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秋刀魚是淡淡的感傷

    九月初的時候，家里是一定要吃秋刀魚的，這個時候上市的秋刀魚最為鮮美，令人難忘，每當(dāng)這時，青山雅光就很喜歡與何坤一起去菜市場，站在魚檔前嗅著秋刀魚微微的腥氣，分明地感到秋天來了，秋刀魚的氣味之中，有秋季淡淡的感傷，看到青山雅光臉上那幽幽的略帶悵然的表情，何坤就知道，自己的情人又陷入這種憂郁美學(xué)之中了。

    這一個周日的下午，何旭陪著母親出去拜訪一位老朋友，松齡和歸杭就都放在何坤家中，下午五點多一點的時候，青山雅光提了菜和魚回來，何坤叮囑兩個孩子在屋子里好好讀書游戲，不要胡鬧，便進廚房料理那幾條秋水一般顏色的魚。

    青山雅光則一邊清洗著鹿尾菜，一邊輕輕地唱著：

    “南風(fēng)吻臉輕輕

    飄過來花香濃

    南風(fēng)吻臉輕輕

    星已稀月迷朦

    我們緊偎親親

    說不完情意濃

    我們緊偎親親

    句句話都由衷

    不管明天

    到明天要相送

    戀著今宵

    把今宵多珍重……”

    這是近些年很紅的崔萍的歌，這首“今宵多珍重”雖然是她幾年前的老歌，然而青山雅光卻十分喜歡，有時就會自己唱。周璇的嗓音是很好的，如夢似幻，母親最是喜歡她，不過青山雅光雖然也能欣賞，但卻更喜歡崔萍，周璇的歌聲對于他來講，太過縹緲了一點，崔萍就切實了許多，聲音更加明朗，或許是更具時代感一些吧，因此家里也買了崔萍的唱片。

    青山雅光是很喜歡唱歌的，何坤也喜歡唱，只是唱不太好，因此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聽，青山雅光嗓音很好，十分柔和溫情，他最喜歡唱慢節(jié)奏的抒情歌曲，聲音又很清爽，歌聲十分婉轉(zhuǎn)動人，從前多是唱日文歌，這么多年過去，也時常唱中文歌，青山雅光雖然中文十分流利，終究不是母語，帶了一點點外國腔，聽他說話別有風(fēng)味，唱起歌來也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因此何坤很喜歡聽他唱中文歌，尤其是在廚房里的時候，一邊聽青山雅光這么輕輕松松地唱歌，一邊燒菜煮飯，真的是很愜意的一件事。

    青山雅光轉(zhuǎn)過臉來，見何坤正含笑望著自己，已經(jīng)是四十七歲的年紀(jì)，人縱然再怎樣保持年青，終究難以阻止歲月留下的痕跡，何坤那帶了長長尾鉤的眼角每當(dāng)笑起來，皺紋便更加清晰，隨著翹起來的眼尾斜斜向上飛起，如同兩只小小的翅膀。雖然帶了時間的滄桑，然而何坤的面容卻仍然俊朗，連他的皺紋有一種別樣的風(fēng)情，讓青山雅光很是喜愛，有的時候青山雅光也覺得自己的審美很有些特別，居然會覺得皺紋好看，然而想一想一直以來的經(jīng)歷，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二十年了??！

    何坤見青山雅光忽然有些失神，神色之間似是有些迷惘，又有一點感嘆，便放下了魚，用抹布了一下手，拉住他的手腕問道：“雅光，怎么了？想到了什么事情么？”

    青山雅光回過了神，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沒什么的，只是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啊?！?/br>
    聽他這兩句話，何坤也十分感慨，兩個人是在民國三十年相遇，到現(xiàn)在不知不覺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自從踏上中國戰(zhàn)場，青山雅光就再沒能回去故鄉(xiāng)，人生極其美好的這一段年華都是在異國的戰(zhàn)場上，起初是在囚禁之中，之后又隨著戰(zhàn)敗的國民政府流落到這樣一個海島上，雖然有自己陪伴，這些年來也真的是很坎坷的了，雖然人難以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然而試著代入青山雅光去回首往事，何坤也感到一種恍若夢幻的迷離。

    見何坤的表情也有一絲迷茫，青山雅光笑著說道：“快準(zhǔn)備燒魚吧，再過一會兒兩個孩子就會餓了?！?/br>
    何坤聞言也收回了思緒，笑著點了點頭，回頭繼續(xù)料理秋刀魚。

    六點十幾分的時候，餐桌上開始擺放晚飯，松齡收起書本，給每只飯碗邊擺好了筷子，歸杭趴在桌子上看著她，好奇地問：“jiejie，為什么禮拜天的時候還要穿制服？”

    松齡挺了挺胸，將身體更加向上拔高一些，似乎是要將那一身綠色的校服扯得面積更大一點，將那得意都隱藏在不經(jīng)意之中：“因為不想花時間在服飾搭配上，像我們這樣的學(xué)生，還是應(yīng)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br>
    歸杭素來一片赤子之心，此時竟然十分老成地嘆了一口氣：“唉，jiejie，你太虛榮了?！?/br>
    四個人團團圍坐在餐桌前，青山雅光笑著說道：“每年這個時候的秋刀魚最好了，有一種說法，叫做‘秋刀魚一上市，按摩師就失業(yè)了’?！?/br>
    歸杭笑嘻嘻地吃著何坤夾給他的、剔了刺的魚rou，說了一聲：“好可憐的按摩師啊，我將來絕對不做這一行。”

    松齡則將一勺鹿尾菜烤芝麻燒豆腐澆在了一片全麥面包上，做成仿佛簡易披薩餅一樣的食物，然后張開嘴大大地咬了一口，青山雅光一看松齡，暗暗感慨，這東西方搭配的創(chuàng)意真的很有何坤的風(fēng)格啊，也算是家學(xué)淵源。

    松齡一邊吃，一邊說著：“還是舅舅燒的豆腐好吃，在外面吃飯，燒豆腐總是好像少了點什么，哪怕是蝦仁燒出來的豆腐也是一樣?！?/br>
    青山雅光笑著說：“大概是因為加了魚湯和味淋，當(dāng)初很困難的時候，你們的舅舅就用米酒加紅糖來代替味淋，用來煎茄子或者燒胡蘿卜，味道都很好，很有京都廚房里的風(fēng)味?！?/br>
    松齡眼睛一亮：“好巧妙的配方啊，難怪當(dāng)年舅舅想去學(xué)化學(xué)?！?/br>
    何坤：廚房里的化學(xué)。

    青山雅光回憶起從前，只覺得心中一陣溫暖，戰(zhàn)爭期間其實沒有辦法要求太多，尤其自己還是屬于入侵的一方，不過何坤還是盡力為自己調(diào)制出日本風(fēng)味，有的時候用米酒加紅糖，有的時候則是用黃酒加紅糖，當(dāng)然能找到清酒的話是最好了，用來勾兌味淋最是合適。

    有的時候，兩個人也對飲兩杯清酒，都是繳獲的日軍戰(zhàn)利品，當(dāng)時青山雅光喝著酒，就感到真的有些難過啊，為了增加軍需，日本的酒商往清酒里面摻了大量的酒精，就用這種劣質(zhì)酒來充當(dāng)原本的釀造清酒，在這種戰(zhàn)時特需之下，那些無良的商人確實是大發(fā)橫財，然而清酒本身的風(fēng)味也多半損失掉，與自己從前喝到的酒大為不同，真可謂是“亂世之酒”，再一看何坤的神情，雖然他不說什么，但想來也是一樣的感受，不知何時才能重新喝到從前的“太平之酒”了。

    吃過晚飯之后，何哲英與何旭還沒有回來，想來是那邊也留了飯，收拾了餐具之后，松齡與歸杭對坐在桌子兩邊，開始溫書寫作業(yè)，歸杭打開自己的作文簿，開始寫作文，這個小家伙是頂不喜歡做作業(yè)的，每一次周末，總是要把作業(yè)拖到最后一刻，而jiejie松齡則端坐在桌前，認真地演算物理公式。

    歸杭寫著寫著，忽然抬起頭來問青山雅光：“舅舅，光復(fù)的‘復(fù)’字要怎么寫？”

    還沒等青山雅光過來提起筆，松齡嗖地一下跳起來，說道：“我來教給你，啊呀，只是說‘光復(fù)大陸’實在是太無力了，應(yīng)該這樣寫，‘拯救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用這個來結(jié)尾，就顯得真情得多了，老師一定會給優(yōu)等的?！?/br>
    歸杭照著jiejie寫在報紙一角的字跡一筆一劃抄了下來，旁邊的何坤和青山雅光都不住地笑，還微微搖頭，學(xué)校里的反共愛國課程啊，從小學(xué)就開始教了，每個孩子從小就浸染了nongnong的政治性。

    歸杭將一個句號點在作文的末尾，終于結(jié)束了呢，他伸出短小的胳膊，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忽然很好奇地問：“好奇怪哦，總是在說大陸武器特別爛，那么既然這樣子，為什么我們還不趕快反攻大陸呢？”

    何坤：蘇制的武器雖然比不得美械，然而也不能用爛來形容吧，戡亂時期的共軍哪里是小米加步槍？簡直是給孩子胡亂教。

    松齡咯咯笑道：“這個我還真的曾經(jīng)問過老師的，當(dāng)時老師說，‘呃……這個嘛……因為我們都是同胞，所以不能用武器攻打他們，這樣會傷害到同胞啊……’”

    何坤本來想說松齡這個姑娘真的是不識相，但是聽她將老師當(dāng)時的語氣助詞都學(xué)了出來，又覺得她著實有一點太過刁鉆了，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真的是不易當(dāng)啊，尤其學(xué)生問的又是正經(jīng)話，一片拳拳的愛國之心，只能說太過熱切，談不到矯正思想，這可讓老師多么的為難啊！不過是奉旨宣教，也未必是她的本心，以此謀生罷了。好在那位老師的反應(yīng)速度堪比許碧薇，這種情形之下都能找到出路，也是十分難得的了。

    松齡這個時候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說道：“舅舅，共產(chǎn)黨到底是什么？都是一群匪徒嗎？馬克思是誰，他能寫書，那么就是一個讀過書的人對嗎？”

    這個問題著實太過復(fù)雜，以何坤的身份和立場，他只能說：“那是一群暴力反對政府的人?！?/br>
    出乎意料的，青山雅光在這個問題上居然還能多說幾句：“在日本也有共產(chǎn)黨，發(fā)許多小冊子，我還看過她們的‘赤旗報’，當(dāng)時是……給警察查禁了堆在警局里面的，我有個朋友是警察，有一次去拜訪他，在他那里看到的，里面主要就是宣傳要爭取勞工權(quán)益之類，她們還組織了評議會，就類似工會一類的組織?！?/br>
    松齡眼睛一亮：“那么舅舅你也讀過馬克思的書嗎？里面寫了什么？”

    青山雅光笑著搖了搖頭，說道：“當(dāng)年在日本的書店里確實看過她們的書目，馬克思恩格斯，還有列寧，好厚的全集擺在那里，那個時候我年紀(jì)不大，只有十幾歲，這些書自然是看不懂的，后面戰(zhàn)爭越來越激烈，這一類的書也就漸漸消失不見了，不過我想，即使等我大一些年紀(jì)，還有這樣的書在售賣，可能也不會買的吧，太難懂了，都是東帝大的學(xué)生在研究，像我這樣沒有很深厚學(xué)識的人，只能看看、和歌之類。哦，東京帝國大學(xué)現(xiàn)在改稱東京大學(xué)了?！?/br>
    松齡眨著眼睛，拉住了青山雅光的手：“舅舅，現(xiàn)在日本有馬克思的書嗎？可不可以請重子姨媽從京都寄一本過來？”

    何坤立刻打斷了她的念頭：“想都不要想，連魯迅的書都不準(zhǔn)賣，還禁得起馬克思哩！以為日文書就不會給人查得到嗎？到那時青山舅舅給遣送回日本，你們就再也看不到舅舅了?！痹S碧薇都未必能瞞得下這件事。

    歸杭立刻驚恐了起來，跑過來一把抱住青山雅光：“我要舅舅，不要馬克思！”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滿懷哀怨地瞄著jiejie。

    松齡：痛失人心啊！

    到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何旭終于過來接兩個孩子，母親這個時候已經(jīng)回到家中，何坤見了meimei，悄悄地便把她拉到一邊，講了晚上的事情，最后說：“阿旭啊，你可千萬要盯好松齡，這個家伙腦子轉(zhuǎn)得快得很，總是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放在桃花島就是黃蓉，當(dāng)然是結(jié)婚以前的黃蓉。當(dāng)局查禁左派查得正在浪頭上，別說馬克思，就連馬克吐溫都被禁，當(dāng)是馬克思的弟弟，更不要提馬克思?韋伯，甚至佐拉都給打入左派成為禁書，現(xiàn)在一個‘馬’字一個‘佐’字，都是高危，松齡已經(jīng)考入北一女，將來要讀臺大的，大好的前程，倘若因為這種事情而在檔案中留底，就非常麻煩了?！?/br>
    何旭一聽，也是十分吃驚：“好大的膽子，本來以為只是想法活絡(luò)，沒料到居然越來越邪了，幸虧哥哥告訴我，不然還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念頭，哥哥放心，我一定盯緊了她。”

    馬克思是可以隨便搞的嗎？如今臺灣是草木皆兵，使用葵花圖案都是罪過，以為是“心向太陽”；紀(jì)年方式也要嚴格使用民國XX年，像青山雅光用昭和紀(jì)年可能問題反而沒有那么嚴重；簡體字倒是罷了，自己一家人都是用的繁體，不會有這樣的問題，然而仍然是要小心翼翼，結(jié)果松齡這個家伙一下子給自己捅出個馬克思來。

    何坤低聲說：“歸杭也不能放松呢，方才居然問，大陸軍既然裝備這么爛，為什么我們不去光復(fù)大陸？”

    何旭咬著牙說：“原本以為他是個笨笨的，如今看來單純到了一定程度，也就與狡猾是一樣的?！鼻宄旱难劬Π。菀卓创┈F(xiàn)實。

    談過了孩子的教育問題，何坤躊躇了一下，問：“阿旭，對于顧清云，你還念著他嗎？”

    何旭馬上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我也聽說了，他下個禮拜要結(jié)婚了，離婚后一年才再婚，也算是給我面子吧，倒是并沒有顯得太急不可耐的樣子?！睂ι鐣浾撘灿袀€交代，否則實在是很有損訓(xùn)導(dǎo)主任的形象，這件事顧清云并沒有正式通知何家的人，只是朋友間輾轉(zhuǎn)得來了消息，何旭也根本沒打算去參加他的二次婚禮，自己既沒有必要故作大度，也不須太過怨恨，只是這樣淡淡地過去就好。

    何坤點了點頭，語聲關(guān)切地說：“阿旭，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不要多想了，只當(dāng)是一條溪流中途分成兩股，各自走各自的路吧?！?/br>
    何旭笑了一笑：“是啊，在分水魚嘴面前流成了兩股，倒是個水利工程呢。哥哥，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張愛玲的那段話，或許每個男人生命中都有過兩個女人，一個是白玫瑰，一個是紅玫瑰，與紅玫瑰在一起，時間久了，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蚊子血，白的仍然是‘窗前明月光’；與白玫瑰作伴侶，白的就褪色成衣服上的一枚白飯粒，紅的則是心頭上一顆朱砂痣?！?/br>
    何坤不由得便想到了青山雅光眉尖上那一顆小小的紅痣，自己只要朱砂痣就好，不要什么白月光了。

    送meimei與兩個內(nèi)侄出門，月色下，何旭望著墻邊竹竿上爬滿的朝顏，已經(jīng)到了夜里這個時候，花朵都已經(jīng)萎謝，而且時節(jié)已是九月，這些花在今年所能開放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愛情永固”啊，可能只是一種信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