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歸長沙城
第十八章 重歸長沙城 九月十五號這天中午,何坤匆匆從外面回來,笑著說:“雅光,我買了姐妹團子,有rou餡有糖餡,乃是火宮殿很有名的小吃,如今火宮殿也熱鬧了許多,從前去那里,雖然也并非冷落,然而那些小吃一看便帶了艱苦的氣息,現(xiàn)在豐富多了?!?/br> 青山雅光看著那色澤晶瑩的糯米團子,瞬間便想到了家鄉(xiāng)的糯米年糕,雖然中國的糯米點心與日本有所不同,然而也能喚起對故鄉(xiāng)的回憶,當年在部隊里的時候,士兵們也曾經(jīng)煮甜年糕小豆粥,當時自己就想到了京都的雪夜之中,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在雪花的簌簌聲中喝著熱氣騰騰的年糕湯,是格外濃厚的幸福感。 青山雅光去拿碗筷,何坤又打開一盒水煮藕的罐頭,加熱了一下倒在碗里,每個人有一小碗湯,于是糯米團子配藕湯,這一餐也算是有湯有飯。 青山雅光拿起一個團子來咬了一口,里面是豬rou和蘑菇,rou餡很是鮮嫩,味道調(diào)和得咸鮮可口。 青山雅光抬起頭來看了看何坤,何坤一笑,問了一聲:“怎么?” 青山雅光搖了搖頭,低下頭來繼續(xù)吃飯。 雖然他不肯說,何坤也能夠猜到七八分,青山雅光此時想的很可能是上午受降的事情,就在上午剛剛的時候,王耀武將軍接受了坂西一良中將的投降,長沙城正式光復(fù),雖然當時自己不在場,何坤也能夠想象到坂西一良的神態(tài),應(yīng)該是很落寞的吧?有幾個人在投降的時候會滿懷愉悅呢?不過王耀武將軍應(yīng)該會保持風度。 抗戰(zhàn)從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算起,足足打了十四年,現(xiàn)在終于以日方的失敗而告終止,想一想這么多年的風雨,也真的是十分感慨,這一段歷史終于結(jié)束了啊。 何坤想了想,說道:“既然雙方已經(jīng)正在辦理交接,那么當一切都安排完畢之后,長沙城的日軍就可以分批遣返了,離開故鄉(xiāng)這么久了,也十分惦念家鄉(xiāng)親人的吧?現(xiàn)在終于可以回去了?!敝袊膊皇撬麄冊摯牡胤健?/br> 青山雅光點了點頭,雖然投降儀式令人傷感,不過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重歸和平,日本軍人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xiāng),就連自己也立刻感受到了終戰(zhàn)之后的平和放松,八月十五號那天,報紙上一登出日本投降的消息,青山雅光雖然頓時腦子里嗡的一聲,然而就在當天,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自由度明顯提高,藍春生看到自己的時候,不再總是悄悄地盯著,何坤晚上回來后也和自己說,要出門便自己出去吧,如果要用錢,抽屜里面放得有,隨著日本的投降,監(jiān)禁正式解除。 其實也是很容易明白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停止,自己作為軍人的責任自然解除,由于在國軍這邊能夠看到許多消息,因此青山雅光并不像一些狂熱的武士道軍人一樣,認為日本還能堅持,還有戰(zhàn)勝的機會,甚至連天皇的詔書都會質(zhì)疑真?zhèn)危怯X得戰(zhàn)爭早在兩年前就該結(jié)束了,大本營拖延到現(xiàn)在,實在是枉送了許多人的生命。 更何況縱然自己一時激動之下真的有什么行動,又能夠做什么呢?這里只有自己一個日本人,而且只剩下一條手臂,因為大部分時間都在宿舍里,對周圍環(huán)境也不是很熟悉,就算是出去了,也只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吧,更何況何坤也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是那樣沖動的人。 何坤這時含笑問道:“這姐妹團子味道怎么樣,還合口味嗎?” 青山雅光一笑:“很是不錯啊,尤其還是兩種餡料的,糖餡里有桂花和紅棗,很清甜,不會膩,吃一顆香菇rou團子,再吃一顆糖餡團子,口味的搭配非常獨特啊?!?/br> 何坤笑著點頭:“你能夠喜歡就好,我還在擔心,與京都的口味不一樣,不知雅光能否吃得慣?!?/br> “雖然確實不同于故鄉(xiāng)的風味,然而這么多年來,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其實在京都,也有中華料理店,久聞中華料理的大名,去吃過幾次的,第一次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后面就覺得,味道真的很不錯啊,后面來了中國,才發(fā)現(xiàn)與京都的中華料理有很大的區(qū)別,征用來的醬菜,哪怕是用水洗過,吃起來仍然非常辣,那種火辣的味道已經(jīng)滲進豇豆大根里面,真是讓人受不了啊。” 何坤咯咯笑著說:“不但你受不了,我這個中國人也受不了呢,讓浙江人吃辣菜簡直是酷刑,所以只好挑不辣的吃?!?/br> “有一些東西倒是并不辣,而且也比較清淡,不過怎么說呢,吃到嘴里總是覺得味道有點怪,就好像見到了一個陌生人,雖然也是衣冠楚楚很有修養(yǎng),但是交往起來總覺得有些不是很順暢的樣子,要彼此小心翼翼地試探磨合,也不能說那些食物不好,只是從來沒有接觸過,味覺上沒有記憶,就難以欣賞,到現(xiàn)在過了這么久,很多口味都適應(yīng)了,就覺得真的很不錯?!?/br> 何坤笑著點點頭,作為中國人雖然自負中餐的精美,然而無論如何美好的東西,與別人久已習慣的風格不同,要接受就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熟悉,有時就會有這樣的情況,起初雖然是猶猶豫豫,而且頗有些嘗不出滋味,只覺得有點索然無味,然而嘗多幾次之后,忽然間有一天,仿佛舌尖上突然打開了一個開關(guān),陡然間便發(fā)覺,啊,真的是很美味啊,那時甚至還會疑惑,為什么之前從來沒有感覺到這味道是很好的?在尚未習慣的時候,舌頭接觸到食物,那遲鈍的程度簡直就好像一片木頭啊。 其實自己之前也能看出青山雅光對中國食物的不適應(yīng),軍人本來是不應(yīng)該挑揀飲食的,然而那是指戰(zhàn)場上的時候,當周圍平靜下來,對于生活的舒適度還是有所追求的,兩個人住在一起之后,何坤可以觀察到,青山雅光更加偏愛日式食品,自己用日本烹調(diào)方式來燒新鮮的菜rou也就罷了,即使是日本的軍用食品,罐頭之類,他也會覺得比純正的中式飯食要容易下咽,不過四年的時間過去,青山雅光也適應(yīng)了中國飯菜,主要是浙江菜,他尤其喜歡筍干鴨rou面,覺得很能讓人回憶起日本的拉面。 食物是這樣,人也是這樣,并非因為是一個非常出色精彩的人,別人就必然接受的。 吃過午飯,又休息了一下,兩個人便到外面閑走散心,自從國軍進入后,長沙城的秩序逐漸恢復(fù),街邊的商鋪也都紛紛開張,之前那一段權(quán)力交接之間的混沌日子,城中也真的是亂,日軍即使已經(jīng)失敗,兇殘余風仍在,槍殺了職員李秉秋,而且值此政權(quán)轉(zhuǎn)換的時候,商人們也都非常謹慎,捂緊自己的資本,要改幣制了啊。 此時的長沙城逐漸復(fù)蘇,沿街叫賣聲不絕于耳,青山雅光看著街上的景致,如此喧鬧的商家氣息,真的好像大阪的街市,雖然語言不通,氣氛總是一樣。 走了一會兒,青山雅光的目光有些頓住了,前方有幾個人正在擺攤做生意,那幾個臨時商人都是日軍,穿著的是日軍的夏裝,這一身軍裝從前滿滿地象征著殺氣,只是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威風,仿佛只是一身平常的衣服,一些日本士兵就盤腿坐在自己的攤位前,有人維持著武士的矜持,不發(fā)一言只是等人來問價,也有人真的很有商人的天分,招呼著過往的行人:“皮靴的要?香煙的要?水壺的要?日本軍需,よしよし……” 看到這些,青山雅光不由得感嘆,一些戰(zhàn)友轉(zhuǎn)換社會角色的速度真的是很快,剛剛宣布投降一個月,就已經(jīng)當起商人來了,不過他得承認,這是一種很務(wù)實的做法,畢竟即將遣返,許多東西留著也是沒有用處,不如變換一點資金來得更好。不過賣這些軍需品倒也罷了,他還看到有人在賣日文雜志和書籍,雖然對戰(zhàn)勝國不應(yīng)該有什么非議,可是他在中國看到的是,許多中國人連中文書都不看,即使長沙城是一個大城市,又有幾個人肯看日文書? 何坤想到的則是,這些日軍是很靈活的啊,不是那種一條路走到黑的死硬派,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傳到長沙城之后,有十四名日軍官兵難以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駕駛小艇,帶了一些酒和食物,在城外的河面上痛飲狂醉,然后投水自殺。時至今日,當一切逐漸平息,何坤的心情也平靜下來,可以用一種冷靜的心態(tài)來看待日軍,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當時的反應(yīng)既不是拍手叫好,也不是認為這幾個人代表了武士道最后的忠誠,雖然悲涼,卻也令人肅然,只是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無論是他們來到異國進行屠殺,還是如今的自殺,都是無意義的,本來都不該發(fā)生,所以他的心情只是淡淡的,淡淡的。 在一個攤位前,青山雅光蹲了下來,拿起一本日文書,那個士兵一看到居然有人對自己的書感興趣,十分振奮地說:“本を読みますか?書?書?” 青山雅光用日文與他說道:“是林芙美子的啊,我找這本書找了很久?!?/br> 那名士兵一聽到他這一口純正的日語,面部表情馬上放松了,商人的推銷態(tài)度減輕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同為日本人的那份親近:“啊,你是日本人嗎?太好了,沒想到在這里還能遇到鄉(xiāng)親,是在中國做生意的吧?唉,沒有了日本軍隊的保護,日本的商人又怎能繼續(xù)維持下去呢?而且她們也已經(jīng)在遣返日商了,店鋪內(nèi)的商品都要封存等待接收,有的人痛苦得想要自殺呢,我當時就規(guī)勸說,生命是寶貴的,死后不能開成花啊,這樣子死去,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nèi)缃袷艽藧u辱,雖然痛苦,也要勉強忍耐,畢竟日本還存在,世界又沒有滅亡,所以還是要想開一些啊?!?/br> 士兵自顧說著,說到這里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那名國軍軍官,這位精神抖擻的男子穿了一身嶄新的軍裝,領(lǐng)口有一顆梅花,是少佐軍銜呢,也算是中級軍官了吧,假如自己的這位同胞能夠得到這位國軍少佐的關(guān)照,或許財產(chǎn)的損失能夠減輕許多吧? 青山雅光拿著書,無言以對,自己要怎樣和他解釋自己的身份呢?被誤認為商人,其實倒是如今自己境況的很好解釋,只是無論如何總有一種欺騙同胞的內(nèi)疚,然而假如要坦誠相告,又要怎樣說呢?雖然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大家事實上都是戰(zhàn)俘,軍部應(yīng)該不會追究自己當年被俘后沒有玉碎的罪責,然而自己畢竟是在天皇下詔之前被俘的,與遵從天皇詔書奉命投降的戰(zhàn)友們相比,終究是有很大的不同啊。 這時何坤也蹲下來,指著青山雅光手里的那本書,用日語問道:“這本書多少錢?” 士兵商人頓時就一臉吃了爛紅薯的表情,原來國軍少佐是懂日語的?為什么不早說?這可該多尷尬啊,本來以為是與同胞說幾句知心的話,哪知卻給這位少佐一字不漏地都聽到了,這種錯誤本來自己從前是不會犯的,然而解除武裝之后,警惕性也松懈了許多,今日便出現(xiàn)如此疏漏。 “一日元,啊不,五角國幣就好。” 何坤拿出一張中央銀行發(fā)行的鈔票,遞給了那名日軍,日本士兵接了過來,臉色還有些不自然,便盡量找一點話來說:“很好看的,我當學徒工的時候還曾經(jīng)看過電影,然后就買了這本書,受到征召后也帶了過來,那個導(dǎo)演叫做,叫做……” 青山雅光微笑道:“叫做木村莊十二?!?/br> “啊對對對,是木村莊十二,很有名的導(dǎo)演啊?!?/br> 何坤和青山雅光又挑了幾本書,算過價錢之后,抱著一摞書往宿舍的方向走,當走到半路的時候,只見林靜之有些神情恍惚地正從對面走來。 何坤連忙叫住了她:“林醫(yī)生,林醫(yī)生,你還好嗎?” “啊,我很好,沒事的?!绷朱o之這時清醒了過來,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盡量冷靜地說。 青山雅光也看到了她方才的神態(tài),那哪里是很好的樣子?分明是發(fā)生了嚴重的事情,于是便關(guān)切地說:“林醫(yī)生,很久未見,請到舍下坐一坐吧,一起喝一杯茶?!?/br> 何坤也很熱情地邀請,林靜之雖然平素是一個很堅強的人,然而這一次的打擊實在太強烈,讓經(jīng)歷過如此多風浪的她也有些承受不住,一時間難以維持慣常的從容自若,這個時候得到兩位友人的邀請,本來她是不想在狀態(tài)如此之差的情況下去做客的,然而這個時候她真的很需要朋友的關(guān)心與支撐,于是便動搖了意志,與何坤和青山雅光一起走向他們的宿舍。 小小的客廳里,林靜之坐下來,何坤沖了一壺茶,給每個人倒了一杯,青山雅光拿了一碟麻糖過來當做茶點。 林靜之喝了一杯茶,又咬了半塊糖,含著糖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將那已經(jīng)融化的麻糖嚼碎咽下,終于說道:“今天接到了雁飛的信?!?/br> 青山雅光小心地問:“原來如此,他說了什么?”這種情況下自己就不說恭喜久別之后再通音訊了,很顯然是發(fā)生了變故。 “他已經(jīng)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還有了孩子。” 何坤冷笑一聲:“才子風流在烽火之中也是不會黯然失色的啊,那么現(xiàn)在他怎么說?” 林靜之將手肘拄在桌面,用手遮住眼睛,說道:“他說他不會負我,會對我負責,希望我能夠理解他當時的空虛脆弱?!?/br> 何坤縱然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這個時候也忍不住說道:“他還要承諾對別人的責任嗎?他還是對他自己負責一些比較好,這樣的人既沒有堅強的風骨,也沒有踏實的精神,不但連累身邊的人,他自己也很容易陷入狼狽的境地?!?/br> 青山雅光心思更細膩一些,皺眉說了一句:“空虛脆弱?他不會說是那個女子勾引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