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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戰(zhàn)俘存亡錄在線閱讀 - 第二十二章 錦袍中的虱子

第二十二章 錦袍中的虱子

    第二十二章 錦袍中的虱子

    四月上旬的一天,何坤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杭州,青山雅光雖然在華幾年,然而這一回也是第一次來這里,雖然心中有所忐忑,然而看著杭州城外那秀麗的山水,也覺得減輕了心中的愁緒。

    青山雅光坐在船頭,岸邊有許多楊柳樹,這個時候天氣已經(jīng)頗為暖和,柔軟修長的柳條在微風(fēng)中輕輕漂浮,一眼望去一片嫩綠。

    之前何坤就與自己很坦誠地說過,母親是一個很注重大是大非的人,小事多有寬容,大義面前一絲不茍,對于這一場戰(zhàn)爭,她是頗為痛恨的,縱然喜歡看日本的,然而面對國難中同胞的慘死與屈辱,她的態(tài)度是十分鮮明的,不因自己對于日本文學(xué)的愛好而有所含糊。

    所以對于兒子這一次帶一個日本人來家里,而且還是一名日本退役軍官,何哲英會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實在是很難預(yù)料,何坤之前給家里寫信,只是說結(jié)識了一位很知心的朋友,婚姻之事暫時不想考慮,要說可能是因為許碧薇給何坤的印象深刻,所以何坤的書信往來也帶了一點保密局的風(fēng)格,信中是絕對不肯提“日本軍官”這四個字的,也不說青山雅光的名字,他既不想欺騙母親,也不想留下書面證據(jù),親人雖然可信,然而也總有意外。

    母親也是通情達(dá)理的,何家的規(guī)矩,即使是在過去,家里給孩子挑選伴侶,也要悄悄地見上一兩面,更何況是現(xiàn)在,新時代了,包辦婚姻那是很受詬病的,非常落后,激進(jìn)的年輕人動輒要進(jìn)行家庭革命,因此無論她心里怎樣擔(dān)憂,兒女的婚事也要她們自己決定,她只是在一旁看著,雖然也會說話,但是不會勉強自己的一女一兒。

    何哲英平日里也是很喜歡看老莊的,在一些事情上頗有一點“清靜無為”的意思,既然何坤是這樣的想法,她也就順其自然,姻緣的事情是無法勉強的,不要說現(xiàn)在的新思想沖擊,就算是古話,也說“強扭的瓜不甜”,萬事隨緣,何坤暫時不想結(jié)婚,那么自己便不催他,更何況戰(zhàn)爭中個人命運難測,緩一緩也好,免得耽誤了人家的姑娘。

    然而這都是建立在何坤的朋友是一個中國人的基礎(chǔ)上,假如曉得居然是一個日本陸軍前軍人身份,何哲英的態(tài)度就很難以猜測了,所以何坤也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母親堅決不肯接納青山雅光,自己就與青山雅光另外居住,雙方的距離稍遠(yuǎn)一些,另外平日里青山雅光也不必到母親面前去。

    雖然何坤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兩條路,然而青山雅光心中總是覺得不安,假如因為自己造成了她們母子的隔閡,這樣真的好嗎?在這種情況下,兩個人之間的溫情就難免帶了一些苦澀吧。

    不過這些事情即使擔(dān)憂也是無用的,眼前的風(fēng)景如此優(yōu)美,還是先欣賞一下,否則就白白辜負(fù)了這一次來杭州的機會。

    何坤站在他的身后側(cè),笑著說:“這里的景色還是不錯的,比起城內(nèi)更有野趣,當(dāng)然杭州城的西湖也是很美的,等安頓下來,我們?nèi)ビ魏??!?/br>
    青山雅光轉(zhuǎn)過頭來微微一笑:“久聞西湖的大名,中國的古詩就把西湖和西子相比較,一定是很美的了。”

    這時青山雅光的目光落到岸邊的幾個男人身上,那幾個人看來是中國的底層平民,衣著比較破舊,這樣的人給人總的印象就是,身材消瘦面目不清,很難在人心中留下清晰的輪廓,然而那幾名男子的動作卻十分特別,在暖融融的太陽下,他們脫了自己的衣服,正在不慌不忙、從容悠閑地一顆一顆抓著上面的虱子。

    見青山雅光有點承受不住地轉(zhuǎn)過了臉去,何坤苦笑了一下,這災(zāi)難深重的祖國啊,抓虱子成為常態(tài),隨處可見,并非是戰(zhàn)爭中特有的景象,即使和平時期也習(xí)以為常,略有些資產(chǎn)的當(dāng)然不會這樣,然而中華大地多的是窮人,所以自幼看到農(nóng)夫漁人坐在田頭岸邊,脫了衣服拿虱子,并不覺得有什么悲涼,隱隱地竟仿佛一道極有鄉(xiāng)土氣息的風(fēng)景,當(dāng)自己遠(yuǎn)離故鄉(xiāng)四方作戰(zhàn)的時候,夢中記起故鄉(xiāng),偶爾居然一閃而過抓虱子的畫面,似乎連這樣的場景都帶了一絲溫情,令人懷戀。

    然而對于青山雅光來講,這幅場面可完全不具備這種脈脈情懷,他在日本是很少看到虱子的,不是走在町村之中,散落四處的貧窮的人大喇喇坐在陽光下拿虱子,不可否認(rèn)日本的經(jīng)濟(jì)條件比中國要好一些,也十分注重衛(wèi)生,因此這種捉虱子就不是日本風(fēng)情的街頭一景。

    光是看到別人拿虱子也就罷了,青山雅光從前身上是從沒生過虱子的,然而戰(zhàn)場上條件艱苦,剛剛來到中國戰(zhàn)場不久,天氣熱了起來,這一天他忽然便發(fā)覺身上非常癢,脫掉襯衫一看,只見上面爬了幾顆虱子,正在四處產(chǎn)卵,嚇得他當(dāng)時就差一點叫了出來,一下子就丟掉了那件嶄新的白襯衫。

    生了虱子的襯衫是不可能真的丟掉的,勤務(wù)兵將那件襯衫放進(jìn)燒沸的熱水中燙洗了一番,把上面的虱子和虱卵都煮熟脫落,他才敢再次將襯衫穿在身上。當(dāng)時青山雅光有些靦腆地和自己聊起這件事,作為一個火線上的軍人,本來應(yīng)該是連死亡都不畏懼的,卻被幾只小小的虱子嚇得變了臉色,武士的鎮(zhèn)定沉穩(wěn)蕩然無存,真的是十分慚愧了,連虱子都無法勇敢面對,要怎樣從事戰(zhàn)爭呢?

    只從這一個小小的拿虱子的事情上,便可以看出兩國國力的對比,由小見大,細(xì)處著眼,雖然并非如同大機器大工廠飛機戰(zhàn)艦?zāi)菢恿钊苏鸷?,然而這樣的生活細(xì)節(jié)卻格外令人感慨,頗多回味,中華錦繡華美的袍中爬滿了虱子。

    進(jìn)了杭州城,何坤在一家旅館開了一個房間,讓青山雅光先休息,自己便先返回了母宅,臨去時頗多歉意,明明已經(jīng)回到家里來,卻要將青山雅光留在這里,對于青山雅光來講,真的是有一些落寞了。

    青山雅光此時倒是很坦然,微笑著說:“替我向母親和meimei問好,并向她們致以我最深的歉意,無論如何,作為日本軍隊中的一員,我也是有罪的?!?/br>
    何坤輕輕點了點頭,說了一句:“等我的消息?!比缓筠D(zhuǎn)身走了出去。

    何宅內(nèi),母子兄妹久別重逢,何旭一把就抱住了何坤,連聲叫著“哥哥,哥哥”,何哲英也拉著何坤的手,瞇起眼睛對著蹲在自己面前的兒子左看右看,仿佛要把他收進(jìn)自己眼睛里一般。

    何哲英摸著兒子的臉:“阿坤啊,你長大了許多?!?/br>
    今年何坤已經(jīng)三十歲,多年的戎馬倥傯并沒有將他磨礪到滄桑粗糲,雖然氣質(zhì)中積淀了沉穩(wěn)成熟,然而卻只是愈發(fā)顯得俊逸精干,并無那種老謀深算的油滑,仍是一身正氣,站在那里如同一縷清風(fēng)一般,讓人感覺十分清爽。

    何哲英連連點頭,她最怕的就是兒子在官場和軍隊浸yin得久了,成為一個官迷和兵痞,現(xiàn)在看來還并未如此,雖然棱角收斂了許多,不再那樣銳利,然而眼神清澈端正,仍然是自己原來的那個兒子。

    一家三人高高興興圍在餐桌邊,吃了幾年來第一個團(tuán)圓飯,留聲機里的歌碟在一圈圈旋轉(zhuǎn)著:

    我是浮萍一片

    飄蕩在人生的大海

    我曾經(jīng)獨自在幽靜的夜晚

    與月兒相對談話

    與星兒漫聲歌唱

    ……

    白光的歌喉雖然慵懶,卻別有一番味道啊,帶了一些迷離,也帶了一點玩世不恭,如同夜間巡游的貓。

    午飯之后,母女三人一邊喝著茶水一邊閑聊,何旭笑著說:“如今抗戰(zhàn)勝利了,美齡夫人便又開始了推進(jìn)新生活運動,收音機里天天在講呢,報紙上也在說,總之是戰(zhàn)爭結(jié)束,萬象更新了?!?/br>
    何哲英雖然見了闊別幾年的兒子滿心歡喜,然而喜悅之中仍然不乏冷靜,聞言把笑容微微收了一收,說道:“她的想法倒是好的,想要一掃積弊,然而房子里落了許多年的灰塵,哪里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掃走的?都是太著急了??谔柭锏故呛暗煤茼懙模豢上Ю茁暣笥挈c小,不但如此,有的人還借著這個事情,鬧了變故出來,那些給國家派到外國的人,也不知外交的事情辦得都怎么樣,一個兩個倒是趕著換新太太,這就叫革新易俗了,這哪里還是New Life Movement,簡直是New Wife Movement?!?/br>
    何坤噗嗤就笑了出來,母親雖然五十幾歲的年紀(jì),然而頭腦很敏銳的,一直都在接觸新的東西,這個年紀(jì)了還在學(xué)英文,雖然母親的單詞量有限,然而運用得非常巧妙,達(dá)到一種極為辛辣的諷刺效果,就好像母親烹飪食物也不是那么魚翅熊掌地花哨,只是幾味尋常食材,就可以料理出很可口的飯菜。

    在這方面自己就與母親的風(fēng)格很不一樣,頗有一點逾越母制,自己就是喜歡各種新穎特別的材料,烹調(diào)追求精致華麗,只可惜一直打仗,而且物資緊張,一直難以盡情發(fā)揮,不過青山雅光在料理的理念上倒是與母親頗為投合,都是偏好簡樸的風(fēng)格,而且很注重食材的新鮮。

    一想到此時留在旅館中的青山雅光,何坤的心便不由得又是一沉。

    何坤調(diào)整了一下心情,笑道:“所以這才一直在提新女性新女性,讓大家不要依附丈夫,要有自己的事情可做,這樣子失婚也就不會太悲慘?!?/br>
    何哲英也笑了:“這個提法倒是好的,讓人自立,不過整天大話倒是說得響亮,哪個又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只喊上幾聲‘新女性’,馬上就從里到外都嶄新嶄新的?把樹挖出來換個地方,也未必能活不能活,人倒是一下子就新女性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啊,風(fēng)一陣火一陣,好像說幾句響亮的話,世人便馬上都大變了樣子,其實哪里這樣容易?”

    何旭笑道:“媽,石頭里蹦出來的是孫悟空?!?/br>
    “可不么,也就是孫悟空才能那么沒心沒肺的,可著勁兒折騰。阿旭啊,你的那個顧先生也要小心看好,免得弄出這樣那樣的事端來?!?/br>
    何旭撇了撇嘴,道:“媽,瞧您說的,我看著他做什么?人的心意難道是看得住的?此時他好我好也就罷了,縱然是將來他心思變更,莫非我就不活了么?咱們何家的門風(fēng),向來沒有吊死在男人身上的,我家的規(guī)矩我已經(jīng)與他講明白了,他也是新青年,自己愿意的,縱然將來有什么變故,我也不是應(yīng)付不了。”

    何哲英滿臉欣慰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輕輕點頭,果然不愧是何家的女兒,縱然外面的風(fēng)氣時時便有不正,她也沒有走歪了路。

    何坤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叫做顧清云的男子,乃是meimei的男友,在重慶結(jié)識的,正在商議訂婚,母親已經(jīng)看過了幾次,道是人還不錯,白白凈凈很有禮貌,說話總是帶笑,很斯文得體的一個人,自己這一次回來,也是要見一見,看看這一位未來的妹婿究竟怎么樣。

    又聊了一會兒,何哲英很體恤地說:“阿坤啊,你這一路也辛苦了,回房間休息去吧,你meimei已經(jīng)給你收拾好了。”

    何坤到了這個時候,必須要說自己與青山雅光的事情,他微微一低頭,說道:“mama,我有件事要向您稟告?!?/br>
    何哲英見他態(tài)度如此鄭重,就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旁邊何旭笑嘻嘻地說了一句:“哥哥,你是捅了什么簍子?我怎么覺得好像大事不妙呢?”

    何哲英看了女兒一眼,說道:“阿旭啊,你先回房歇著去吧。”

    何旭又笑了兩下,站起身來說了聲:“媽,哥哥,我先出去了,你們慢慢說啊。”

    何旭走了出去關(guān)上了門,何哲英望著何坤,道:“現(xiàn)在說說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看到房間里只剩下自己和母親,何坤這才沉吟了一下,對母親說道:“媽,我之前和您說起過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您還記得嗎?”

    何哲英一針見血地說:“他是個男人吧?”

    何坤頓時有一種面對軍統(tǒng)情報員的感覺,略帶驚訝地說:“是,母親是怎么知道的?”

    何哲英淡淡一笑:“你成天在軍營里,能認(rèn)得幾個女人?倘若真是個女人,哪怕是有夫之婦,也不會如此遮遮掩掩的?!?/br>
    何坤臉上一紅,低聲說:“是的,我和一個男人相戀了,我們想要就這樣在一起,mama能夠準(zhǔn)許我們嗎?”

    何哲英嘆了一口氣:“你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了,自己的道路自己要想好,我倒是沒什么,只是擔(dān)心你走這條路會受苦,如今雖說是新時代了,連自由結(jié)婚自由離婚都鬧了出來,可是社會對這種事情卻也是不看好的,你若是自己覺得能夠堅持得下去,那便按你的心意去做吧,反正你meimei要結(jié)婚了,我們何家將來也是后繼有人。只是你要記得,無論是要怎樣,做人切不可三心二意,不要做那種不顧道德的事情?!?/br>
    說過了這樣一番話,何哲英本以為何坤應(yīng)該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件事就算解決了,哪知再一看兒子的臉上,面色仍然很凝重,何哲英心頭一沉:“你還有其她的事情?”

    “母親,我的這位戀人,是一個日本人,而且從前還是一名日本軍官?!?/br>
    何哲英縱然經(jīng)歷了許多風(fēng)浪,這個時候也不由得有一點目瞪口呆:“你說什么?是個日本軍官?他是主動投過來的?”那似乎還可以諒解。

    何坤苦笑了一下,主動投降的日本軍人,那可真的是很少見的。

    “母親,雅光是受傷被俘的,不過他作為軍人,并沒有個人的惡行,他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來中國是因為軍部的命令,他自己也為此深感痛苦,請求母親的原諒?!?/br>
    何哲英的胸膛急劇起伏了幾下,呼吸終于漸漸平穩(wěn),淡淡地說:“這種巨大的傷害,并不是說自己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就可以減輕責(zé)任的,那些倒在他槍口下的人,究竟他是被迫還是主動開槍,對于死去的人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一句道歉可以挽回一切災(zāi)禍,這人世間該是多么美好啊,即使想要淡忘傷痛,也需要一段時間吧?”

    何哲英的話句句扎在何坤的心中,母親的態(tài)度顯然是不肯原諒,何坤站起身來,撲通一聲就跪在母親的面前,抱住母親的兩條腿,痛切地說:“母親,雅光也自知罪責(zé)深重,所以再三懇求您的饒恕,這一場戰(zhàn)爭,他的兄長陣亡,他自己斷了一條手臂,也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日本的經(jīng)濟(jì)如今已經(jīng)崩潰,他這樣一個身體殘缺的人,如今假如回到日本,生存一定十分艱難,請您看在他如今的為難,原諒了他吧。”

    何哲英看著自己兒子頭頂濃密的頭發(fā),說了一句:“我們中國因為戰(zhàn)爭而致殘的人何其多,她們的生活也同樣艱辛,只不過你因為愛他,所以把這些都不顧了。”

    何坤無話可說,只是抱住母親的雙腿,額頭不住輕輕磕在母親的腿上。

    何哲英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先起來,慢慢地和我說說,他是怎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