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時
“荊時,我來接你了?!?/br> 一身素白羅裙的女子背著一具男尸,如鬼影一般,行走在寂靜荒蕪的墳崗。 “王姬,到了?!?/br> 素服女子取出水囊,浸濕了帕子,擦去男尸臉上手上的污跡,為他換上新衣,戴上發(fā)冠。 幾個披麻戴孝的抬棺人放下黑棺,在一棵老槐樹下刨出一方陰宅。 棺中有大量玉石隨葬,男尸入棺,女子在他嘴中塞入一顆石磷之玉,抓起一抷黃土,“落棺。” 男尸嘴中口吐螢光。 幾個抬棺人跪地行拜,“老師安息——” 黑棺漸漸被黃土掩埋,女子抓著給男尸換下的被血污了的外衣,血絲爬滿眼角,血紅煞人。 畫面破碎,我看見女子脫下喪服穿上大紅嫁衣,從高高的城墻上躍下,嘴中吐出惡毒的詛咒。 嫁衣翻飛,如同飛鳥的雙翼。猩紅的血液從她身體的裂縫里流出,被黑夜吞噬。 這位王姬,輕飄飄地死去了。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詭夢里旁觀了她短暫的生平——對,我清楚地知道我此時正在夢中。 而我大概很快就會醒來,王姬之死正是夢的終點。 凌晨四點,雞鳴聲將我從夢中喚醒,夢,結束了。 我習慣性地從床頭摸出一根煙,點燃了。煙草讓我的腦子更加清醒。 荊時,我曾經(jīng)翻閱史書,也不過寥寥幾句記載:周王暴·政,佞臣當?shù)?,時,天下文人之首,金鑾死諫,王以天子劍怒斬之。 另外,荊時埋身的地方我有些在意,我不覺得那位王姬會做一些無用之功。 定陰坡,老槐樹,石磷之玉。我懷疑男尸已經(jīng)尸變。 我試著尋找他的墓xue,只是滄海桑田,僅僅依靠夢中的記憶找尋太難了。 目前,我仍然毫無頭緒。我想,我應該換一個思路,從那位王姬的陵墓著手。 頭疼的是,我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來陵墓所處之地,就好像有人大筆一揮把它從我腦子里抹去了。 真夠cao蛋的。 清明要回本家參加祭典,陵墓一事只能暫且擱置。 香爐升起煙霧,黃紙紛紛揚揚落下紙灰,幾個老爺子在吟讀祝文。 “夢槐,商量個事唄?!?/br> 辛正青這家伙不知道什么鉆到我身后,偷偷遞給我一張紙條——祭典結束后來后山。 仗著一點三腳貓功夫,下墓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回八成是著道了又不敢告訴老爺子,才找上我了。 我原本打算一口回絕,不過轉念一想,最近陵墓的事都沒什么進展,去看看說不定還瞎貓碰上死耗子。 祭典下午五點多才結束,辛正青坐在一塊石頭上,愁眉苦臉的,見我來了騰地站起來。 “夢槐啊,你要救救兄弟我……” “說吧,碰著什么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他,隨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下。 他緊張地吞咽著口水,神色諾諾。 “是這樣,兄弟我前幾天下了一次墓,發(fā)現(xiàn)了一口漢玉白棺……” 漢玉白棺? 我不自覺坐正了身體,示意他繼續(xù)說。 “我下墓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玩意兒,一時鬼迷心竅,動了棺內陪葬品的心思。” 辛正青今天穿了一件高領襯衣,我發(fā)覺他的手總是不自在地抓著領子,“我推開棺材蓋,一個穿著紅色嫁衣的女人躺在里面,我直覺有些不妙。一股陰風吹進我的耳朵,我當下掏出一張符紙燒了。” “回過頭來,那女人裂紋遍布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符紙不管用,我慌不擇路,陰冷的視線貼在我的后背上,女鬼卻沒有追上來?!?/br> 他又扯了扯領子,“我以為這事就完了,結果第二天在脖子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 他拉下衣領,脖子上有一圈淤黑的勒痕。 “這個勒痕像活的一樣,越來越緊,我才知道事情大發(fā)了……妹兒啊,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guī)缀跻Τ鰜恚媸穷司陀腥怂驼眍^。 強壓下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一家人,你不用擔心,這事我管了?!?/br> 永順王姬,冥冥之中你是否也在呼喚我呢? 荒僻的小路兩旁是破敗的無人居住的泥瓦小屋,門戶大開,仿佛有一雙雙人眼在幽暗里窺視。 成熟的桑椹掉落在路面上,被鳥雀啄食,被路人踩踏,黑紅的汁水染紅了泥土。 辛正青拿著一根長木棍,挑開垂下的攔路的樹枝,一只無頭鳥尸掉下來,他看也不看繼續(xù)在前面帶路。 路的盡頭是一座挺拔的大山。 我們爬到半山腰,山的西側,辛正青有些遲疑地停下腳步,“這……之前石門上的爬藤都被我處理干凈了,怎么會……” 密密麻麻的藤蔓纏在一起,像一條條交姘的青蛇。 他從大背包里掏出一個紙包,藥粉灑下去,藤蔓大片枯萎,被輕松地挑到一邊。 石門出現(xiàn),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露出幾個血紅大字——請君入甕。 這石門厚重看上去有千斤,“這玩意兒你怎么打開的?” “上次本來指望著用炸藥包給炸開,沒想到我敲了幾下它自己開了……”辛正青說著,用木棍在石門上叩擊三聲。 石門緩緩向兩邊拉開,留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空隙。 他朝我招手,鉆了進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我感嘆了一句,跟著從空隙里鉆進去。 避開陵墓里的機關,我進入內室,看到了內室中心擺放的那口漢玉白棺。 辛正青突然抓著自己的脖子,張大嘴巴,倒在地上。 沒死。 我看了一眼,沒管他,盯著漢玉白棺。 永順王姬死前在周朝國師的幫助下,在她的陵墓中布下陣法,以rou身被縛,永不入輪回道為代價,攫取周天子的氣運。 這口漢玉白棺正是陣法的陣眼。 當我進入這座陵墓的時候,殘缺的夢中記憶一點點蘇醒。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大紅衣袖垂在我的身側。 她能凝出實體,顯然道行不淺。我沒有回頭,心里也不怎么驚慌。 “你來了?!?/br> 陰風陣陣,她冰冷的聲音竄進我的耳朵里。 “我來了。” 肩膀上的手離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鬼飄到我面前。我看著她的臉,裂痕如蛛絲遍布,仿佛能看到血液從那些裂痕里一滴滴流盡。 她的雙眼像含著兩團鬼火,幽幽地看著我,“國師不欺我。” 我們心照不宣,她附身在我?guī)淼哪九忌希覛Я肆昴怪械年嚪?,拎著辛正青離開。 石門砰然合上,青綠的藤蔓從土里伸出覆在石門上。 辛正青已經(jīng)轉醒過來,摸著脖子大口吸著氣,末了朝我豎起大拇指,“還是你厲害啊夢槐!” 我惦記著荊時的事,不想多聊,“馬屁就免了,我還有事,走了?!?/br> 有永順王姬指路,尋找定陰坡也就不在話下。 我開著車跑了一天一夜到了甘肅境內,一個破敗的荒村。 腐爛的樹墩掩在半人高的雜草里,這棵老槐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人砍伐,難怪我搜尋全國的名槐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永順王姬從木偶里出來,飄到樹墩上,“在這,荊時就在下面。” 我從車上拿來鐵鍬,樹墩周圍的土被我一層層挖到一邊,露出黑棺的一角,棺材上余下的薄土被我用手掃干凈。 “把你的血滴到凹槽里?!?/br> 她冰冷的聲音有些急促,我余光瞥見她的臉上罩上一層黑霧。 我用攜帶的小刀隨意地在手掌一劃,握著手掌讓血滴進凹槽里。 抬起頭看她的時候,黑霧已經(jīng)散去,她滿布裂紋的臉變得光潔無暇,幽黑的雙眼一錯不錯地盯著黑棺。 黑棺中傳來響動,我將棺材蓋推開一條空隙。 一只隱隱泛著青白的手從黑棺里伸出。 永順王姬伸出手,卻遲遲不動,倒像近鄉(xiāng)情怯的游子。 棺材蓋被我整個掀開,我取出荊時嘴含的夜明珠,如同月色一樣的珠光照亮了黑棺。 眉長且順,唇薄如紙,面似冷雪,與我夢中無二。 他睜開雙眼,仿佛黑白的水墨畫被凃染,熱鬧起來。 趁著他怔愣之間我一下子把人抱出了黑棺,等他站直身體,慢慢捋順頭緒。 冰冷的視線貼在我的后背上,永順王姬飄近了,陰冷的雙眼蒙上一層水光,在月光下發(fā)亮。 鬼怎么會有眼淚呢。 “荊時。” “終于再見了。” 她握著男人的手,鬼氣森森的聲音在發(fā)顫。 “王姬,尊卑有別,男女有防?!?/br>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聽到他的聲音,冷泉一般。 荊時抽出手,向她兩拜,目光定在我的臉上。 那是和永順王姬一模一樣的臉。 他的手摸著脖子上凸起的蜈蚣一樣的疤,不見死而復生的喜色。 “我不知道你們做了什么,死而復生有違天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我一個死人不該擾了活人的清凈?!?/br> “王姬,何苦……” 他的嘆息輕輕消散了。 “活人如何,死人如何?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放你離開,害你的我也一一討回!” “我甘愿在墓xue里被縛數(shù)百年就是為了今天!” 永順王姬眼里涌出黑霧,臉上的裂紋若隱若現(xiàn)。我悄悄地用放血的那只手捏住口袋里的符紙,以防她失控傷了荊時。 可她竟然硬生生地把黑霧壓了下去,轉而哀求著:“荊時,求你……” 荊時沉默著。 我撿起地上的鐵鍬,把土填回去。安安靜靜的晚上,只聽得到我鏟土的聲音。 填完土,我提著鐵鍬看了他們一眼,“先上車,回去再說。” 回到我的公寓,我把車開到了車庫,打開車門。 荊時是活死人之身,陽光對他造不成傷害,我放心地帶著他穿過空地。 永順王姬待在木偶里沒有動靜,大概是不敢面對他。 “敢問小姐如今是何朝代?” 兩廂沉默里,荊時這樣問我,我回他:“公元2025年,周朝已經(jīng)覆滅五百余年?!?/br> 他神色沉寂,顯出愁苦之色,我問他,天子無道,血濺金鑾,心中有無怨懟。 他只是搖頭,語氣淡淡的,“為百姓,雖死無憾?!?/br> 為什么不怨? 你不怨,有人怨啊,挑動戰(zhàn)火,王朝更迭。 你為百姓而死,百姓因你無生。 莫名的怒火沖昏了我的頭腦,攛掇我吐出惡毒的話語。 腦中永順王姬的記憶蘇醒得越來越多,和辛夢槐的記憶交纏融合。 我,是我還是她?我甚至分不清這份怒火是因為她的記憶,還是我心底生出的隱秘的感情。 最后,我只是摸著他脖子上的rou疤,問:“疼嗎?” 荊時后退幾步,讓他的脖子從我的手指下脫離,搖著頭,“早已沒了知覺,小姐勿再動手?!?/br> 我不接他的話,只是告訴他我的名字,辛夢槐。 所以不要小姐小姐地叫,給我一個稍微親近點的稱呼吧。 “辛小姐?!彼?。 真是個呆瓜。 “若你有神通,便行個方便送我去該去的地方吧。” 他的雙眼凝視著我。 我有神通,私心卻不愿意。 “荊時,你已經(jīng)是活死人,死不了了,不如聽天由命?!?/br> 我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