吃吧，我已經把鬧鐘給你調好了，千萬不要睡迷糊了把鬧鈴按掉?！?/br>
    黃振燁的表情萬分痛苦，恐怕到那個時候自己真巴不得讓鬧鐘永遠保持安靜，阮經武叫自己起床的聲音多動聽，鬧鐘的鈴聲多刺耳，簡直好像催命一樣，聽了心頭就一陣緊張煩躁。

    白天在工廠里，黃振燁就聽說了，可真是出了大事件，就在今天早上五點多的時候，美國的轟炸機轟炸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黃振燁當時就明白了為什么今天早上阮經武那樣步履匆匆，原來是發(fā)生了這件事，越南緊鄰著中國，中國發(fā)生一點什么事情對于越南影響太大了，這一次居然發(fā)生了這么大的爆炸性事件，難怪情報部緊急調動起來了，雖然這件事與越南無關，然而阮經武曾經和自己說過，“世界是蛛網結構的”，這些年來黃振燁從阮經武那里了解到的越中歷史也不少了，聞言馬上就理解了，這一邊的震動可以傳遞到那一邊，只看程度如何。

    黃振燁馬上開動起腦筋來，越南如今和中國友好，同時又和美國友好，中國也和美國友好，那么這一次發(fā)生了死傷嚴重的攻擊事件，中國會怎樣反應呢？會和美國斷交嗎？如果中美斷交，那么中國會不會逼著越南也站隊，要越南在中國和美國之間二選一呢？不要啊，他可不想再來一次強迫性選擇站隊?。?/br>
    當天晚上，黃振燁回到家里將晚飯的材料準備好，就在客廳眼巴巴等著阮經武歸來，好在阮經武今天沒有拖到很晚，將近七點的時候就進了門。

    黃振燁燒開了水很快煮好米粉，端上桌子不等坐下來就問：“經武，中國那邊對轟炸大使館是個什么反應？要和美國斷交嗎？”

    阮經武笑了一下，說：“北京正譴責著呢，強烈抗議，美國方面也很給面子，說這是誤炸，畢竟中國大使館距離北約轟炸的真正目標南斯拉夫軍事總指揮部僅僅只有一百八十米，而且這兩個建筑物的大小形狀都十分相似，更要命的是用的地圖還是舊的，兩方面現在打嘴仗，斷交倒是沒聽說。這一下中國可也是夠受的，自從當年朝鮮戰(zhàn)爭之后，多少年沒吃過這種虧了，抗美援朝那次算是平局，雖然人員損失慘重，但美國也沒占到便宜，可是這一次純屬白挨打啊，三枚JDAM精確制導炸彈雖然有一枚沒炸，但是另兩個炸開了，當場就炸死三個人，如今幾十個人正在醫(yī)院治療搶救，在全世界面前眾目睽睽啊，如果美國不做出一點姿態(tài)，這個坡兒可怎么能下去？心里這道坎兒邁不過去?。　?/br>
    黃振燁聽著他的話又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此時黃振燁最關心的是這件事對越南的影響，聽阮經武的意思，應該是不至于鬧得太僵？只要是這樣，他就放心了。

    “那么越南就不會夾在中間難做人咯？”

    阮經武咽下一口米粉，笑著說：“這次應該不會，畢竟今時不同往日，蘇聯已經倒了，許多東歐國家也已經該換了體制，單憑中國要挑起新的冷戰(zhàn)不是很容易，況且又有誰會跟著她干呢？越南是不愿意的，會鐵桿支持她的只有朝鮮和古巴，然而那兩個國家經濟體量完全不行啊，朝鮮的大饑荒可是還沒過去呢，那樣做就是純粹的自殺行為，中國要做帶頭者的話，就要拿出更多糧食支援朝鮮，古巴也要向她伸手，莫非三年困難時期的日子又要來一回嗎？那中國人可是要倒霉了?！?/br>
    黃振燁：不要??！

    阮經武見他一副心里發(fā)涼的樣子，拍著他的手安慰道：“我方才買了排骨，明天總算不用上班了，我們做排骨飯來吃??！”

    黃振燁一聽吃排骨飯，頓時連連點頭，阮經武燒排骨也是很拿手的，燒出來的排骨外焦里嫩，再配上魚露，炙rou，胡蘿卜、腌酸黃瓜，那可太讓人滿足了。要說這排骨飯還是在西貢學來的，改開之后那里的飲食也更加豐富了，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快餐行業(yè)也出現了，其中很流行的除了什錦薄餅包，就是排骨飯，到西貢旅游的人如果不吃排骨快餐，那可是很遺憾的，甚至當地還有人將它當做宵夜，也是十分獨特的了，一般宵夜都是粥粉面之類，這里卻吃排骨飯這么瓷實的東西。阮經武在飲食方面緊跟形勢，知曉了西貢快餐的新星排骨飯，很快自己就學著做了出來，在這一行上他是絕不肯落伍的。

    話說周六這天黃振燁早上被阮經武孤零零拋下，起床艱難，到了周日的時候就格外賴床，已經到了八點鐘這才好不容易磨蹭起來了，這一回他可終于睡足了，而且吃飯的時候阮經武就在自己身邊。

    中午的時候，阮經武果然做了排骨飯，那排骨是烤出來的，如今他們家里已經添置了一臺小小的電烤箱，烤rou這些除非是為了享受那種古老的趣味，否則基本上不用炭火了，衛(wèi)生清潔簡便了許多。

    偏巧這一天伍元朗來了，于是就是三個人坐在一起吃改良的西貢排骨飯，排骨上還罩著一張煎蛋，盤子邊每個人一碗魚湯，十分的豐盛。

    伍元朗一邊樂一邊說：“美國可是真敢捅馬蜂窩啊，居然炸了中國的大使館，她們這是想要開戰(zhàn)嗎？明晃晃的挑釁??！如果中共這一次忍了，那可是讓人看了大笑話了?！?/br>
    阮經武微微一笑，道：“要說挑釁，卻也未必完全是。國外的報紙反應非?？?，已經有人在猜測美國這一次之所以在沒有聯合國授權的情況下直接開炸，是因為南聯盟用此處作為雷達信號接力站，然而中方當然是不肯承認的了，所以事實真相可能只好等到幾十年后檔案揭秘的時候才能知道了。”

    伍元朗樂得直拍大腿：“她們國內就沒有什么動靜？都在這兒這么忍著？哪怕是美國承認是誤炸，她們也咽得下這口氣？”

    “怎么可能呢？昨天北京大學的學生就打出這么一個標語：‘不考托，不考寄，一心一意打美帝。’托福和GRE都不考了，也不出國留學了，要說她們打標語的地方乃是著名的三角地，當年就是學生運動的重要場所，今天又開始在這里反美了。北京大學確實是很激進的，校方用校車送學生去大使館門前抗議，然后軍警嚴守大使館，不過并沒有阻止抗議活動?！?/br>
    黃振燁：頭痛??！七九年中國和和美國才重新建交的，這怎么才過了二十年又鬧騰起來了？大伙兒好好相處不行嗎？

    “哦對了，聽說美國人要在河內開一家康復醫(yī)院，幫助那些天生畸形的孩子？”

    阮經武點頭道：“是的，醫(yī)院已經在建了，設備也已經運來，估計很快就可以開業(yè)了?！?/br>
    黃振燁聽他們談起這個話題，心中也很難過，他看到過那樣先天不幸的孩子，顱骨頂端高高地聳起，好像一只角一樣，眼球外凸，仿佛一受到劇烈震動就能夠掉出來，這樣的眼睛讓病童總是呈現一種驚嘆表情，有時候黃振燁就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外星人，有一點悚然的感覺。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情緒是很對不起病童的，畢竟這不是她們的錯，她們是這場戰(zhàn)爭名副其實最無辜的受害者，然而感情畢竟無法控制，他本能地就不想看到那樣的孩子。

    因此一想到小河清是一個非常健康的孩子，他就感到無比幸福，是否成才都是后面的話題，首先先天沒有出現問題，這就是最好的。

    六月的一天，阮經武下班后匆匆買了菜和rou，想要趕快回家，然而路上卻看到了那家剛剛開門兩天的兒童康復醫(yī)院。正好一個身材高大的西方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一個看起來好像是醫(yī)院領導的人和他緊緊握手連聲道謝，那個五十幾歲的男人用蹩腳的越語說道：“不要感謝我，很慚愧，都是戰(zhàn)爭造成的災難?！?/br>
    那個人離開了醫(yī)院大門，卻一時沒有坐車，而是沿著公路慢慢地往前走，正對著阮經武的方向走過來，可以看到他那不住向兩邊看著的眼神帶了些深沉，很顯然是正陷入回憶之中。

    阮經武雖然是中國組的人員，然而畢竟是大學畢業(yè)，這么多年來英語也沒有擱下，尤其如今又改開了，接觸英語更加方便，于是他便用英文問道：“Hello，Do you e from America?”

    那人很快回過神來，沖著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說道：“是的是的，我叫威廉姆斯，是美國人，呃……美國越戰(zhàn)老兵，希望你不要介意?！?/br>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阮經武。那場戰(zhàn)爭是一個悲劇，雙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起碼普通軍人都是這么想的?！?/br>
    “對于這么可怕的后遺癥，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當年使用橙劑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知道那個時候戰(zhàn)爭局勢太緊急，在那樣的情況下，人都失去理智了，那個時候沒幾個人有環(huán)保意識，化學公司從上到下唯利是圖，刻意隱瞞落葉劑的危害，這都對美國政府推行‘牧場工行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我這么說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在為美軍使用這種毒劑而開脫責任。”

    阮經武點了點頭：“我知道美軍也身受其害?！?/br>
    聽他這樣說，威廉姆斯似乎松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一直到戰(zhàn)后，大家才發(fā)現這種東西有很大的危害，退役的美國軍人身體狀況也受到嚴重影響，心臟病、前列腺癌、氯痤瘡及各種神經系統疾病等等非常高發(fā)，即使他們的妻子，懷孕后流產率也很高，生下來的孩子許多也有缺陷，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政府其實早就已經發(fā)現這些疾病與橙劑的關聯性，但是她們卻遲遲不肯公布，目的就是為了減少向越戰(zhàn)老兵做出的巨額賠償，呵呵，我們自己的政府。我如今也有糖尿病，不過在面對越南人的時候，我無法以受害者自居，戰(zhàn)后我開了一家小公司，雖然生活也算是步入正軌，然而越南戰(zhàn)爭的往事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我，讓我無法得到安寧，因此我們一些老兵在聯誼聚會的時候發(fā)起了這樣一個行動，就是在這里建立一個康復醫(yī)院，我們這不是行善，只能說是彌補自己的過失，無論如何，這畢竟是美軍造成的結果，這么多年來，我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當年的行為。”

    告別了威廉姆斯，阮經武回到家里，一邊將東西放進冰箱，一邊回想著方才威廉姆斯那些話，方才騎摩托車的時候他沒敢分心，生怕發(fā)生交通事故。

    要說美國這么多年來對越戰(zhàn)的反思是很深刻了，拍了許多關于越戰(zhàn)叢林的片子，比如“天與地”、“全金屬外殼”、“生于七月四日”之類，不過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對于“反越戰(zhàn)”的反思，越南戰(zhàn)爭非常殘酷，那么越戰(zhàn)之前呢？停戰(zhàn)之后呢？都發(fā)生了什么？

    十二月二十號這一天雖然是周一，然而黃振燁也十分高興，畢竟就在這一天，澳門回歸了，雖然這一次的慶祝不像香港回歸那樣盛大，畢竟香港作為東亞金融中心總歸是要比博彩業(yè)中心的分量要重的，然而這仍然是一件非常令人喜悅的事情，畢竟中國在最屈辱的時候被迫租借出去的地方到此時已經全部收回，從此就圓滿了。

    今天唯一遺憾的就是阮經武要加班，方才打電話回來說讓黃振燁自己吃飯，不用等他了，于是黃振燁只好打開冰箱，看看還有什么菜。冰箱里有一點蔬菜，還有雞蛋，由于只是一個人吃飯，因此黃振燁便干脆打開一包方便米粉，那里面現成有調料包，加一點蔬菜再打一個荷包蛋就是一頓不錯的晚飯，主食和維生素蛋白質都齊全了。本來阮經武是不喜歡這種東西的，不過有時候他不在，黃振燁一個人懶得做，出去吃又怕不干凈，于是就只好采用這種新興事物方便食品，食品柜里擺了幾包各種口味的方便面方便米線之類，阮經武雖然搖頭，然而既然自己不能每天按時回來，因此也只得任憑他。

    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很快就端上了桌面，那股化學香精的味道還真的很不錯，非常濃郁，好像那湯真的是用牛骨經過幾個小時熬出來的一樣。

    黃振燁剛吃了幾口，只聽門口有人拍門，他出去一看，原來是伍元朗，對方手里還提著一袋西番蓮，見到黃振燁出來，伍元朗就把水果往前一遞，說：“我們部門剛剛發(fā)了許多水果，我一個人在這里吃不了這么多，就拿一些給你們。”

    伍元朗與阮經武黃振燁這么多年已經是極熟了的，常有往來，各種物品經?；ハ噘浰偷?，因此黃振燁便也沒有客氣，接過來笑道：“謝謝你了，對了朗少校，你有沒有吃過晚飯？進來一起吃飯吧！”

    伍元朗很自然地進了門，說：“啊哈麻煩你們了，正好還沒吃飯，單身漢就是這樣，整天到處覓食啊。呃……只有你一個人在家里嗎？”

    黃振燁笑著說：“是啊，經武今天有事要晚些回來，不過我做飯也是一樣的，你稍等一下，非?？?，有菜有蛋有火腿腸，很豐盛的?！?/br>
    黃振燁按著伍元朗讓他坐在餐桌邊，伍元朗看著那一碗方便米粉，眼睛就有點直了，看來這家里是連新鮮米粉也沒有了，經武你最近確實是太忙了，看看家里這剩余物資，打個背包就是上戰(zhàn)場的給養(yǎng)啊，雖然不像壓縮餅干那樣便于攜帶和食用，不過也是很簡潔利落的了。想一想從前你在的時候，我來你們家里吃的是什么?。颗殴秋?，螃蟹飯，生牛河……再看看如今，方便米粉啊！想吃方便米粉我不用上這兒來啊，自己一個光棍漢在家里可不就也吃的是這個嗎？

    雖然簡單了一點，然而黃振燁的速度還是很快的，幾分鐘之后第二碗香氣撲鼻的米粉也端了上來，伍元朗一看，這可真不錯，比起黃振燁那一碗，自己這份還多了一根火腿腸，切成了片漂在湯上面，一片一片看起來好像花瓣一樣，黃振燁這家伙也確實很講待客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