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沂州知府大人家公子的五歲生辰。

    知府宋大人為官清廉，在任多年頗有功績，深受百姓愛戴。

    沂州城宋府外禮賓絡(luò)繹。

    宋凜正抱著小兒子逗弄，下屬報(bào)說在府外抓到只白狐貍。

    稚童立刻興奮地拍手：“爹爹，想看狐貍！”

    宋凜一怔，看著稟報(bào)的下屬：“在哪？”

    “屬下見這狐貍通體雪白，想著大人或許想養(yǎng)，就把它抓到籠子里了?！?/br>
    緋色官袍下，宋凜手指竟有些顫抖：“帶來看看?！?/br>
    不久，下屬拎著鐵籠子放到院落正中。

    妻子好奇地驚呼一聲：“好漂亮的小白狐貍……”

    五歲的小孩跑到籠子邊，伸手就去摸狐貍的尾巴。或是力道重了些，小狐貍轉(zhuǎn)身，縮到籠子角落。小孩繼續(xù)想摸它頭，小狐貍被抓進(jìn)籠子本就害怕，不輕不重地在小孩臂上輕咬一口，留下淺淺咬痕。

    小孩哭起來，妻子立刻抱起孩子，皺著眉：“夫君，這狐貍是個(gè)會(huì)咬人的，你看，把興兒咬的……養(yǎng)不得，眼看要入冬，把它皮剝了，妾身給夫君做個(gè)毛領(lǐng)子吧……”

    “誰讓他非要去撩，你不知道看好他嗎？”宋凜冷眼看她，妻子低下頭。這么些年，他對(duì)母子向來溫柔，今日這樣訓(xùn)斥的口吻幾乎不曾有過。

    小狐貍這才看到他這十年來日思夜想的人，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他變老了，不如從前那般年輕了，可還是記憶里那副樣子。

    宋凜拎起籠子：“我?guī)У椒坷镳B(yǎng)著了……”

    妻子尷尬地笑笑。

    待宋凜走后，看到全安，知他跟隨宋凜多年，妻子詢問：“這么些年，我竟不知道，原來大人喜歡狐貍？”

    “狐貍？”昔日沒個(gè)正形的小廝如今也已成了沉穩(wěn)持重的管家，他想了想，敷衍道：“是啊，大人從前在青城養(yǎng)過一只狐貍?！?/br>
    “原來是這樣……”妻子點(diǎn)點(diǎn)頭。

    溫暖的書房里。

    宋凜將籠子放到地上，看著里面的小狐貍，小狐貍卻不敢看他。

    “是你嗎？安安？”

    小狐貍眼睛通紅，抬頭看了眼男人，目光溫柔如往日。

    宋凜打開籠子，抱著毛絨絨的狐貍腰把他抱出來：“既然千里迢迢來找我，就不要跑了吧……”

    點(diǎn)點(diǎn)燭光之下，小狐貍沒忍住化了形。

    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這十年，他一直都沒變，宋凜癡癡地看著他，他是妖，哪怕過了十年還是往昔模樣，自己卻老了十歲……

    小美人紅著眼抽泣著：“我……我就是想看你一眼……你……你放心，我不會(huì)纏著你的……”

    “為什么？”宋凜輕輕牽起他仍帶著鐲子的手腕：“為什么不纏著我？”

    小美人迷蒙地看他：“你……你不是厭棄我了嗎？”

    宋凜冰冷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戳在他心上，十年里，每每做噩夢(mèng)都會(huì)夢(mèng)到。

    小美人捂著臉哭起來：“你不喜歡我了……你走了……”

    話音未落，小美人顫抖的唇就被牢牢封住。

    一個(gè)漫長又熾熱的吻。

    宋凜緊緊抱住他：“我從未厭棄過你……從來都不想離開你……”

    生怕眼前這一切都是不真實(shí)的，男人用力地抱著他，只怕他從自己懷里消失，眼眶早已濕潤。

    “那為什么，為什么那日你……你就這么走了……”小狐貍心里憑空多了幾分喜悅，十年來的忐忑和思念，因這句話而落定。

    宋凜沒有回答。

    小狐貍又哭了：“那日……安安好難受，心像是要碎掉了……”他以為宋凜嫌他臟了，討厭他、再也不喜歡他了。

    “我若不決絕些，我怕宋淵殺了你……”男人捧著美人的臉，心疼又自責(zé)。

    小狐貍一愣，哭得更傷心了：“那……那夫君還喜歡安安嗎？夫君有妻子了，還有孩子了，還要安安嗎？”

    宋凜總覺得白安比十年前還要更美些，此刻的泣顏幾乎要把他心揉碎了。

    “安安還喜歡夫君嗎？安安怪夫君娶妻生子嗎？”

    當(dāng)然喜歡了，若不喜歡，怎會(huì)為了遠(yuǎn)遠(yuǎn)看你一眼，跑了這么久……

    前一個(gè)問題，小狐貍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后一個(gè)問題，他想了許久，遲疑地?fù)u搖頭：“不怪夫君?！?/br>
    宋凜溫柔地拭去美人掛在頰邊的淚珠：“那從此以后，安安就一直和夫君在一起，好嗎？”

    幾乎沒過腦子，小狐貍就用力地點(diǎn)了頭。

    隨即他才反應(yīng)過來，他這次從青城跑了五天五夜來到沂州，只是想遠(yuǎn)遠(yuǎn)看他一眼啊……不過這個(gè)結(jié)局，似乎是更好的……

    小狐貍，看著男人柔情蜜意的目光，意識(shí)到自己可以恃寵而驕了，兩只白嫩爪子抓著男人的官袍領(lǐng)，哽咽著責(zé)問：“夫君說怕宋淵殺了安安，還說喜歡安安，那為何不找安安……嗚嗚……”

    美人越想越委屈，十年啊，哪怕是妖精，也是足足十年的光陰啊。明明都那么喜歡，為什么要浪費(fèi)十年時(shí)光。

    宋凜摟他入懷中，沉聲，仿佛在懺悔：“我以為……你被我傷透了心，對(duì)我失望透頂……再不想見我，我以為，你是天地間的精怪，或許有自己的軌跡要去走……我不可以這么自私地把你拴在我身邊……”

    “夫君……嗚嗚……”小狐貍抱著男人，淚水?dāng)嗔司€般滑落，浸濕了男人胸前的衣衫。

    自責(zé)中的男人，心跳的極快，小狐貍感受到他的變化，收了淚，破涕為笑，親親男人的臉：“夫君，我們不傷心了，現(xiàn)在安安和夫君在一起了，以后也要和夫君永遠(yuǎn)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br>
    宋凜溫柔地看著自己同樣思念了十年的小美人，輕輕地點(diǎn)頭：“在宋府住下吧?！?/br>
    宋府上下很快就意識(shí)到家里多了個(gè)漂亮的美人。

    大人每日伴著他，十分寵幸，也十分上心。

    主母曾大度地提出將他納為妾室，大人直接一句“不必用這些虛名鎖著他”便駁了回去。

    下人們驚異于美人的美貌，卻也暗暗想著沒名沒份，等他色衰，大人何時(shí)會(huì)棄了他。

    轉(zhuǎn)眼又是五六年過去，美人像是不會(huì)變老，還是剛來府上那副少年模樣。大人卻已年近不惑，cao勞政務(wù)，烏發(fā)上生了幾根不易察覺的華發(fā)。下人們便時(shí)常見到小美人追著大人，要給他拔白頭發(fā)。

    大人便滿府跑著，嘴里一邊斥著“成何體統(tǒng)”一邊被小美人抓到，寵溺地由著他抓住白發(fā)，一下子連著黑發(fā)一起拽下幾根來。

    小美人就沒心沒肺地道著歉：“弄疼夫君了……”

    大人是從來不舍得生他氣的，恨不得寵到天上去。這五六年，幾乎沒有再去過發(fā)妻的院中。

    說來也奇怪，大人這般寵著他，他也沒有為大人生下一子半女。下人時(shí)常搞不清那美人的性別，生的雌雄莫辨，總之是極美的，這樣的美人，卻生不出孩子，也是個(gè)遺憾之事……

    閑時(shí)，小狐貍時(shí)常去宋凜妻子的院中。

    錦蘭是個(gè)善良又不爭搶的女人，她本就是宋凜從冤獄里救出，能做他妻子已是用盡畢生運(yùn)氣，她對(duì)宋凜滿是感激，哪怕他不來自己院中，也生不出半點(diǎn)怨恨，只是有時(shí)看著缺乏父親陪伴的兒子，會(huì)有些惆悵。

    “細(xì)心些，刺繡很耗費(fèi)耐心的……”錦蘭含著笑，指導(dǎo)白安繡一幅鴛鴦圖。

    “jiejie，好難啊。jiejie手真巧，夫君衣裳上的圖樣都漂亮極了，睡袍上那個(gè)鴛鴦繡的像真的一樣……”

    錦蘭搖搖頭，她知眼前美人心思單純，并非有意說給她聽，心里還是一酸：“勤練習(xí)，就會(huì)繡好了……”

    美人仔細(xì)地戳著絹面，笑顏綻開：“jiejie你看，我這繡的不像鴛鴦，像個(gè)雞哈哈……”

    錦蘭看著他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難怪夫君喜歡他，生得這般美，自己都喜歡。

    “吃些茶點(diǎn)吧……別餓著了……”賢惠的妻子不知他年紀(jì)，看著年輕，也就把他當(dāng)小孩看。

    “謝謝jiejie?！毙『倹_錦蘭甜甜一笑。

    錦蘭遲疑了會(huì)兒，問：“聽聞前些日子朝廷想給大人調(diào)職，調(diào)到京中，你不想去，大人便推脫了？”

    白安心滿意足地品嘗著糕點(diǎn)：“不要，不要夫君去京城，jiejie不想留在沂州嗎？這里不好嗎？”

    要是去了京城，自己離哥哥又遠(yuǎn)了……他當(dāng)然纏著宋凜不準(zhǔn)他去，宋凜這才不得不寫信駁了吏部的面子。

    錦蘭笑得勉強(qiáng)：“也挺好的……”

    除夕，宋凜罕見地來妻子院中，十多歲的兒子陪著一同守歲。

    小孩嫌無聊，跑出去放炮仗了。

    夫妻間一陣沉默，良久，錦蘭問：“夫君，他……不是人，是興兒五歲生辰那日的狐貍吧……”

    七年過去了，哪有人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的。

    宋凜警惕地看著妻子：“怎么？”

    錦蘭苦澀地?fù)u頭：“錦蘭能嫁與夫君已是幸運(yùn)至極，不敢阻夫君之愛，夫君不必這般看妾身。”

    男人放松了神經(jīng)：“委屈你了……”

    妻子感念地垂下頭：“這些年妾身有興兒陪伴，也不委屈。”

    宋凜尷尬一笑。

    “夫君去陪他吧，別叫小美人孤單?！卞\蘭溫柔笑著，總之是留不住他的，有些事最好還是自己主動(dòng)提出的好。

    “好，你早些休息吧。”

    放完炮杖的孩子挺著臟兮兮的臉跑到宋凜身前：“爹，您就不能陪陪母親嗎？一晚都不行嗎？”

    錦蘭斥道：“興兒，放開你爹爹！”

    宋凜摸摸孩子的頭，他已長得這般高了……

    錦蘭拉過孩子：“夫君，你且去吧。”

    小狐貍裹著大氅，呆呆地站在外面看著夫君往自己走來，他看見孩子依依不舍的眼神，還有看自己時(shí)那帶著埋怨的眼光。

    “不冷嗎？”宋凜用了些力把他抱起來：“出來做什么？夫君這不是回去陪你了嗎？”

    小美人雙手摟著男人的肩：“夫君，陪陪錦蘭jiejie吧……”

    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意識(shí)到，自己好像破壞了什么原本很美好的事物。

    “你果真舍得？”宋凜笑著問他。

    小狐貍遲疑片刻，果斷地?fù)u頭，自己舍不得，他想要夫君永遠(yuǎn)陪在自己身邊，是自己一個(gè)人的夫君……

    男人笑起來：“那就不要假裝大方了，傻安安?！?/br>
    宋凜抱著白安一路走回去，片片雪花落到二人頭上，小狐貍親親男人的下巴，看著雪花落到男人生了華發(fā)的頭頂上，雪花將男人染白了頭。小狐貍松開一只胳膊摸摸自己的頭頂，也是一片冰涼的雪花。

    “怎么了？嫌涼？”男人注意到他動(dòng)作，將人放下，要給他披上帽子。

    小美人立刻護(hù)住頭頂?shù)难┗ǎ骸安灰??！?/br>
    “為何？”

    白安不知為何有些難過，看著雪花落滿宋凜的發(fā)，鼻子一酸：“想和夫君一起白頭……”

    或許真的不能與你共老，但在這雪夜，我曾陪你一起白頭。

    宋凜久久地凝望雪夜里月光下的美人，笑著落下兩行溫?zé)岬臏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