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景

    初秋的庭院里，穿了一身簡樸中山裝的青山雅光正在與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玩耍著，陪著她在院子里的牽牛花架邊撲著蝴蝶。中山裝的形制有點像日本的詰襟服，因此青山雅光穿上后也并沒有太多陌生感，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

    房檐下的茶桌邊，何坤與林靜之一邊喝著茶，一邊望著這一幕溫馨的場景。

    林靜之含笑看著青山雅光指向一只蝴蝶，女兒鄭卓佩躡手躡腳地走了上去，伸出兩根手指去捏蝴蝶的翅膀，只可惜蝴蝶似乎發(fā)覺了有人靠近，振動著翅膀飛走了。

    “青山先生很喜歡孩子啊，小佩雖然與他是第一次見面，然而已經玩兒得這么開心了?！?/br>
    “我也是這一次才發(fā)現的，從前……也沒有什么機會，總之與人相處越久，就越能了解一個人。”何坤頗有些感懷地說。

    “青山先生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想到了小佩的舅舅?！?/br>
    見林靜之沉入了遙遠的回憶，何坤關心地問：“林醫(yī)生，你的先生現在有消息嗎？”

    林靜之搖了搖頭，滿臉憂慮地說：“仍然沒有雁飛的音訊，真的是很令人擔心，他是一個很典型的文人，除了讀書寫文章，其她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時局之下，文人就算不得有專長了，如果他有一門技術倒是還好……真的是讓人很擔心啊，雖然他身上帶了錢，可是錢總有用完的一天，如今的物價漲得厲害?！?/br>
    這時青山雅光擦著汗走了過來，笑著問道：“你們在談什么？林醫(yī)生為什么好像有一點不開心的樣子？”

    何坤給他倒了一杯茶，含笑道：“林醫(yī)生的丈夫仍然沒有消息，希望他能夠找到一間學校給人教書度日。”

    青山雅光對于林靜之的家事也略有所知，一想到林醫(yī)生一家人因為戰(zhàn)爭而飄零失散，便不由得又是一陣內疚，只覺得頸部難以負重，垂下了頭說道：“真是抱歉，都是因為這場戰(zhàn)爭，才造成了這樣的分離。”

    林靜之笑了一笑，寬慰道：“青山先生不必總是為了這些事情而介意，這也并不是由你造成的，或許他如今也正好好地活著，等戰(zhàn)后我們就可以見面了?！?/br>
    雖然有林靜之這樣的安慰，然而青山雅光心中仍然感到愧疚，在這件事上，自己或許并不是直接的加害者，然而自己畢竟是日本陸軍的一員，龐大的皇國軍隊是由每個士兵組成的，所有的軍人一起構成了日軍的整體力量，因此自己并不能說是與此完全沒有瓜葛。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既然“皇軍的威武”每個人都與有榮焉，那么對于責任也就每個人都應該分擔。

    青山雅光竭力想了一想，說道：“林醫(yī)生的丈夫是一位知識分子吧？有知識的人永遠是寶貴的，或許他現在也在軍隊之中，給士兵們講課，哦，我從前看到過國軍的的，應該是有隨軍的老師吧？”

    聽了他的聯想，林靜之抿嘴一笑，何坤也笑了起來，他也是看過的，內容也記得：“我是革命軍人。我們的國父是孫總理，我們的領袖是蔣委員長。我們國家是中華民國，我們的敵人是日本軍閥。可愛的中華，可愛的中華，物產豐富，土地廣大。我們要好好保護她。我們要盡忠報國，復興民族。我們中國軍人精誠團結，衛(wèi)國衛(wèi)民；不辭千辛萬苦，發(fā)揚民族精神；鏟除萬惡漢jian，打倒日本軍閥。青天白日滿地紅是我們中華民國的國旗，是國民黨黨旗。中國國民黨是國民革命的先鋒。實行三民主義，促進世界大同?！?/br>
    雖然比不得共產黨，然而國軍內部也是有政治思想工作的，自己從前看這些倒是覺得沒什么，雖然現實并非完全像這些教育材料所說的那樣，不過卻也沒有覺得有多么奇特，然而如今聽青山雅光這樣一講，想到了當初青山雅光在戰(zhàn)地上撿到了國軍遺下的這些宣傳資料，雖然未必能夠全部看懂，然而許多漢字還是認得的，也可能叫了翻譯過來，當時他的想法會是怎樣的呢？雙方立場上有如此大的差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否會感覺非常新鮮呢？

    這時小佩從花架那里跑過來，一下子撲進mama的懷里，林靜之滿懷憐愛地給她擦著額頭上的汗，口中說著：“看看你跑了一頭的汗，倒好像比夏天還熱?！?/br>
    青山雅光溫暖地笑著，將一條羊羹遞了過去，小佩說了聲“謝謝”，將羊羹接過來撕開外面的紙包裝，把一條羊羹比較均勻地分成了四塊，每個人一塊，青山雅光笑著把自己那一塊又遞給了小佩：“叔叔不吃，你吃吧?！?/br>
    小佩搖了搖頭，何坤將自己的那一小塊羊羹又分成了兩塊，將一塊放在青山雅光面前，對小佩說：“何叔叔和青山叔叔吃這一塊，那一塊給你吃，你還小，正在長身體?！?/br>
    小佩抬起頭來看了看母親，林靜之笑著說：“快謝謝兩位叔叔?！?/br>
    “謝謝青山叔叔，謝謝何叔叔?！闭f完這一句，小佩這才拿起羊羹吃了起來。

    林靜之把自己那一塊也分作兩小塊，大部分都給了女兒，自己只嘗了一點點，真的是香甜啊，在這戰(zhàn)火紛飛、物資緊張的時代，甜食不僅僅是補充體內的糖分，增加能量快速恢復體力，而且也是一種心靈的撫慰，在這樣艱苦的、充滿危機的時代，一點甜食就讓人感受到一縷陽光照進生命，現實不再是充滿厭倦與痛苦，而是也帶有樂趣，活著不僅僅是無奈的堅持，不是出于對死亡未知的懼怕，是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留戀的事情。

    何坤含笑望著青山雅光，有一些老古板認為，甜食是專屬女人和孩子的，是男人就應該吃大魚大rou之類東西，而且口味還要偏重，不過他知道許多日本士兵都很喜歡吃甜食，比如青山雅光，就很喜歡羊羹和蜜豆，除了這類赤小豆甜點，他也喜歡巧克力。

    日軍的口糧供應，單看甜食這一類，已經是相當豐富，比如奶糖、水果糖、飴糖、巧克力、柿餅、水果罐頭、羊羹，而且還有煉乳，如果能夠烤制面包，抹上煉乳加上牛rou罐頭，就是一頓西餐。如此喜歡甜食，難怪和果子的種類如此豐富，樣式又如此精巧。

    再看看國軍這邊，標準是定得很好的，陸軍戰(zhàn)時每人每天大米一斤半，罐頭rou四兩、干菜二兩、咸菜二兩、食鹽三錢、醬油四錢，然而實際執(zhí)行的時候，就好像黨國許多立意很美好的政策一樣，大部分在基層推行不下去。士兵們很多時候一天只能吃兩頓飯，據何坤所知，國軍序列里只有最精銳的機械化部隊第五軍，才能每天吃三頓飯，這還是委員長親自下令，必須吃三頓，才得以執(zhí)行，另外空軍和軍校學員伙食大概也是可以的，畢竟一個是天之驕子，培養(yǎng)成本太高，另一個是未來的軍事骨干干部，至于共產軍，那就更不用說了。

    在一線部隊中待得越久，何坤就越能夠體會到，戰(zhàn)爭是兩個國家整體國力的對決，軍隊就是雙方揮出的拳頭，然而供血要靠整個身體，后方的支援實在太重要了，像這樣連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武器裝備，中國方面一個個士兵都瘦骨嶙峋，很明顯發(fā)育不良。

    何坤曾經親眼見過這樣一副場面：開飯的時候，每個人捧著一碗飯，一邊吃一邊盯著鍋里，用目光搜檢著剩飯剩菜，那種情形真的是太凄慘了，這樣的軍隊還要挑戰(zhàn)日軍，那真的是全靠精神頂著。

    還有一個問題何坤不能細想，那就是手里握著槍的軍隊尚且如此，那些普通民眾就更加不用提了。

    而青山雅光望著穿著一身素色碎花衣裙的小佩，思緒不由得又飄向了日本。

    自從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國內的戰(zhàn)爭氛圍就越來越濃厚，國民對軍隊和士兵的感情直線升溫，軍人成為備受矚目的對象，這其中很令人關注的是大和女子的態(tài)度，很多女性對于軍人抱有熱烈的情感，希望自己未來的丈夫是一名軍人，自己則努力成為新時代的大和撫子。

    走在街上，可以看到越來越多年輕的母親給女兒穿隨軍護士服，兒子則穿軍裝，裝扮成小小士兵的樣子，可以感受到整個社會的氛圍都非常亢奮，仿佛那久遠的、眾人傳頌的武士時代又復活在當今的日本，那是血與劍的時代，是英雄與傳奇的時代，超越庸碌凡俗的平淡生活，充滿了慷慨壯烈的情懷，然而誰能夠想到，戰(zhàn)爭的真面目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呢？

    十月上旬的時候，這一天下午，何坤將兩條被子從院子里抱了回來，放在了床上，青山雅光立刻拿起被子的一角，放在面前嗅個不住，一臉的陶醉。

    他這頗帶了一點孩子氣的舉動把何坤一下子逗得笑了出來，見青山雅光的面色有些發(fā)紅，何坤收住笑聲，柔和的聲音如同流水一般地說：“小的時候特別喜歡棉被在外面晾曬一天之后的味道，好像陽光的溫暖都在那里面，即使外面夕陽已經落了下去，卻仿佛仍然有一個小小的太陽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的被子里，那個晚上總是會睡得比平時更好一些，連做的夢都帶有一種太陽的香氣?！?/br>
    青山雅光有些靦腆地說：“大日女尊的溫暖與光輝啊~”

    何坤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青山雅光的脖頸，雖然如今已經遠離了戰(zhàn)爭，然而神道教的天照大神信仰仍然深深扎根在這個人的心中，神國子民的自負就是從天照大神的淵源而來。自己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也曾游訪過一些神社，然而最為著名的伊勢神宮卻是不能夠進入的，那里是日本民族的圣地，不允許外國人踏入，不過天照大神的畫像是怎樣的，自己也曾經看過，那是一位女神，是日本皇族的始祖神，也是神道教的最高神祗，與如來佛祖太上老君是截然不同的形象。

    在何坤的心目中，女神形態(tài)的太陽神代表的應該是溫暖和關愛，還有生長與富饒，而西方的太陽神阿波羅，無論如何總帶了一種暴烈的氣息，所以他本來對天照大神還是比較感興趣的，哪知后面事態(tài)發(fā)展越來越嚴重，信奉天照大神的日本人居然做出了如此殘酷暴戾的事情，這種狀況或許只能解釋為，她們信仰的是七八月份酷暑時候的苦毒太陽神吧。

    想到這里，何坤打住了思緒，含笑說了一句：“這樣一講我才想起來，中國的太陽神羲和也是一位女神。被子曬得這樣松軟，晚上躺在里面一定是非常舒服的?！?/br>
    看到何坤那滿含情意的目光，青山雅光的臉上又是一紅，幾乎有一點手足無措，何坤此時的神情分明是說，這一個晚上希望能夠做一些很親密的事情。

    吃過晚飯后又看了一會兒書，到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外面街道上已經安靜下來，何坤放下書，來到青山雅光身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俯下身來，面頰與青山雅光的臉越貼越近，青山雅光能夠分明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氣，于是手里拿著的書便不由得感到越來越沉重，終于他將書籍合上，放在桌面上。

    何坤扳起他的臉，十分溫柔的親吻著，何坤的吻非常細致，雖然充滿了渴望，但并不急躁倉促，那細細的吮吸如同蟬在吸取露水，那樣居住在高高的樹上、品格如此清高的蟬啊，也會有如此曖昧纏綿的舉動嗎？

    何坤親吻了一會兒，停下來觀察了一下青山雅光的神色，見他兩眼直直地望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情緒顯然也激動起來，便微微一笑，伸手拉起他，一起進入臥室。

    木床邊，何坤展開被子，而青山雅光站在一邊，已經開始解開自己腰間的皮帶，在兩個人的性事之中，自己雖然很少主動發(fā)起，然而并不是被動勉強的，比如今天，自己也是很想要的，隨著秋季天氣涼爽下來，青山雅光感到自己的情欲逆反著季節(jié)，開始蓬勃生長起來。本來大家都說初春的時候，人的情緒開始活潑起來，春季是最浪漫的季節(jié)，秋季則顯得有些蕭瑟了，然而青山雅光如今感到，在這空氣清爽的秋季，雖然外面草葉已經發(fā)黃，自己卻沒有什么傷感的情緒，反而格外渴望那火熱緊密的接觸。

    床上那一大張棉被下面，兩個男人赤裸的身體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何坤兩只手熱切地撫摸著青山雅光的身上，青山雅光仰面躺在那里，伸出手來也不住摩挲著何坤的脊背，何坤的手柔軟而靈活，仿佛帶著小小的火花，摸在自己的身上，讓自己的肌rou不住地顫抖。

    何坤的手是典型的軍人的手，有一些人想當然地認為，軍人的手應該是堅硬的，然而現實不是這樣，士兵的手多是軟的，農民工人的手掌才會有硬繭，何坤的手便是柔軟和靈活，尤其是在這種氛圍之下，他的那雙手更是軟得如同天上的浮云，讓人感覺如夢似幻。青山雅光很喜歡接受何坤的撫摸，何坤總是充滿柔情地愛撫，不僅是身體上的刺激，而且可以感受到他的珍視與愛惜，每當何坤摸到自己身上，青山雅光便感到連自己的心都癢了起來，很難把持得住。

    何坤將性器慢慢地插入青山雅光的下體，兩個人的嘴唇又黏合在一起，激動地親吻起來，到了這種時候，何坤也不再那樣冷靜地克制，他的吻中帶著急切與焦渴，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吸入自己身體內。青山雅光也感覺渾身燥熱，張開的兩條腿緊緊地夾在何坤腰間，伸出舌頭與何坤的舌頭交纏在一起，兩條舌頭摩擦著，仿佛能夠冒出火星來。

    青山雅光驀然之間想起之前有一次長途急行軍，給養(yǎng)沒有運送上來，那一天晚上，士兵們將收集來的小麥粉放進湯鍋里，僅有的一點砂糖也撒了進去，做成了面糊，當值的士兵給自己也盛了一碗，喝起來真的是香甜。其實那么一點點砂糖放在那樣大的湯鍋里，就如同一碗清酒倒進水塘，基本上已經嘗不出味道，然而小麥粉本身的甘甜再加上饑餓的調味，讓這一碗面糊宛若神仙的瓊漿。內地的時候，有誰會看重這樣一碗面糊呢？可是那個晚上，許多人都好像小狗吮吸母親乳汁一樣，急急地啜飲起來，想一想自己那時的急切程度，與現在也沒有很多相差吧？

    床褥和被子都已經曬過了，整張床都如明媚秋日下的棉花田一般，綿軟而溫暖，還帶了一種格外令人放松的氣息，在這樣的被褥之間zuoai，令人感到分外安心愉悅，如同置身云端。

    何坤不住地努力著，終于將青山雅光送上了潮頭，青山雅光低低地“啊”了一聲，兩條腿無力地落在了床上，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失神地躺在那里，那是體驗到人間巔峰之后特有的空虛，仿佛一個徹悟的修道者。

    何坤體力雖然很強，這時候也有一些疲憊，便躺下來摟住了他，過了十幾分鐘，青山雅光才微微地動了兩下，轉過身來輕輕親吻著何坤的脖頸，低聲問：“何君，有人說亞歷山大大帝是同性戀，你覺得是真的嗎？”

    何坤低下頭來回吻著他，說道：“我感到難以理解，如果他真的那么愛男人，怎么會把他們都送上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