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所羨慕

    不知自己已經(jīng)在黑沉沉的海洋之中浮沉了多久，囚犯終于醒了過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第一個出現(xiàn)的是年輕中尉的臉，對方伸出手指在自己面前比劃著，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能看清這是幾根手指嗎？”

    囚犯吃力地分辨了一下，艱澀地說：“兩根?！?/br>
    因為大量失血，他體內(nèi)缺失水分很多，因此嗓子十分干啞，聲音聽起來就仿佛剛剛從沙漠歸來的旅人一樣，元俊宰便去飲水機那里給他倒了一杯水，樸在宇則在一旁低聲說了一句：“真難得，居然說話了?！?/br>
    元俊宰的手微微一頓，將飲水機的水流關(guān)閉，拿了大半杯水來到犯人身邊，輕輕將他扶了起來，將杯子里的水喂給他喝，那男人想來也是非?？实牧?，那只沒受傷的手捧住水杯，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元俊宰拿著紙杯的手被他那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握住，不知為什么，忽然之間就有一種極其輕微的特別觸感從手指的皮膚傳了過來。

    元俊宰偏過頭來看著這個人，雖然頭發(fā)胡子都有些邋遢，讓整張臉都顯得十分狼狽，然而這人的嘴唇卻長得格外好看，線條流暢優(yōu)美，如今喝過了水，不再那樣干燥，雖然仍十分蒼白，可是這時那嘴唇上沾著水珠，光滑了許多，就顯得格外斯文秀氣，讓元俊宰想到了清晨帶著露珠的唇形科草葉。

    戰(zhàn)俘很快將一杯水都喝完了，元俊宰打量著他的表情，問道：“還要喝嗎？”

    囚犯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犯人一連喝了兩杯水，當他還想喝第三杯的時候，元俊宰將紙杯放在一旁，說：“極度干渴的時候不能過于猛烈地喝水，這種狀態(tài)下組織細胞內(nèi)滲透壓比較高，大量喝水會導致組織液進入細胞導致細胞破裂，危及生命，過一會兒再喝吧?！?/br>
    戰(zhàn)俘也曾經(jīng)接受過嚴格的生存訓練，當然知道他說得是對的，雖然此時口中仍然感覺十分干燥，剛才喝下去的水就好像雨水落進干旱已久的土地，倏忽就不見了蹤影，仿佛連大地表層的沙土都沒打濕，然而他還是忍住了沖動，輕輕點了點頭，在元俊宰的扶持下重新躺了下來。

    這時樸在宇在一旁涼涼的說：“人體有百分之七十的構(gòu)成都是水，所以你昨晚咬腕自殺的時候，沒有想到如今會這么焦渴嗎？”

    囚犯很有些難堪地轉(zhuǎn)過頭去，閉上了眼睛，元俊宰很明白他此時的心情，本來以為是一定會成功死去的，哪知居然被救了回來。

    如今算是風平浪靜了，事件最危急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元俊宰此時冷靜地回想一下昨夜的經(jīng)過，不由得也有一些遲來的忐忑。事實上昨晚戰(zhàn)俘的自殺行動確實是計劃周密的，他用被子蒙住了頭，從監(jiān)控器上就無法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這個舉動其實非常符合常理，因為作為一個戰(zhàn)俘，一定是十分緊張的，這樣蒙住頭，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環(huán)境，會讓人有一種安全感，一定程度上減輕恐慌情緒，雖然不利于呼吸，但是也不會有大問題，因此被子就掩蓋了他咬傷手腕的動作，連后續(xù)血液不停流出的景象也看不到，如果不是自己多疑惑了一下，他是很可能成功自裁的，一旦出現(xiàn)那樣的結(jié)果，自己作為一線直接的看守與審訊負責人，是要承擔極大責任的。

    樸在宇很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過了一陣，當戰(zhàn)俘因為疲憊又睡過去之后，他輕聲和元俊宰說道：“從來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能給人帶來麻煩的家伙呢，并沒有人恐嚇他，真的不理解他到底為什么要自殺，北韓不是一直說要統(tǒng)一南韓嗎？既然只是內(nèi)部糾紛，為什么要這樣勢不兩立？他就不能想開一點，不要讓負責的人太過辛苦嗎？”

    元俊宰噗嗤一笑：“從這一點來看，確實是一個不懂體貼的人呢?！?/br>
    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戰(zhàn)俘只吃了幾口紅豆湯，就搖搖頭不肯再吃飯。

    元俊宰輕輕笑著說：“為什么不多吃一點呢？紅豆湯可以讓氣色好一些的，雖然沒有什么科學依據(jù)，可是傳統(tǒng)的飲食文化總是令人難以拒絕的吧?！?/br>
    囚犯低垂著頭，蜷縮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肯說。

    樸在宇撮起嘴唇吹了一口氣，道：“據(jù)說從兩年前開始，北韓的糧食就很緊張，所以我不太理解你這種面對食品仍然拒絕進食的態(tài)度?！?/br>
    他的這幾句話果然刺激了戰(zhàn)俘的神經(jīng)，男人不由得慢慢抬起頭來，其實他可能是很想猛然舉頭表達憤怒的，只是現(xiàn)在不但沒有力氣，而且仍然感到頭暈，所以就只能以這樣沒有什么威懾力的速度轉(zhuǎn)過頭看著樸在宇。

    樸在宇眼睛盯著他顫抖的嘴唇，很期待他說出被俘之后的第二句話，然而囚犯的嘴唇翕動了十幾下，終究還是什么話也沒有說，重新無力地將頭垂了下去。樸在宇暗自搖了搖頭，自己本來以為他會爭辯兩句“苦難行軍”的。

    到了八點鐘的時候，元俊宰將晚班交給樸在宇，轉(zhuǎn)頭含笑和戰(zhàn)俘說了一句：“我明天再來看你”，就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囚犯望著元俊宰那高挑勻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眼神一時間有些發(fā)直，樸在宇看著戰(zhàn)俘那有些呆愣的樣子，心中不由得吐槽：這么戀戀不舍的模樣，為什么不叫住他呢？

    “昨天中尉給你輸了血，因此他今天不能值夜班了，這個晚上我陪著你，現(xiàn)在好好休息吧。”樸在宇從桌子上拿過一本雜志，在手里翻開來。

    看到戰(zhàn)俘有些難以置信的眼神，樸在宇淡淡地說：“沒有人能夠預料到你會用這種方式自殺，因此醫(yī)院里的血液不夠了，如果你是別的血型還好，除了本血型還可以用O型血來補充，可你自己是O型血，只能用同種血型來急救，元中尉也是O型血，所以就用他的血液補充了不足的血量?！?/br>
    戰(zhàn)俘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的視線不由得看向自己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右手手背的針孔還仍然清晰，他還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掛在金屬架上的血袋，紅色的血漿慢慢地輸入自己的血管內(nèi)，當時他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并不是他被救之后有些后悔之前的自殺，只是無論如何，人的生命畢竟是寶貴的，自裁的時候自己的確是非常堅決的，然而當再次回到人間的時候，看到窗戶里透進來的晨光，難免有一種再生的感覺，因此輸血的時候，雖然血漿也是涼的，但他卻有一種神奇的溫暖感。

    就在囚犯腦子有些混亂的時候，元俊宰正在閔哲浩的辦公室里向他匯報情況。

    “那個家伙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怎么樣？”

    “情緒很低落沮喪?！?/br>
    “看來沒有順利自裁，感到很失敗啊。他昏迷了八個多小時，現(xiàn)在頭腦清醒嗎？”

    元俊宰點頭道：“他的反應(yīng)雖然有些遲緩，然而速度并不比從前更糟糕，趙醫(yī)官說大腦應(yīng)該沒有受到永久性損傷，恢復一段時間就好了。”

    閔哲浩這才放了心，舒了一口氣，說道：“這樣就好，如果他真的變成了腦神經(jīng)嚴重受損的人，對于這樣的一個人還真的有些不知該如何處置，總統(tǒng)大概要直接特赦，送進療養(yǎng)院贍養(yǎng)后半生了，我們一點情報都沒有得到，反而要替北韓照料傷兵，這樣子國情院簡直成了慈善機構(gòu)?！?/br>
    元俊宰一笑，閔哲浩的想法他能夠理解，事實上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雖然南北韓本來是同一個民族，不應(yīng)該如此計較，不過終究是讓人感覺有些得不償失啊。

    閔哲浩語重心長地說：“俊宰，這一次的事情真是讓我沒有想到，你一向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在宇也十分機敏，我本來以為將這個人交給你們兩個，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可是差一點后果就非常嚴重，看來這是一個非常頑固堅決的人，腦子也很靈活，你們兩個人千萬要格外提高警惕，如果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嚴肅處理的。”

    元俊宰不由得微微低下頭：“這一次是我疏忽了，對不起讓您失望了，長官。”

    閔哲浩輕輕晃了晃腦袋，放緩了口氣，說道：“這件事其實如果嚴格區(qū)分責任，不屬于你的過失，畢竟誰也不會想到他會采用這樣的方式自殺，然而你知道，軍隊就是軍隊，我們有我們的紀律，讓一個處于自己掌握之中的犯人成功自殺，這無論如何也是重大的失職，所以一定會有處罰措施的。對付這樣的人，僅靠監(jiān)視器已經(jīng)不夠了，從現(xiàn)在開始，每天二十四小時，你和在宇必須至少有一個人與犯人待在一起，絕不能讓他獨自待在監(jiān)房之中?！?/br>
    元俊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是，長官，絕不會讓他有獨自活動的空間?！笔聦嵣献约号c在宇之前商量的也是這樣的措施。

    閔哲浩點點頭，說：“好了，俊宰，你昨天晚上和今天都很辛苦了，尤其又有失血，現(xiàn)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元俊宰答應(yīng)了一聲，走出閔哲浩的辦公室，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八點四十幾分的時候，戰(zhàn)俘就已經(jīng)體力不支地躺了下來，樸在宇見他準備休息了，便關(guān)了頂燈，不過今天倒是不用開小夜燈了，樸在宇打開一盞壁燈，坐在燈下的椅子上看雜志消磨著時間，長夜漫漫，這一個晚班真的有點困難呢，值夜班很容易讓人厭倦。

    囚犯起初是平躺在那里，過了一會兒身體就轉(zhuǎn)向了墻壁那邊，將脊背對著樸在宇。

    樸在宇見他翻了個身，立刻便說道：“不要用后背對著我，你或者平躺，或者轉(zhuǎn)向我這邊，向右側(cè)躺也不會壓迫到你的心臟。”

    俘虜在枕頭上慢慢轉(zhuǎn)過脖頸，看了一眼自己的這位看守軍官，樸在宇與元俊宰不一樣，這個人雖然面孔清秀俊美，然而嘴角總是顯得略有些下垂，臉上的表情也不豐富，一副淡漠的樣子，雖然年紀似乎比元俊宰略年輕一些，可是那眼神卻顯得幽深，或許是自己在如此處境中格外敏感，囚犯總覺得他似乎帶了一點點憂郁的感覺，仿佛王朝時代思慮豐富的朝鮮王子一樣。

    因此戰(zhàn)俘就更加沒有勇氣拒絕他的要求，囚犯在床上翻了個身，將臉轉(zhuǎn)向窗戶這一邊，視線向前一掃，正落在樸在宇身上，樸在宇見他望了自己一眼，便將眼神移了開去，暗想這個人也是十分為難吧，在他的頭部角度，只要一睜開眼睛，很容易就會讓視線搭在自己身上，就好像一根晾衣的金屬桿自然而然搭在窗臺上一樣，想不看都不行的。

    然而雖然戰(zhàn)俘的處境已經(jīng)很艱難了，樸在宇卻仍然進逼了一句：“將手放在外面，最起碼要有一只手放在被子外?！?/br>
    囚犯聽了，身上不由得微微動了一下，抬起眼皮瞥了一下樸在宇，然而他沒有其她辦法，只得將右手伸出被子，那手腕上還包纏著紗布。

    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犯人已經(jīng)“孤掌難鳴”，樸在宇似乎終于放下了心，安心的看著雜志。

    朦朧的燈光之下，戰(zhàn)俘看著樸在宇手中的雜志封面，幾個服裝奇特的女子和男子形象印在上面，顏色十分鮮艷，看起來似乎是電影雜志。自己的祖國也有類似的雜志，比如說“千里馬”，那里面有一些圖畫和電影圖片，不過只是這樣略略一看，就已經(jīng)知道彼此的風格實在相差太遠，只看了幾眼封面，就讓他感覺到腦子里微微地有些發(fā)亂，他本能地知道，那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與自己原來習慣的一切格格不入，自己要接受它十分的困難。

    雖然知道這里備有一些雜志，以供住客消磨時間，不過因為自己的困境，戰(zhàn)俘一直沒有心情去翻閱，然而如今看到樸在宇一頁頁翻著那本彩色的雜志，囚犯忽然感覺自己的心中也動了一下。

    夜色漸深，淡淡的月光透進窗戶，然而在壁燈光線的對照下，那極淡的銀白色月光就幾乎顯得有些看不見了。房間里極其安靜，只有樸在宇翻雜志的輕微聲音，他看一會兒電影雜志就要抬頭看一下戰(zhàn)俘，以便確認他的狀態(tài)，戰(zhàn)俘翻了兩回身，仿佛有些失眠的樣子，不過他失血這么多，樸在宇估計自己不需要給他安眠藥了。

    就在這時，一道很輕的沙啞歌聲在房間內(nèi)響了起來：

    “金正日，我們的父親，這個世界上我們無所羨慕。

    我們的家園在勞動黨的懷抱之中。

    我們都是兄弟姐妹。

    即使面對火海，親愛的孩子們請不要害怕，

    因為父親在這里，

    這個世界，我們無所羨慕”

    樸在宇有些郁悶地將手里的畫報放在膝蓋上，他看了一下手表，又看向仰面躺著的囚犯，此時樸在宇真的想和他說，已經(jīng)九點二十五分了，你不睡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