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三個人的重陽
第二十五章 三個人的重陽 十月十號晚上六點十幾分的時候,一輛車子??吭隈R路邊,駕駛位上的男子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拿起電話來撥通了號碼,和對面的人開始通話:“泰熙?我是俊宰,我已經(jīng)到了**街,就在星巴克咖啡館前面的路旁,不好意思路上有一點點堵車,所以稍微遲了一些?!培藕玫??!?/br> 看到元俊宰掛斷電話,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樸在宇問道:“他出來了嗎?” 元俊宰一笑:“已經(jīng)出來了,剛好他今天也有一點事情要加班,剛剛才弄完的?!?/br> 樸在宇一臉不以為然地說:“重陽節(jié)還要人加班,很討人嫌的?!?/br> 元俊宰笑道:“其實我們今天也是緊趕慢趕?!?/br> 樸在宇估算了一下時間,推開車門,道:“我在外面招呼他?!比缓缶拖铝塑?。 前面的街上,一個人匆匆趕來,四處張望著尋找著那輛熟悉的車,這時忽然看到左前方幾十米外有人在向自己招手,正是自己熟識的人,那人臉上露出笑容,向著那邊的方向快步走去。 安泰熙來到車前,對著倚在車邊的樸在宇微微一鞠躬,客氣地說:“抱歉久等了?!?/br> 樸在宇將手里的煙掐熄丟進垃圾桶,說道:“沒什么,也是剛剛到的。”然后他指了一下副駕駛的位置,自己就拉開車后座的門,坐了進去。 看到了他的手勢,安泰熙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雖然對于副駕駛的社交含義沒有過研究,不過樸在宇這個動作分明暗示了自己與元俊宰的關(guān)系,平時與元俊宰一起單獨出去的時候倒是沒什么,自己自然而然就坐在元俊宰的旁邊,并沒有多想,然而如今有樸在宇在這里,還特意示意自己,就讓他感覺到那個坐慣的位置仿佛突然長出刺來,有點如坐針氈的感覺,因此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特意繞到道路的另一側(cè),打開后座車門坐在樸在宇旁邊。 樸在宇:……都已經(jīng)同居這么久了,為什么還要表現(xiàn)得如此清純?好像是還沒走出校門的學(xué)生一樣。 元俊宰見他們都坐好了,一邊發(fā)動汽車一邊笑著說:“今天漢城的交通真的是亂成一片,建筑工人大罷工,占領(lǐng)了麻浦大橋,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散去,許多車都堵在那里?!?/br> 安泰熙一笑:“所以大家都坐地鐵嗎?” 元俊宰咯咯笑道:“地鐵一定擠爆了,偏偏今天還是節(jié)日?!?/br> 這時樸在宇忽然問道:“泰熙,那個人是誰?” 安泰熙連忙收回目光,輕輕低下頭,說道:“沒什么?!?/br> 元俊宰的車速極慢,他順著安泰熙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見路邊十幾米外站著一個男子,高挑身材,兩只手插在風(fēng)衣的口袋里,墨藍色長風(fēng)衣及膝的下擺在秋風(fēng)中微微飄動,看起來很有一種灑脫的感覺,只是那望向車子的目光卻是十分幽深的。 元俊宰深深地看了那人兩眼,將對方的輪廓記在腦子里,然后轉(zhuǎn)頭正式開始了行程,口中還很輕松地問:“泰熙,那是你的同事嗎?” 安泰熙見他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而旁邊的樸在宇目光又有些銳利,終于抗拒不住,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 元俊宰從后視鏡內(nèi)看到了安泰熙的反應(yīng),他含笑繼續(xù)問道:“哦,果然是會社的同僚啊,叫做什么名字?從前只聽你說起過一位秋前輩,待你很好的,這一位是誰呢?” 安泰熙猶豫了片刻,低聲說:“申基范?!?/br> 樸在宇一針見血地說:“你們兩個的關(guān)系很差吧?” 安泰熙瞬間有一種想要捂臉的沖動,樸在宇真的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當(dāng),從來不會迂回曲折的,與元俊宰完全是不一樣的風(fēng)格,簡直讓人無法招架,元俊宰也看著后視鏡里樸在宇的臉笑了出來。 “今天被他看到了我們,對你會不會有什么影響?”樸在宇冷靜地繼續(xù)問。 安泰熙顯然有些郁悶地說:“無論怎樣也不會比原來更糟糕了?!?/br> 說完這句話,他不由得難為情地閉了一下眼睛,對于樸在宇外科手術(shù)刀式的問話,自己總是難以抵御,在國情院的時候就是這樣,如今依然是這樣。樸在宇總是會毫不客氣地戳穿真相,讓人無法逃避;事實上元俊宰雖然手腕柔和一些,然而也是個極其清醒冷靜的人,偵訊的時候雖然會戰(zhàn)術(shù)性地給自己一點喘息的機會,然而他與樸在宇其實是互相配合的,自己在樸在宇那里受到了相對酷烈一些的對待,自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這個顯得溫和有感情的人,對于元俊宰便有一種格外的信任。 后視鏡里,元俊宰望著樸在宇的臉,輕輕搖了搖頭,樸在宇會意地點點頭,明白他是準(zhǔn)備回去后慢慢問。自從同居之后,元俊宰也有了許多變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國情院的偵訊室,所以不能再用那樣的方式對待安泰熙,如今對于安泰熙,元俊宰越來越難以強硬起來,有一些事情,如果使用一些技巧本來是很容易達到目的的,可是他無法那樣去做,只能一點點慢慢來,一切都以安泰熙的自愿為前提,為了尊重自己所愛的人,有時候元俊宰甚至?xí)艞壸约旱南敕?,長久而親密的相處之中,必要的妥協(xié)總是需要的,在所有事情上都一概執(zhí)著會讓人感覺到有壓力。 劇院里有許多人,而且不時發(fā)出響亮快活的笑聲,這里上演的不是高雅人士所欣賞的西方古典交響樂,而是滑稽劇,所以氣氛十分輕松,即使今天是重陽節(jié),本來應(yīng)該闔家團聚的,在這里看劇的人也并不少,或許在周末的時候,大家都需要好好放松一下吧。 元俊宰看著舞臺上那狼狽的丑角,笑了一陣之后轉(zhuǎn)頭看向安泰熙,只見他也笑得非常暢快,連自己握住他的手都沒有發(fā)現(xiàn),平時安泰熙一直是很內(nèi)斂的,內(nèi)斂到幾乎有些拘束,即使和自己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略有點這個樣子,原來滑稽戲可以讓他完全放松下來。 過了一會兒,安泰熙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一眼樸在宇,發(fā)現(xiàn)他竟然也在微微地笑著,安泰熙搖動了一下與元俊宰交握在一起的右手,元俊宰笑著看向他,安泰熙用左手的拇指指了指樸在宇,元俊宰探頭一瞧,不由得咯咯笑了兩聲。以樸在宇的敏銳,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他們留意到自己,這個一向淡漠的人此時居然也有了一點不好意思,輕輕咳了一聲,向另一邊微微側(cè)過臉去。 看過滑稽戲之后,三個人一起去吃飯,最近漢城很流行中國菜,雖然也有一點隔膜,然而畢竟兩國同屬東亞文化,中國的飲食適應(yīng)起來畢竟比西洋風(fēng)的餐食要容易得多,因此在漢城,中華料理店也日益多了起來,尤其是川菜,辛辣爽口,很適合韓國人的腸胃,因此有時候安泰熙與元俊宰也會叫中餐外賣的。 服務(wù)生很快送上四盤菜:宮保雞丁、夫妻肺片、番茄炒蛋、麻婆豆腐,都是色澤非常鮮妍誘人的菜式。 安泰熙夾了兩片夫妻肺片放進嘴里,咀嚼后咽下去,望著樸在宇,抿嘴笑著說:“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少尉笑呢,樸少尉笑起來很好看?!?/br> 樸在宇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到自己碗里,聽了他這樣一句話,從劇院里出來后重新回歸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也不由得略略有了些松動,微微笑了一下,說:“我在你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個不帶笑容的人嗎?” 安泰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每次想到你,眼前浮現(xiàn)的都是一副板著臉的形象,從前在那里的時候,我很怕看到你,不過現(xiàn)在……”現(xiàn)在居然在一起看戲吃飯。 “你這樣的人也會有所懼怕嗎?”樸在宇微微有一點激將法地說。 “如果是在朝鮮,自然是不會的,可是如今不一樣了?!?/br> 樸在宇又笑了一笑,轉(zhuǎn)換了話題:“我也沒有想到你會喜歡這樣的地方,我總覺得你或許不喜歡吵鬧的場合?!?/br> “酒吧迪廳那樣喧鬧的處所,確實是有些不適應(yīng)的,但是劇院還好,沒有那么吵,而且光線那么暗,那樣多的人之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所以就覺得很自在啊,而且在那樣的氣氛里也很開心?!?/br> 樸在宇點點頭,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他學(xué)過心理學(xué),本身的代入共情能力也非常強,很容易就能夠理解安泰熙的心情,以他的處境,當(dāng)然很需要有人親密地關(guān)心他,愛他,然而有時候,他也很需要一個不被任何人關(guān)注的空間,暫時將那無時無刻不壓在身上的北韓石碑卸掉,讓自己顯得與周圍的人毫無區(qū)別,就好像大海中的一滴水,自由自在十分愉快,也不會被任何人所打擾,比起關(guān)起門來獨處,這似乎是一種積極一些的調(diào)整方式。 餐廳前方的電視打開著,屏幕里正在放送文藝節(jié)目,元俊宰吃著麻婆豆腐,笑著說:“這家的中國菜還不錯吧?據(jù)說是從中國請來的廚師?!?/br> 安泰熙含著嘴里的食物,沖他一笑,點了點頭。 樸在宇問:“泰熙很喜歡吃中華料理嗎?” 安泰熙把東西咽下去,騰出了口腔中的位置,說道:“本來還怕自己不適應(yīng),韓城的許多食物初看起來都有些古怪,不過吃過一回后就覺得,口味很好啊,很親切的感覺,沒有那么難以接受,所以時不時就會吃炸醬面。” 樸在宇看著安泰熙,雖然沒有多少笑容,然而眼神中的溫度卻逐漸升了起來,到了幾乎溫和的程度。 旁邊的元俊宰笑道:“我們還說過以后要去中國的四川玩兒,吃那里的川菜,看大熊貓。” 樸在宇抿了一下嘴:“對原產(chǎn)地的口味可能未必適應(yīng),那邊的辣醬與我們這里的不太一樣,雖然是很香的,不過偏咸辣,韓國的辣醬偏甜一點,畢竟里面會加水果的,蘋果、梨子之類?!?/br> “啊,樸少尉,你去過那里嗎?” 樸在宇點點頭:“讀書的時候去過一次?!?/br> “學(xué)生時代就出去了呀,從前對于出國連想都不敢想的,唯一的一次出國是……”潛入南韓,然而嚴格來講那也不能算是出國,畢竟南北韓都堅定地認為雙方是一個國家,只是暫時分隔開而已。 電視上的畫面在這時切換了,如今是新聞時間,第一則消息就是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整天的建筑工人大罷工,攝像機的鏡頭對準(zhǔn)了橋面上黑壓壓的人群,許多示威者站在那里,手里舉著旗子,還有標(biāo)語,后面則堵了一長串的車輛,最前面的則是防暴警察。 女記者清澈明朗的聲音從電視機里傳了出來:“從早上八點鐘開始,罷工人群就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麻浦大橋,她們在橋上整整堅守了一天的時間,直到現(xiàn)在仍然不肯散去,政府與建筑工人工會正在談判之中……” 第一次看到這樣大規(guī)模的罷工,安泰熙也感覺到很震撼,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那不顧疲憊,仍然不斷發(fā)出呼喊聲的示威人群,還有橋面上那長長的路燈,兩排明亮的路燈一直通到畫面的盡頭,再遠一些的地方就是江對岸高樓大廈的燈光。 樸在宇皺了皺眉,微微咬著牙,說道:“一點點什么事情就這樣鬧得不可開交,好像要用怒火把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燒毀一樣?!?/br> 安泰熙很有些理解地望著他,作為國情院的特工,政府的一員,樸在宇自然是認為這些人是沒事找事,而且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罷工也給安保工作帶來很大的壓力,這當(dāng)然是一位情報官員不希望看到的,不過…… “在北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罷工,那是不可想象的?!?/br> 元俊宰看著他,確實是的,那是破壞社會主義,是對抗偉大領(lǐng)袖,這樣的人是共和國最危險的敵人,本來大家都應(yīng)該是義務(wù)勞動的。 “啊,今天本來應(yīng)該吃栗子糕或者菊花煎的,我們要不要一份這樣的點心?” 樸在宇一笑:“不要了吧,這么多菜已經(jīng)很豐盛了,不過說起點心來,我記得泰熙是喜歡吃栗子糕的是嗎?有一次買了板栗蛋糕,你很喜歡吃。” “啊,樸少尉,你還記得這個啊,那一次也是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栗子的味道真好,當(dāng)然是很甜的了,而且很溫暖,讓我想到了夜晚家中的燈光,那栗子蓉磨得真細,一點點渣滓都沒有的,好像豆腐一樣?!?/br> 安泰熙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國情院里的時候,樸在宇對于自己也是帶有溫情的,那一次的栗子蛋糕就是他買來的,當(dāng)時自己還住在醫(yī)院里,身體很差,情緒也十分低落,有一天樸在宇就買了一塊奶油栗子蛋糕來。 看到這種奇怪的東西,自己起初自然是不肯吃的,然而樸在宇將這塊不是很大的蛋糕分成了三塊,與元俊宰先開始吃,元俊宰一邊吃,一邊含笑對自己說:“真的是很清甜的點心呢,雖然很甜,然而并不會膩的,樸少尉特意從松林屋買來的,吃一點好不好?” 聽他這樣說,自己這才微微顫抖著雙手,從樸在宇的手里接過那一小碟蛋糕,用上面的塑料勺子挖著,一口一口吃了起來,不得不承認,甜食有一種見效很快的撫慰人心的味道,雖然湯面泡菜之類也能吃得飽,然而甜食給人的感覺仍然是不一樣的,不知為什么就讓人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即使是吃東西的時候,安泰熙也能感受到樸在宇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那是這位情報中尉一貫的審視性的目光,里面充滿了評估的意味,自己慢慢地吃了幾口之后,只聽樸在宇問道:“好吃嗎?” 那個時候自己是不肯講話的,仿佛被俘的精神沖擊讓自己一下子發(fā)生了語言障礙,因此雖然覺得有些不太禮貌,卻也只能戒懼地點點頭,不肯說一個字,如今想一想,那個時候很有點對不起樸少尉。 這時,元俊宰笑著輕輕握住他的手:“那么明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除了吃海帶湯,也定一個栗子蛋糕好不好?” 安泰熙對他笑了一下,“嗯”了一聲,點了兩下頭,元俊宰看著他,也笑得十分溫暖,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如同熱帶洋流往復(fù)回旋,在餐廳的一角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氣候帶。 就在這分外溫馨的時候,安泰熙仿佛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很有一點驚訝的態(tài)度:“啊,今天是建黨日啊?!?/br> 樸在宇在對面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安泰熙去洗手間,趁這個空隙,樸在宇問道:“你們兩個現(xiàn)在相處得怎么樣了?” 元俊宰的笑容微微有些收斂,說道:“還好吧,有一些話他肯和我說了,不過他對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仍然是沒有太多信心。” 樸在宇搖了搖頭:“他一向就是個很能打擊別人情緒的人,這一點看來一直沒有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