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牡罔F前行著，一閃而逝的廣告窗照亮了邱遠(yuǎn)麟疲憊的面容。加班到深夜，沒有加班費，趕最后一班地鐵，他麻木地站在地鐵中央，拉著拉手，那么多空座他也不想坐下，害怕自己睡著坐到終點站去。

    地鐵終于停下，邱遠(yuǎn)麟邁過臺階，獨自穿過出口。外面下著些微小雨，沾衣欲濕。他慢悠悠往前走著，邊走邊扯松自己的領(lǐng)帶，早上打理過的頭發(fā)現(xiàn)在油膩膩的，臉上也全是一天忙碌的油光，幸好有點雨水打濕，讓他干枯一般的臉多了點濕潤。慢步走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樓下，正要上去，邱遠(yuǎn)麟忽有所覺，轉(zhuǎn)過頭來。

    在公寓樓下停著一輛奔馳，黑色的大奔安靜地停著，在這片都是工薪階層租住的公寓里，十分少見。

    司機開門下來，撐開一把黑傘，到了后座，拉開門。從里面先踏出一雙錚亮的皮鞋，接著是黑色挺括的西褲。一只手撐住門從車?yán)镒吡讼聛?，最顯眼的是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戴著兩枚粗大的金戒指。

    車?yán)锏娜苏玖似饋?，旁邊矮他半頭的司機努力舉著傘。傘下面的男人看起來年近四十，戴著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金邊眼鏡，卻蓋不住下巴一圈連鬢淺須的粗獷氣息。他眉濃目重，面兇相惡，尤其是眼角處一道疤痕，從眉中至眼角，再偏那么一點，怕是就要破開他的眼睛。

    “小邱。”男人邁步，身后司機緊步跟著，來到臺階下。

    邱遠(yuǎn)麟垂下眼角，舌尖舔了舔犬齒，發(fā)出嘖地一聲：“你來干什么？”

    “看看你咯?！蹦腥寺冻鲆荒ㄓ懞玫男σ狻?/br>
    “你也看到咯，老樣子?！鼻襁h(yuǎn)麟不冷不熱地回道。

    話被聊死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幾乎同時開口。

    “不請我上去坐坐？”

    “沒事兒你回去吧?！?/br>
    又是“異口同聲”的沉默。

    “我看那邊有燒烤，去坐坐咯？”男人向著路口指了指。

    邱遠(yuǎn)麟抬眼看了看，有時候項目完成或者發(fā)了工資，自己也會去那家燒烤坐坐，他點點頭，走下了臺階。

    男人緊跟著他往外走，司機還亦步亦趨地舉著傘跟著，被他一把推開，不許靠近。

    “最近累不累??？”男人比邱遠(yuǎn)麟高半頭，低頭看著他，臉上難掩關(guān)心，“臉色很差啊。”

    “還行吧，挺忙的?！鼻襁h(yuǎn)麟看著路邊，躲開旁邊的視線。

    “那么辛苦，干嘛還要做？”男人忍不住開口。

    邱遠(yuǎn)麟抬起頭，眼神冷冷地斜過去。男人舉起手，一副投降的樣子：“好，好，是我多嘴咯?！?/br>
    燒烤攤不算遠(yuǎn)，只有幾步路。露天的座位上支著篷布，可還是滲了不少水下來，桌椅都濕濕的。

    男人拿起桌上的紙，在椅子上用力擦，把水珠都擦了下去：“坐。”

    “你坐吧?！鼻襁h(yuǎn)麟看了一眼，自己拉開另一邊椅子，隨便拿手一抹，坐了上去。

    看到邱遠(yuǎn)麟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男人好像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臉色沉了下來，坐在椅子上。

    老板娘這時候忙完另外一桌，匆忙趕了過來，掏出抹布擦了擦桌面：“誒呦喂耽誤事兒了您別介意啊，小哥還是老樣子啊？”

    “再加五串雞翅，要蜜汁的，再來十個rou筋，”邱遠(yuǎn)麟抬頭看了對面一眼，“再加兩串小腰，一盤毛豆，兩瓶啤酒?！?/br>
    聽到熟悉的菜單，男人臉上難掩喜色：“雞翅要辣的！”

    “蜜汁?！鼻襁h(yuǎn)麟不容拒絕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蜜汁就蜜汁，隨你?！北磺襁h(yuǎn)麟呵斥和制止，反倒讓男人看起來格外高興，甚或他的要求，就是故意要引出邱遠(yuǎn)麟這句話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就像被兒子管著的父親般的快活。

    但是這笑意之后，又是邱遠(yuǎn)麟的沉默以對。

    “最近錢夠不夠花??？”男人想了想，扯出一個問題來。

    “夠。”邱遠(yuǎn)麟蹦出一個字，十分不配合。

    這時候兩瓶啤酒端了上來，瓶身上掛著冰露，浮著白沫，男人粗大的手掌抓住瓶子，挨個咬開瓶蓋，拿一瓶在手里：“來，干?！?/br>
    邱遠(yuǎn)麟看了看他舉起的手，紋絲不動。

    男人尷尬地舉起啤酒，自己喝了一大口：“爽！果然吃燒烤喝冰啤酒最好了！”他扯開身上的西裝，扔在旁邊的凳子上，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衫，襯衫下的身體依然挺拔，并沒有他這個年紀(jì)常見的啤酒肚腩和松垮肩膀。

    老板緊接著又端來一盤毛豆，男人拿起一個塞進(jìn)嘴里，直接擼掉豆心：“誒，這家毛豆很正誒，很好吃?！?/br>
    “倪江生，你到底來干嘛？”邱遠(yuǎn)麟打斷了對方做作的表演，不耐煩地問道。

    試圖溫暖冷屁股的熱度也漸漸淡去，倪江生靠在塑料椅子上，后背瞬間被上面的水珠浸濕，他卻好像毫無感覺。他將手里的毛豆皮彈到桌子上，單手一拍桌子，手腕上一串滾圓的大佛珠如金如玉，磕在桌子上發(fā)出啪地一聲，他嘴巴還咀嚼著小小的毛豆：“怎樣？連義父也不叫一句?！?/br>
    邱遠(yuǎn)麟避開對方逼視的視線，這一次，眼神里多了一點不敢對抗的畏懼。

    “我不來見你，你就不會見我是不是？”倪江生語氣冷了很多，此刻的表情，才更符合他兇野的相貌，只是那金邊眼鏡還是有些不搭，“怎？不想認(rèn)我了是不是？”

    邱遠(yuǎn)麟鼻腔哼出一口氣，嘴角歪了一下，拿起啤酒，喝了好大一口。

    倪江生也緊跟著端起來，揚起頭咕嘟嘟喝著，青黑的胡茬蔓延到下巴，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流出的啤酒順著下巴往下落。他放下杯子，手背擦了擦嘴角，瞪著邱遠(yuǎn)麟。

    “你是想怎樣？要你跟我做生意也不聽，非要自己打拼，看看你現(xiàn)在混成什么樣子？”倪江生說著動了氣，摸出煙盒，將打火機順手拋到對面，同時敲出一根煙叼在嘴里，動作一氣呵成。

    邱遠(yuǎn)麟看著自己本能地抓住打火機的手，再看看對面叼在煙，湊過來，眼神冷冰冰的男人。一絲熟悉的畏懼涌上心頭，他不情不愿地湊過去，為對方點著了煙。

    倪江生把煙拋了過去，翹起腿，靠在椅子中，硬是把廉價的塑料椅坐出了老板椅的霸氣。邱遠(yuǎn)麟仿佛是為了打消自己剛才涌上的感覺，也掏出一顆，自己點燃，不甘示弱地學(xué)著倪江生的姿勢坐著。

    方桌兩邊，一左一右翹腿歪著的兩個男人，都是一手撐著扶手，一手撐著膝蓋，煙垂在手邊，煙霧裊裊升起。

    像是不落下風(fēng)的對峙，也像是一脈相承的模仿。

    “現(xiàn)在市場很大，機會很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過來幫我。”倪江生吐出一道筆直的煙氣。

    “不去?！鼻襁h(yuǎn)麟硬邦邦地拒絕。

    老板娘再次走過來，手里端著炭爐，上面擺著rou筋、羊rou串，二十個rou串滋滋作響，油光四溢，鮮香的孜然和辣椒鉆進(jìn)鼻子，在微雨的冷夜帶來人間煙火的美味香氣。

    倪江生直起身，嫻熟地?fù)芘鴕ou串，嘴角歪斜地叼著煙，一股和他昂貴的西裝迥然不同的流氓氣涌現(xiàn)出來。他將熟了的rou串調(diào)到邱遠(yuǎn)麟的方向：“吃?！?/br>
    邱遠(yuǎn)麟拿起rou串默不作聲地吃著。

    “年輕人不要太氣盛，會錯過很多事?！蹦呓恐伪常瑠A著煙，語重心長地說，“現(xiàn)在時代在變，瞬息萬變，一步晚步步晚，再過二十年就真的晚啦。”

    看著對方一副成功人士人生前輩的勸導(dǎo)語氣，邱遠(yuǎn)麟只感覺十分違和，甚至有點想笑。

    “我沒那份頭腦，干不來?！鼻襁h(yuǎn)麟還是不肯就范。

    老板娘又托著一盤子串，嘴里還喊著：“烤腰子來了！”

    “喂，腰子我們這桌兒先點的，怎么不給我們上？”誰料旁邊桌突然大吼出聲，“是不是瞧不起我們?。俊?/br>
    老板娘回身愣?。骸澳銈儧]點腰子??！”

    “怎么沒點！我們現(xiàn)在就要！”對面桌已經(jīng)完全是挑事的語氣，估計是看到腰子臨時意動，就非要耍橫。

    老板娘也瞧出他們的故意，一時左右為難。

    倪江生笑著揮揮手：“沒事兒，他們先吃好了，不急的?！?/br>
    老板娘感激地笑了笑，端著盤子往那邊桌走去。

    “不要不要，都涼個屁的?！睂γ孀赖拇蟾缗薜赝铝艘豢谔?，旁邊的幫閑小弟嘴賤地湊趣：“對，我們大哥不吃狗剩。”

    這話說得大聲，倪江生和邱遠(yuǎn)麟神色都冷了。

    倪江生抬手撓了撓頭，用不輕不重地聲音說：“佛說口下留德，否則要下拔舌地獄，年輕人，說話要積口德啊?！?/br>
    這句話點燃了幾個喝的面紅耳赤的地痞流氓一身的火氣，噌地站起身來：“再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