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監(jiān)獄故人

    四月十七號這一天正是星期六，上午的時候，安泰熙與元俊宰來到社區(qū)附近的一座大型書店，各自一頭扎進(jìn)去看了起來。

    安泰熙手里拿著一本最近大家紛紛在談?wù)摰臅?，叫做，對于這種人文類的書，他一向不是很在意，然而今天這一本書卻是一定要買的，因?yàn)檫@是兩年前叛逃的黃長燁書記寫的回憶錄。

    不同于其她南韓的讀者，安泰熙看這本書不是為了了解朝鮮的樣貌，韓國人對于這本書的興趣主要是因?yàn)殍F幕后的北韓太過神秘，雖然大部分是出于對同胞命運(yùn)的關(guān)心，不過或多或少也有一種獵奇的心理，人對于隱藏起來的東西總是難免有一種好奇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然而對于安泰熙來講，朝鮮的生活既不神秘也不浪漫，更沒有什么離奇的地方，畢竟是自己前面二十五年一直親身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沒有那種因距離而產(chǎn)生的美感，如果說與南韓有什么不同，大概最鮮明的方面就是物資豐富程度的差別吧，思想自由之類實(shí)在太“上層建筑”了。

    可是這本書是黃長燁書記寫的，黃長燁與普通的脫北者有很大的區(qū)別，他是北韓統(tǒng)治階層的一員，他所講述的北韓上層內(nèi)幕是從前作為一個普通軍官的自己所不可能知道的，雖然對于政治運(yùn)作不是很感興趣，然而既然是關(guān)于祖國的書，又是黃長燁書記寫的，無論如何也要買來看一下啊。

    正在安泰熙翻看著中間的書頁時，忽然有人在他不遠(yuǎn)處試探著叫了一聲：“安泰熙？”

    聲音顯然不是元俊宰，也不是任何自己熟悉的人，因此安泰熙微微楞了一下，抬頭一看，那張臉竟然是自己見過的：“慎彬，原來是你！”

    慎彬一步跨過來到他身邊，大力拍了兩下安泰熙的肩膀，呵呵笑道：“泰熙，真沒想到能夠在這里見到你啊，自從我穩(wěn)定下來，就在想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在哪里能夠找到你，可是漢城太大了，要找一個人非常困難，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住址電話，到后來真的不怕你傷心，我也就慢慢地把這件事放下了，想著如果真的有事，或許會給我打電話的吧？雖然我職位不高，不過多一個人商量總是好的，既然沒有打電話來，應(yīng)該是過得很好，不過也可能是已經(jīng)把我的電話弄丟了吧？哈哈哈哈哈……”

    安泰熙看著這個一如既往熱情開朗的人，有些難以面對一般地說：“其實(shí)沒有弄丟，只是不知電話接通后該說些什么，真抱歉讓你這樣為我擔(dān)憂。”

    “沒有什么啦，我不會計較這些事情的?！?/br>
    這時元俊宰也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動靜，他走過來笑道：“泰熙，這一位是？……”

    安泰熙連忙給他介紹道：“俊宰，這位就是慎彬，從前很關(guān)照我的。慎彬，這是俊宰。”

    元俊宰馬上想了起來：“原來你就是慎彬，泰熙經(jīng)常提起你，在那樣一個孤單的地方，多蒙你照應(yīng)他。”

    慎彬看著這個俊美光鮮的人，腦子一轉(zhuǎn)，也明白過來：“啊俊宰先生，你就是當(dāng)初那個……借了很多錢給泰熙的人?。俊?/br>
    “保釋”兩個字是絕不能說出口的，縱然韓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明了許多，不再像過去那樣講“父債子償”地搞株連，可是進(jìn)過監(jiān)獄的人總是會讓人另眼相看，雖然他們住過的是軍事監(jiān)獄，然而在軍隊中犯下的過失也仍然是過失，在這樣的公眾場合講出來肯定是不好的。

    元俊宰一笑，說：“請叫我‘俊宰’就好。泰熙很能干，那筆錢已經(jīng)又回到賬戶里了。對了，慎彬，你是在這家書店工作嗎？”

    慎彬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本來是在另一家店的，因?yàn)檫@邊缺人，就把我調(diào)了過來，哪知今天居然在這里遇到你們。你們是住在這附近嗎？”

    “是的，就在綠堤公寓，這家書店我們從前也是經(jīng)常來的，只是那時沒有看到你，是剛剛調(diào)過來的嗎？”

    “是啊，從上周開始正式在這里上班，早知道你們住在這里，我早就申請調(diào)轉(zhuǎn)來這邊了，這樣子的話，不但可以經(jīng)常見面，而且你們要買書的話我也可以給打一個員工內(nèi)部特價啊哈哈哈，雖然折扣不多，不過總能省一點(diǎn)。哦對了，泰熙，你如今已經(jīng)有手機(jī)了吧？把號碼告訴我一下好嗎？”

    正在這時，店長在那邊招呼道：“慎彬，快過來把這些書搬進(jìn)庫房里去！”

    慎彬答應(yīng)了一聲，回頭對他們講：“不好意思，我先過去干活兒了，泰熙，你既然記得我的號碼，就打一個給我，不需要接通的，只要顯示出號碼，我就可以記下來了，我去和收銀的jiejie說一下，讓她給你們打個折扣，這樣即使一會兒我趕不及回來，她也會記得的?！?/br>
    安泰熙笑著說：“不用擔(dān)心我們，快去忙吧，而且我們也還要再看一會兒。”

    二十幾分鐘之后，當(dāng)安泰熙和元俊宰在收銀臺前結(jié)賬的時候，慎彬擦著汗趕了過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在掃描條形碼，慎彬看著她一本一本掃描完放在一旁的書，這些都是安泰熙挑的書，慎彬看過幾本之后忽然有些驚奇地說：“泰熙，你也開始看這些政客寫的東西了？從前你最喜歡看的是那些編程的書，要解悶就看韓國旅游圖冊，對這種東西從來不感興趣的啊，總是覺得無聊，如今變化很大啊?！?/br>
    回想起從前，安泰熙也覺得事情有些奇妙，他笑了一笑，說：“別人的書可以不看，黃書記的書總是要看一看的，自從他九七年來到韓國，我就很好奇身處高層的人，腦子里都是怎樣想的?！?/br>
    “噫，反正都是一樣的?！鄙鞅蚴趾唵未直┑叵铝诉@樣一個判斷。

    元俊宰微微一笑，說：“今天是泰熙的生日，所以慎彬，如果你有空的話，中午可以一起吃飯嗎？就在附近的餐館，走路只要幾分鐘時間，晚上的話不是很方便，我們要去母親那里?！?/br>
    “原來今天泰熙過生日啊，你的這些書都記在我的賬上吧，算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因?yàn)槲缧莸臅r間太短，只有四十分鐘，實(shí)在來不及出去買了?！?/br>
    安泰熙很有些難以承受地說：“這怎么好意思呢？這些書很貴的，大部分是工具書?！?/br>
    元俊宰看了一下價格，也說道：“如果一定要送生日禮物的話，請把這本黃書記的回憶錄送給泰熙就好了?！?/br>
    慎彬笑道：“好啊，那么就把這本書算在我的賬上，哦對了，再送一包口香糖給你們做小禮品！啊……你們比較喜歡什么樣的贈品，可以告訴我，如果店長批準(zhǔn)的話，下一次我們就可以采購這樣的東西來做贈禮啊?！?/br>
    元俊宰差一點(diǎn)脫口而出“安全套”，不過看了一眼安泰熙，非常堅決地忍住了，笑著說：“這口香糖就很好，可以清新口氣的?！?/br>
    旁邊探過來一只滿是黃毛的頭，一個二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壓低聲音說：“可以送安全套嗎？”

    “呃……我回頭問問店長哈，不知這種禮品與書店的形象是否符合啊，現(xiàn)在的小年輕都已經(jīng)這么新潮了嗎？”

    黃毛撇了撇嘴，說：“不過就是安全套而已，很日常的用品嘛，難道你不zuoai的嗎？好吧大叔，就算你守身如玉，可是書店里也有寫生理知識的書啊，書都能擺在那里，為什么安全套不能擺？”

    慎彬：“真的是讓人無言以對啊，小子，你以后可以考慮去外交部工作?！?/br>
    安泰熙也看著那個年輕人直笑，在國情院里的時候還沒有什么，可是當(dāng)他走出監(jiān)獄，來到外面的街道上，就感到簡直是光怪陸離，仿佛踏入了另一個國度，那些走在街上的，染著紅色、黃色頭發(fā)的，真的都是自己的同胞嗎？真的也是和自己一樣的朝鮮族人嗎？可是她們?nèi)缃窨雌饋砗喼焙孟裎鞣饺艘粯?；有些人耳朵上戴著一個塑料的塞子，還有電線連到她們的口袋里，安泰熙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報務(wù)兵”。

    而讓他最震撼的，則是在漢城的大街上，女孩和男孩手挽手走在一起，甚至還會當(dāng)眾接吻，這在朝鮮是不可想象的，雖然向往浪漫的愛情，然而現(xiàn)實(shí)之中，這樣的機(jī)會是很少的，不要說在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就連公開牽手都被視為傷風(fēng)敗俗，很多婚姻都是包辦式的，或者是由家長包辦，或者是由黨書記或者領(lǐng)導(dǎo)安排。種種畫面對他的精神沖擊力實(shí)在是太大了，在這樣的刺激下，安泰熙一瞬間甚至覺得，或許自己還是待在國情院的監(jiān)室里更好一些，起碼不用被迫接觸這些宛如海外奇談一般的事情。

    元俊宰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在朝鮮，婚前性行為當(dāng)然是受到絕對禁止的，更可怕的是女子未婚先孕，“那將是無法想象的災(zāi)難，我?guī)缀醪桓蚁胂筮@樣的事情真的會發(fā)生?！币晃黄扔谏顗毫σ呀?jīng)矜持不再的逃北女子曾經(jīng)這樣說，而她在漢城以出賣rou體為生。

    從書店里出來，兩個人悠閑地走回公寓，元俊宰笑著問：“你很喜歡看旅游指南嗎？”

    安泰熙笑了一下，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如今他對這些事情的態(tài)度也從容了許多：“那個時候剛剛來到韓國，對這里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看到那些圖片就覺得很新鮮，心里就在想，‘這就是韓國嗎？很奇怪的樣子，好像來到了月球，雖然山山水水看起來與從前在朝鮮見過的沒有太大的差異，可是那么多人造的東西要接受起來真的很困難啊，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或許多看幾遍，熟悉一些，就不會有那種因?yàn)槟吧鴰淼奈窇指辛税?。’到了現(xiàn)在，自動販賣機(jī)已經(jīng)會用了，地鐵也比較熟悉，熒光屏上的羅馬字廣告，比如HDTV、MTV、BBQ，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就覺得沒有那么艱難，也幸好一直有你在身邊?！?/br>
    愛情這種在北韓祖國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沒想到自己作為戰(zhàn)俘，在敵對的南韓卻找到了它，雖然對象是同性，而這種戀情在南韓的接受度也非常低，然而自己畢竟得到了它，只要一直保持低調(diào)，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吧？

    晚上，在母宅里，大家圍坐在餐桌前，看著安泰熙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與此同時就是一陣掌聲。

    元承鉉看著安泰熙，樂呵呵地說：“泰熙今年二十八歲了啊，已經(jīng)是一個很成熟的人了，看著他這樣的變化，真的讓人感覺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啊，我印象里泰熙的樣子一直是一個很年輕、很靦腆的孩子，就好像一只剛出生的小鹿，跌跌撞撞走在樹林里，如今他走路終于很穩(wěn)了，可是卻讓人莫名地有些傷感啊。”

    金敏愛微微翻了個白眼：“簡直是誠實(shí)到讓人有些難以接受的程度啊，泰熙長大了，我們應(yīng)該為他高興才對，難道要看著他永遠(yuǎn)那樣忐忑不安的弱小狀態(tài)才好嗎？唉，不過泰熙原來那樣害羞的樣子確實(shí)很可愛啊，智銀和俊宰這兩個孩子實(shí)在是……看到她們兩個，我的孕激素就消失了?！?/br>
    元俊宰看著安泰熙不住地笑，安泰熙臉上頓時紅了，然而卻也感到nongnong的溫暖，他笑著說：“母親父親，無論我到了什么樣的年紀(jì)，永遠(yuǎn)都是你們的孩子?！?/br>
    元智銀也咯咯笑道：“放心吧mama爸爸，泰熙會永遠(yuǎn)留在這里給你們疼愛的?！?/br>
    生日晚會結(jié)束后，安泰熙與元俊宰開車回家，側(cè)轉(zhuǎn)過臉來望著駕駛位上穩(wěn)穩(wěn)地把握住方向盤、認(rèn)真專注地看著前方道路的元俊宰，安泰熙忽然有一種年齡倒錯的恍然感，雖然他本身并不太情愿，可是安泰熙卻無法拒絕元俊宰印在自己腦海中的那種保護(hù)人形象，正如同父親元承鉉所說的那樣，當(dāng)初的自己真的好像一只小動物一樣，唯一不太相同的就是，自己并不是剛剛出生的小鹿，而是被獵人抓住的公鹿，雖然有堅硬的鹿角，可是在落入羅網(wǎng)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被折斷了。

    元俊宰在那時所扮演的角色是一個馴化人，天鵝絨的手套下包裹著鐵掌，他要馴養(yǎng)自己，讓自己服從，所以一方面嚴(yán)格規(guī)訓(xùn)，另一方面也關(guān)照自己的身體與精神，由于那時還是處于一種強(qiáng)烈的對立狀態(tài)，自己又處于一種極端不利的境況，元俊宰對于自己的關(guān)懷就難免顯得帶有一些強(qiáng)迫性質(zhì)，雖然相比酷刑會讓人有一絲慶幸，卻終究令人感到屈辱，越是對著他，就讓人愈發(fā)感覺到自己的脆弱，那種被削弱的感覺反而更強(qiáng)了。

    然而自從兩個人真正在一起，元俊宰那無時無刻不細(xì)心留意的尊重與體貼，弱化了安泰熙那種被動的感受，而且一直在努力幫助自己擁有自身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安泰熙所感到的就不再是那種獵人給獵物喂食一般的、以高臨低帶有征服意味的親昵，而是同一水平線真誠友善的關(guān)愛，而且還鼓勵自己立住根基，因此在面對元俊宰時的那種虛弱感也在不斷減輕。

    雖然如此，可是元俊宰給自己的感覺始終如同一個溫厚可親的兄長，當(dāng)自己猶豫不定的時候，當(dāng)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安泰熙首先想到的就是元俊宰，而今天父親提到年齡，他才忽然間想起，其實(shí)元俊宰比自己年輕一歲，按道理來講，他應(yīng)該是自己的弟弟；即使不知道兩個人實(shí)際年齡的人，單純看外貌，雖然長相端正，然而自己不是那樣精致風(fēng)格的人，似乎是很天然的就應(yīng)該帶有一種成熟感，而元俊宰五官精巧秀美，皮膚也光滑明亮，明顯比自己年輕，看起來也應(yīng)該是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樣子，是一個清純甜美的好弟弟，可是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像自己這樣一個總是需要弟弟關(guān)照的哥哥呢？這是讓人多么的慚愧啊。

    元俊宰看了他一下，微微一笑，說：“泰熙，回到公寓里后，我還有另外一份特別的禮物要送給你。”

    安泰熙馬上就明白了，雖然此時仍然是衣著整齊地坐在車?yán)铮欢谠≡椎哪抗庵?，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全身赤裸，臉上不由得熱了起來。他已經(jīng)能夠想象兩個人脫光衣服躺在床上時的情景，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元俊宰身下，而元俊宰那覆蓋住自己的身體則不住溫柔地與自己摩擦著，這樣明顯帶有呵護(hù)意味的姿勢會讓自己對他的依戀更為加深，如果說從前在北韓時，領(lǐng)袖給自己洗腦用的是宣傳輿論和生活必需品控制配發(fā)，元俊宰令自己淪陷則是用的這種nongnong的深情，讓自己難以拒絕，而且如同吸食毒品一樣無法自拔，沒有任何的懷疑與怨恨。

    元俊宰一向是一個溫柔的人，在情事上尤其如此，很關(guān)注自己的感受，也注意性生活的安全，十分留意不讓自己受傷，對于一個如此柔情的人，哪怕會有溺水的危險，也很難拒絕這樣的吸引力吧。而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元俊宰都格外體貼細(xì)膩，比平時加倍甜蜜，仿佛將人包裹在濃厚的糖漿里，甘甜到幾乎窒息，安泰熙很擔(dān)心自己今晚會不會暈厥過去。

    元俊宰從后視鏡里看著安泰熙的臉，溫暖地一笑，今天他要讓安泰熙度過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