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誰訴于知
朝會上,有使者突然來報,道是連大將軍在邊疆之戰(zhàn)得勝歸。 對于這個消息,心月狐并不稀奇,要是他戰(zhàn)敗,那他就沒有臉面回來了。 “他人呢?” 似是不經(jīng)意的問話,駭?shù)酶叭艘欢丁?/br> 世人皆傳當今圣上姿容姣好,笑貌溫和,望之可解百憂;也傳他心思時晴時雨,變幻不定,卻從不顯在容止里,故難以捉摸。 他心情若晴,那笑便是春風拂面,他心情若陰,那笑便是利刃加身。 這使者自然是聽了這些傳言,所以頭垂得低低的,再怎么養(yǎng)眼都不敢竊視一二分。 該說的還是得說,使者握在掌下的拳頭緊了緊,鼓住勇氣道:“回、回皇上,連大將軍連夜退兵返、返韶遐關(guān)了。” 韶遐關(guān)乃連大將軍主要防御的據(jù)點,這番回去看似并無不妥之處,然而尾音甫落,心月狐的臉凝了霜般,散著刺骨之寒。 座下眾臣頓覺有三尺厚冰裹身,一個個噤若寒蟬,直面對心月狐的那人更被凍得抖若篩糠。 良久,一把低沉磁音響了起來,只有二字:“緣何?” 信使咽了口唾沫,有苦難言。 天知道他只是個傳信的信使,為什么非得承他的怒氣? “連大將軍言,既然此戰(zhàn)已了,留下也沒、沒什么用,不如……不如早些返回關(guān)城,好防外敵突襲?!?/br> 措辭一選再選,好不容易撐著說完了。 好個防外敵突襲,這連大將軍是越發(fā)目中無人了,打完一場戰(zhàn)就拍拍屁股走人,壓根不理后事。 他曾為先皇打下江山,也為自己鞏固山河,一身功績累累,卻自視甚高,因此甚不得自己的心。 心月狐怒極反笑,笑得一干人等膽顫顫的,心臟被揪得老高,下也下不去。 對信使所言并未發(fā)表意見,僅揮手道:“知道了,退下吧?!?/br> 看著信使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月狐又啟唇:“眾愛卿可還有事啟奏?” 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在皇帝的氣頭上當出頭鳥,但該奏的仍是得奏,猶豫再三,禮部尚書就站了出來。 由于禮部尚書低著頭,沒發(fā)現(xiàn)心月狐的臉黑了一圈。 先前信使走后,心月狐的臉色稍霽了些,這會兒陡然變色,讓眾臣一時無所適從,直嘆果然君心弗能測。 這邊的心月狐,剛才還想既然無人有事啟奏,那他可以早些宣布退朝了,但現(xiàn)在一個尚書殺了出來,叫他不得不壓下偷懶的念頭。 這下可好,他短時間內(nèi)別想走人了。 果不其然,在他之后陸續(xù)有人站出來發(fā)言,待心月狐熬過了一個時辰,才算完全脫身了。 退朝之后,侍兒們尾隨著他走,在靠近寢殿門口時,他卻止住了步伐,嚴聲囑咐。 “在外候著,不準進來?!眮G下這八字,心月狐便跨過了門檻,進房再關(guān)門。 把冕冠摘下隨手一放,徑直到寢殿內(nèi)放著大木箱的一隅,單膝跪下打開箱蓋,見著箱內(nèi)最上方擱著一把未出鞘的劍,思緒飄了起來。 自那日以后,他便沒再碰過這把百斤劍。 今日再見,只覺唏噓,畢竟這把劍曾無數(shù)次護他性命,沒了它,他斷無可能在昔時的亂斗暗殺中安然逃脫,可如今竟已記不得離它多久了。 “呵……”嘴邊溢出了似輕嘆似嘲弄的一聲,他抬臂握住了劍柄。 察覺力道不足,他索性兩手并用,十指勉強塞到劍柄下方交握,使勁提起,卻怎么都無法使它挪移一分。 再想從劍柄下抽出手指時,已然來不及了。百來斤重的劍,劍柄自然不會太輕,那些重量加諸在他手上,壓得他錯覺手指筋骨快要斷了。 時間久了,便覺劍柄更為沉重,心月狐咬緊牙關(guān),才遏止了痛吟聲。 憋了又憋,直到憋不住了,方張唇輕喚道:“乙華……乙華……?!?/br> 這聲,喚的是青華大帝在人間所用的化名,并不常用,因此曉得的不過幾人,可這幾人里,唯心月狐用得最多。 不知是他的呼喚起了作用,抑或他適巧來此,心月狐膛著一雙氤氳水氣的眸子,瞥向了他。 見他蹙額露痛楚之色,兼又含幾分委屈,青華大帝著實一愣。 心月狐噤口不言,是青華大帝發(fā)現(xiàn)了他被劍壓住的手指,當即施了法術(shù)舉起,在他雙手離開后,猛地放下。 好在劍身下放的是絲綢錦緞,這樣一扔也沒造出什么聲響。 之后,心月狐跌坐在地,呆望雙腿上的手。 青華大帝學著他跪坐,執(zhí)起他雙手探看,就見那十只白玉筍指上,都染了觸目驚心的紅。 “疼嗎?” 心月狐當然不會吭一聲疼。 青華大帝撫了他后腦勺兩下,再一把按他的腦袋到自己肩頭,拍了拍他后背,另一只手搓揉著他發(fā)紅的長指。 “沒事,沒事,不疼?!蹦翘巯У哪?,還如那日他被燒昏了頭時。 “哄小孩呢你?!睙o力地回了句,心月狐便不再發(fā)言。 他確實是個孩子,青華大帝這般想著,卻藏在了心里,沒說出來刺激他。 發(fā)現(xiàn)心月狐微一縮手,知道自己弄疼了他,便放輕了力道。 這樣的柔情,無異于當時自己病重時。時至今日無法忘卻的,除了響在耳畔的軟言細語,還有一個充滿暖意的懷抱。 彼時,他什么都不知,只道身下枕著的床墊十分舒心,輕易緩解了他內(nèi)心的極度不安,后來被他抱得多了,再次回想,就知道了那不是什么床鋪,而是他的懷抱。 心月狐從不在人前示弱,這副模樣偏又教他三番四次看見。那心疼的樣子,活像傷的不是心月狐,而是他自己。 被壓在重劍下的手,并非疼得難以忍受,這樣賴著不肯起來,任青華大帝又碰又摟,只因貪戀著他的溫暖。 常言道,佛魔之勢,形如水火,自古不能相容,眼下看來,似乎這句話在他倆身上用不著了。 正忖思著,青華大帝換了只手。 因常年握劍,他虎口處長了繭,此外再無其他瑕疵。他的掌心rou非常厚,揉弄著時只覺得觸感柔軟異常,還因身份尊貴,幾乎不需干活,又能得不少人間稀品,這雙蔥白玉手自是比那錦屏人還要粉嫩細膩。 這讓青華大帝摸得極為起勁,完全舍不得放開。 沒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吃了豆腐,心月狐往胸口處抽出了手,道:“好了。” 青華大帝沒從他乍然的舉止反應(yīng)過來,愣了片刻,才挑眉笑著放下舉在半空的手。 心月狐站了起來,卻因為起得突然,一時頭昏眼花,踉蹌了一下,心月狐便扶著箱子邊沿等著緩和。 此時青華大帝趁機伸展雙腿,由心月狐的胯下腿間延伸到后方。 心月狐覺得,要是這時候自己不小心摔了,準會被他占盡便宜,所以心月狐在舒緩過來后,小心翼翼地跨了過去。 這青華大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在這當兒曲起了腿,于是心月狐失去了重心,分著腿跌進他懷里。 “你!”心月狐氣惱極了,按著他胸膛平衡身子,坐了起來,那張泛著紅暈的臉,不知是否因為氣極所致。 “你故意的!”滿目盡是厲色。 “不是?!鼻嗳A大帝反駁得斬釘截鐵。 心月狐哪里肯信,扶著他肩膀站好,狠瞪他一眼,跨過他的腿準備離去。 走了幾步,想到了什么,心月狐回首,就見青華大帝已作松竹而立,長身挺得筆直。 “你……”被那身風華,惹得神色在剎那間恍惚,差點忘了要說什么,好在他略作停頓后,重新憶起:“你替我把那劍拿到書房吧?!?/br> 雖不知他意欲何為,但青華大帝沒多問,抱起了劍,裙袂一動就消失無蹤。 劍被放在了案邊,心月狐時不時就握住劍柄,似要拿起,偏又舉不起來。 當然,這都是鎖了門的,在一片小天地里,鎖住了所有的軟弱,不讓任何外人來瞧。有時連熱身都懶,一握就要好久,直到手臂酸疼再也提不起來,才勉強放下。 坐到椅子上,發(fā)現(xiàn)不止手臂酸了,連腿也麻了,桌上折子里的字,卻沒看進多少。 最初的那幾天,青華大帝會從旁觀看,可后來他不知怎的,幾日不見蹤影。 回到來時,心月狐適巧到了恢復(fù)原樣的日子,那頎長的七尺之軀逐漸縮成了個幼童的模樣。 待舊的法術(shù)完全沒了,青華大帝彈了一指,施了一層新的上去。 心月狐正穿褲子時,青華大帝道:“我要離開一些時日?!?/br> 扎好了褲帶,心月狐撿起地上的腰帶纏上腰身:“嗯?!?/br> “這個錦囊,存著我的法術(shù),能用上三兩次?!鼻嗳A大帝取下了腰上掛著的錦囊,遞給整好衣物的心月狐。 心月狐接過來,被錦囊上的繡花逗得一樂:“呵,怎么這般丑?” 嫣紅底的錦囊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花樣,心月狐瞧不出原貌,可能依稀知曉,上頭繡著的是一雙鳥。 青華大帝有些微尷尬,回了句:“不然為何不要錢?” 心月狐與他相視,對哪里得來這個繡娘準拿不出手的錦囊不多做疑問。他彎起了眉眼,似乎并不排斥它,隨手掛在了腰上:“曉得了?!?/br> 事實上,錦囊的流蘇上還垂著個鈴鐺,卻一直未有發(fā)出聲響。 還沒發(fā)問,青華大帝便啟唇解答:“遇上困難時,晃動這鈴鐺即可?!?/br> “嗯?!?/br> “我走了?!?/br> 言罷,青華大帝盯了他好久,腳步一直不曾移動半分,那眼神里漾著擔憂與不安。 心月狐嘴角又勾起,對他道:“我沒事,你走吧?!?/br> 青華大帝頷首,后退一步,人便在心月狐眼前消失,而那雙明星目,始終沒從他臉上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