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那是什么？”十一小皇子好奇地看著漠北送來的貢品，指著一副被擺放在正中央的、模樣猙獰的骨架問道。

    皇帝把他摟在懷中，抱著他走進(jìn)了一點(diǎn)，到了小皇子能看到它具體模樣的地方停下，開始細(xì)細(xì)地為他講解。

    “這是……”他忽然有些猶豫，“美人骨?！?/br>
    他知道這是漠北出名的香料美人骨，卻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曾經(jīng)遇到過的那個姑娘。

    那年先皇病重，他雖身份卑微，卻也有著狼子野心。然而，事不遂人意。他奪權(quán)不成反而失勢，被逼無奈只好遠(yuǎn)走邊塞混入了一支向漠北進(jìn)發(fā)的商隊中。這支商隊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在外漂泊多年的浪子。許是正因為是浪子，才能體會彼此的心情。奏一曲胡笳，卻有人能相和；飲一杯苦酒，卻有人相對。他有些莫名其妙，心里是歡喜也是憂愁。

    為他們溫酒的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姑娘。她手腕上裹著厚厚的粗布料，顯得粗重臃腫，但還是硬套了一個鐲子，顯的分外怪異。

    起風(fēng)了，漫天黃沙。

    “嗖——”利箭破空而來，兵荒馬亂。

    他眼尖地看見那個奇怪的姑娘離開了商隊甚至跑向了與商隊撤離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強(qiáng)壓下心中的猜忌和懷疑，回望了商隊離開的方向，還是選擇跟了上去。羽箭太多、太密，饒是他已經(jīng)長大不再是初次騎馬卻被宗祠子嗣當(dāng)靶子用的那個那個孩子，卻也沒能逃脫中箭墜馬的命運(yùn)。只是，他還是活了下來。

    “呵，你這是掉到里面了？”

    還說那個姑娘怎么這么厲害，羽箭這么密集居然轉(zhuǎn)眼就跑沒了。只是這流沙厲害的很，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救她，也該不該救她。

    “你是漠北的皇室么？”他沖她喊了一句。

    她聞言愣了一下，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許久，黃沙終于沒過了她的腰身。她抬頭望向他。

    “我是?！彼D了一下，“漠北，耶律氏?！彼穆曇粲行╊澏?，眸子里也滿是嘲弄。

    “你不能別跟著我了！”她有些憤怒的吼著。

    “你這可是忘恩負(fù)義??！剛可是我救了你。”

    “我沒給你處理了傷口么？”她語氣略有軟化，仿佛確實(shí)感覺自己有些過分。“如此便算兩清，你我便就此別過吧！”

    “那可不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可是個外來的中原人，沒了你我可能沒多久就餓死或者渴死了。你要把我丟了，可就是丟了一條人命。”這話說的誠懇，可是他自己都不信。

    她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心想，餓死、渴死難道不是常事？他們北漠已經(jīng)有多少子民死去？

    “況且你說我要是個中原的情報探子把你們的情況匯報回去，你的耶律皇室豈不是岌岌可危？”他笑著，卻一點(diǎn)也不讓人快樂。

    馬蹄聲逼近，他卻全然一副沒有聽到的樣子。

    “這是要去城鎮(zhèn)么？”

    “嗯，是?！彼行┆q豫，但還是應(yīng)著他。

    “那天喝酒的時候你們說漠北有三絕，美酒，美景，美人。對么？”他問道，“有機(jī)會一定要好好看看?！?/br>
    騎兵傾至，羽箭覆來。他躲的狼狽，即便被擒也依舊是沒心沒肺的樣子。

    “怎么沒有第四絕？你們那令中原人傾倒癡迷的香料呢？美人骨？昂？”

    事實(shí)上，他并不是是特別意外，只是還是有那么一絲絲的不甘心。到底是漠北耶律氏，他想。然而，他發(fā)現(xiàn)這位漠北耶律氏竟然是同他一樣坐上了囚車。

    ”耶律，皇室？”

    “耶律十六，單氏無名。”她的聲音有些冷淡，語氣也不怎么好。

    許是真的看破了紅塵，看透了生死，他竟然開始享受起了這段囚途，偶爾也會像個孩子充滿好奇。

    “耶律，你是不是答應(yīng)過我要帶我好好賞你們這大漠風(fēng)光啊？”他似是戲謔似是認(rèn)真，偏向頭望向她。

    “好。”她沒忍心拒絕。

    “耶律，你看你看，這是霧么？我怎么看著像是雪？耶律耶律，沙漠里居然會下雪？”

    “自然是會的，只是地即化，留不住的?！?/br>
    她偶爾也會應(yīng)他，只是依舊話不多，也僅限于給他講一些大漠里的異趣，姑且也算是帶他領(lǐng)略了大漠風(fēng)光。晨起時觀日出，晚歸時伴薄霧。

    “耶律，你可知道美人骨怎么講？難不成真的是那美人？”

    “你看我美么？”她反問他，卻不等他作出回答，“誰肯真的將美人做成香料??？那故事自然是假的?！?/br>
    “甄選幼女為飼，以身飼蟲，母蟲植身，月余放血引幼蟲啃噬。那蠱蟲有異香，月月如此，旬旬如此。待時日成熟，母蟲將衰，入爐炙烤便有了這美人骨。”

    “這便是你們中原人追捧的異香美人骨，也不過是他人的用性命換來的東西罷了。　”她面色冷冷的，既憔悴憂傷又滿是譏諷嘲笑。

    她有些喜歡這樣的日子，不用忍受慘無人道的虐打，蠱蟲啃噬的痛苦，和感官的退化。只是，這樣的日子，終究不能長久。她瞇著眼，抬頭望了望他愈發(fā)模糊的影子。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有些事，也等不及了。

    忽的，她強(qiáng)行扭了手腕別出了裹著的匕首向自己的喉嚨割去。

    “耶律十六自盡了，快來人！”

    車隊很快亂成一片，竟沒幾個人留意到遠(yuǎn)處有另一群兵馬靠近。

    他逃了出來。

    她被他救了出來。

    然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竟然又回到了當(dāng)初商隊遇襲的地方。

    “沒什么時候，一開始我就知道。那個領(lǐng)路的走的方向不大對，你看我們這不就走回來了么?”看她的人眼尖的很，沒真能劃到脖子，但還是在漂亮的鎖骨上留下了不淺的傷口，隱隱能看到白色的骨頭。

    “謝謝你路上的相助?！睙o論是刻意留下的食物，還是特意擋住的陽光，還有那些特意尋來的草葉。讓他在顛沛流離中過的不是那么艱難。

    “沒什么，”她答道，“你走吧?！?/br>
    沉默了有一會兒，他最終還是塞給了她自己的一個印章，然后帶人離開了。

    他走了，如她所想，如她所愿。只是，不知道他回頭說了些什么。她早就聽不到了，近些還能靠著眼睛讀懂一些他說的東西，遠(yuǎn)了她也無能為力。只是，莫名感覺會是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耶律，他日我若登上皇位，我定還你一個自由身?！?/br>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也愿意娶你。從未有人待我如此真切，我也愿視你如若珍寶，只要你愿意。

    “人呢？”

    她艱難的從巖石的陰涼面爬起來，費(fèi)力將他留給她的印章往石頭底下又塞了塞，感覺傷口仿佛又裂了開來。

    “那邊，”她說，“我在他身上染了我的血，我認(rèn)得出來?！?/br>
    “帶上她，走?！?/br>
    她帶著他們走向了與他相反的方向，就像她當(dāng)初決絕的走上了這條注定消亡的路。

    “這次可安分著，不要再亂跑了。安安分分活到母蟲老了，你也就不必受這樣的痛苦了，你說對么？小十六？”

    帝王未老卻也不再年輕?；蛟S還會有人記得，年輕的帝王曾派人去尋過那個漠北耶律氏的小十六?？墒菃柋檎麄€大漠，卻也沒幾個人人知道這個耶律十六，知道的也只會告訴他們耶律十六是個災(zāi)星早就夭折了。這也就是他得到的結(jié)果。

    “皇兒，你聽著，這美人骨啊不只是香料，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聲音有些飄忽，像是想起了什么。

    “父皇，這個鐲子是什么呀？”

    “這個啊……”他突然有些哽咽，“這是……”

    這是耶律十六啊。

    他沒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拍了拍十一小皇子的腦袋，無奈地扶額。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想要緩解那股酸澀。

    原來這便是我們重逢。

    美人骨已枯，良辰美景，繁華如夢，如若未許，便也未曾辜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