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
1. 雪從破曉前就開始紛紛地落下,刷白了整座山。地面積了厚厚一層“白沙”,山谷里那間孤零零的小木屋即將被飛舞的白色淹沒,只勉強露出屋頂和飄著霧氣的煙囪。在這纖塵不染的雪地里,沒有半個腳印——它就像是連覓食的松鼠都不愿意出入的無人之境。 木屋里,一個披著及腰卷發(fā)的女人從唯一的臥房走進客廳,地板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動靜。 “你起的真早。”她對正往壁爐里添柴的男人說。整間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習(xí)慣了?!?/br> “是嗎?軍營里起得比雞更早?”女人打著呵欠說。 男人輕笑了一聲,擺擺頭沒有說話。 女人瞥了一眼灰暗的窗戶,輕嘆了口氣,“大雪又封山了,暫時沒辦法趕路了?!彼剡^身瞅見男人身上有些破舊的海里格斯蘭[1]的軍裝,忽然發(fā)出一聲淺淺的驚呼,“噢!我昨晚一定是忘了這件事了?!薄 ∷f著,麻利地從柜子里翻出一套鷹族的服裝,捧著那厚厚的一摞,道:“你穿著這套制服不方便——快換上?!?/br> 男人順從地接過衣物,走進臥室?!凹热怀霾涣碎T,這段時間就用來養(yǎng)精蓄銳吧。我看,要翻越這座山還需要至少六天?!彼穆曇舸┩概P室的木門傳進女人的耳朵里,有些發(fā)悶。 “差不多,你估計得挺準的?!迸吮硨χ鹃T扣了扣手指?!澳阕哌^這條路?”她問。 “是的,這不是我第一次跟著‘北極星’翻山越嶺了?!?/br> “噢,有經(jīng)驗更好,不會拖我后腿?!彼f。女人是“極光”組織的成員,一顆“北極星”——一個護送叛國的士兵和逃難的族人穿越冰雪的向?qū)АK娜蝿?wù)就是把這個士兵從天神山以南的戰(zhàn)區(qū),護送到大山西面的烏爾夫冰原——“極光”的根據(jù)地。因為隔在這兩地之間的是幾座巍峨的雪山——南米特爾蘭帝國的空中要塞和飛艇無法降落、盟軍的坦克無法征服的雪山。除了這些受過訓(xùn)練的“北極星”,沒有人能夠在白茫茫的風雪和寒冷的長夜里導(dǎo)航定位。因此這條兇險的無人區(qū)道路,成為了反叛組織專用的安全通道。 男人換好了裝,從臥室里出來,“先吃早餐吧。我在烤箱里找到了些面包,外面還掛著培根——一定是之前住在這間安全屋的‘北極星’留下的?!?/br> “你真不見外,都把這里當自己家了?!迸诵χ{(diào)侃了一句,跟著男人一前一后走進了廚房。她單手拉開橡木椅子,坐了下來。面前是一杯溫熱的野果茶,正裊娜地冒的酸甜的香氣。女人挑挑眉,笑了一聲,“沒想到你還挺貼心的?!?/br> “那這夸獎我就收下了?!薄∧腥税亚泻玫拿姘忘S油擺上桌后,也拉出椅子,在女人對面落了座。 “我能不能問問,你為什么要為反叛組織工作,又為什么要當北極星?”他說。餐桌上總需要些話題,不然整間屋子除了寂靜,就只剩下風雪敲打著木屋,企圖破窗而入的聲響了。 “那你又為什么背叛了你的祖國,為什么愿意加入我們呢?” 低頭啜飲熱茶的女人抬起眼簾,用審視的目光“拷問”著這個士兵。 “那就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蹦腥撕敛患芍M地回應(yīng)了那束犀利的目光,臉頰兩邊的笑紋深陷下去,“這都和一個‘北極星’有關(guān)。她和你一樣都是獵鷹族人——暫且叫她獵鷹吧…………” 2. 男人第一次見到獵鷹,是在天神山南部的一道橫尸遍地的戰(zhàn)壕里。 近兩個月前,一群改造教徒對駐扎在白水河西岸的盟軍發(fā)動了突襲,從此戰(zhàn)火燎原,草原上血流漂杵。戰(zhàn)爭的前線在一個月前移向了西南,于是北部的戰(zhàn)壕和長眠在此的魂靈就遭到了遺棄。 冰冷的明月高懸,年輕的男人躲在事先和“極光”接頭人約好的深溝里等待,他四周斑駁地趴著被血染黑的雪,散發(fā)著死亡的腐臭。他屏著氣,仰望著稀疏的星空,祈禱神明的庇佑。 過了一會,有團黑影從溝渠的另一側(cè)涌來?!澳憔褪菤W文?”獵鷹縮著身子,壓低了聲音,以防被巡邏的士兵發(fā)現(xiàn)。 “是的,我叫歐文·朗頓。”男人說著把接頭的信物交給了她。 “你懂聲吶還是會修潛水蛟?” “我是海里格斯蘭皇家海軍學(xué)院畢業(yè)的輪機工程師?!彼囍贡郴卮鸬?,像是在向長官匯報工作。但這不是他的真實身份。真正的歐文·朗頓已經(jīng)以叛國罪處死了,他實際上是在駐扎地服兵役的哨兵。他從未上過軍校,在參軍之前他是家鄉(xiāng)鎮(zhèn)上一家面包房的小學(xué)徒。而他之所以被賦予了這個艱巨又危險的臥底任務(wù),大概都是因為他和歐文相仿的年紀,相同的發(fā)色和瞳色,還有相似的身高外形。 “好了,啰嗦什么工程師,你懂潛水蛟就行了?!鲍C鷹不耐煩地蹙起眉頭,揮了揮手示意他閉嘴,“把身上的武器交出來?!彼龜傞_手說道。 歐文乖巧地交出了手槍。 “好的,小海軍,‘極光’感謝你的加入,我們需要你?!鲍C鷹把窩在懷里的獸皮大氅塞給他,“把你這套礙眼的軍裝脫掉,換上這個。夜晚冷,路途遙遠,你不能生病,你是我們花了大價錢才挖來的——跟我來!” 歐文貓在她身后爬出了戰(zhàn)壕,瞬間沒入陰森的夜色中。他盯著前方那個嬌小的身影,難以置信她就是長官口中那個“極度危險和狡詐的人物”。 獵鷹是來自天神山下的鷹嘯草原的蠻族人。海里格斯蘭在她的故鄉(xiāng)建立傳教區(qū)后,她因為不服從海神教管理而被調(diào)到了烏爾夫傳教區(qū)接受宗教改造。在烏爾夫傳教區(qū)的那五年中,她加入了當?shù)氐姆磁呀M織:極光。大約是一年前,獵鷹從烏爾夫傳教區(qū)逃回鷹嘯草原,并在那里被捕后被叛入了教化中心。而就在四個月前,她刺殺了教化中心的克里克斯主教,再度“越獄”。 一周前,獵鷹和同伙縱火襲擊了教化中心,挾持了十幾個改造教徒,這幾天就要帶著這群人穿越冰雪覆蓋的無人區(qū),躲進“極光”在烏爾夫傳教區(qū)的地下根據(jù)地。而歐文·朗頓是被他們策反并收買了的叛國者——這次轉(zhuǎn)移的最重要的“物件”。為了搶占海權(quán),“極光”和沙之大陸北海域的海盜合作劫持了盟軍的潛水蛟和軍艦。但是他們對雷達導(dǎo)航、無線電、魚雷和輪機一竅不通,因此像歐文這樣受過專業(yè)教育又不忠于祖國的“人才”,總會受到反叛組織的青睞和敞開雙臂的歡迎——這也成為了盟軍士兵潛入“極光”的絕佳途徑。 “謹言慎行不要暴露身份!你的任務(wù)就是跟著她找到“極光”在烏爾夫傳教區(qū)的藏身之處后,聯(lián)系當?shù)氐拿塑姾蛡鹘虆^(qū)政府。配合盟軍營救這些被挾持的改造教徒的同時俘獲獵鷹。”在黑夜中亂竄的歐文耳畔再度響起長官的命令,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他謹慎地摸了摸大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確認偷藏的小刀和藥物都在才松了口氣。 3. 在大雪中行進了三天,一行人才到達第一間安全屋。在十幾個人擠成一團,為不用再睡在隨時會被長風撕碎的帳篷里而慶祝的時候,獵鷹把剛剛打算坐下的歐文叫出了門。 “小海軍,你跟我出來?!彼性陂T邊呼喚這隊人中唯一的成年男性。歐文發(fā)現(xiàn)她在身上多裹了一層邊緣粗糙的熊皮,還背上了長弓和箭囊。 “我們要去打獵?!彼忉尩?。 歐文一聲不吭地披上獸皮,跟著她走進了呼嘯的寒風里。這個時候山林里的動物都冬眠了吧?怎么會打得到獵物?!W文腹誹。她一定是不信任自己,所以要把可疑人物“帶”在身邊。 白雪亮的扎眼。光禿禿的樹干也全被漆成了鉛白色,張牙舞爪地指著晦暗的天幕。 歐文跟著女獵人的背影走向樹木密集處。他不敢跟得太近,總擔心她會突然拉開弓弦,回身對他射出猝不及防的一箭——但這種預(yù)感毫無根據(jù),它只是偽裝者的心虛。 剛剛沒過歐文腿肚的積雪完全吞沒了她的膝蓋,這個時候歐文覺得她那么渺小,渺小得不堪一擊。她在雪地中艱難前行的模樣甚至有些滑稽可愛,歐文完全忘了她是一個會殺人放火,還勒死了克里克斯主教的惡魔。 前行了一段時間,她忽然佝僂著腰身,扶著樹干停了下來。歐文警惕地摸進藏著小刀的口袋,站在原地靜觀其變。但是獵鷹就像是被凍僵了一樣,沒有動作。過了一會——又像是過了幾個小時,她緩慢地向前挪動了半寸后,毫無征兆地倒在了白雪里。而她剛剛站立的雪地上,竟然有一道殷紅的血跡。 發(fā)生了什么?! 歐文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飛奔了過去。他扶起獵鷹,將她的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她那頭卷曲的紅發(fā)潑滿了他的臂彎?!澳氵€好嗎?”他邊問邊搜尋著血跡的來源,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外傷。 她沒有回復(fù),像是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她半瞇著渙散的眼,癡望著虛無的天空,風雪把她的虹膜漂成淡淡的紫羅蘭色。 “你怎么樣了?”歐文晃了晃她的肩。 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歐文于是將她打橫抱起,往木屋的方向趕去。 “太好了……太好了,擺脫那個畜生的孽種了……” 她似乎是終于回過了神,在歐文懷里喃喃著,煞白的臉上浮著如釋重負的笑意…… 4. “安全屋里的糧食還夠嗎?”這是獵鷹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還夠?!弊谒策叺睦蠇D人說?!斑€好大家都是婦女和兒童,存糧消耗不大?!?/br> 她撐著單薄的身子坐起來,神色嚴肅地問婦人:“那個海利格斯的士兵,有沒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事?” “沒有。他看上是個老實人,還給大家烤了面包?!崩蠇D人眼神柔和地說?!斑@幾天天公不作美,我們暫時是走不了了。所以你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崩蠇D人起身從桌上拿來一杯水和幾片藥,“你在發(fā)燒,先把藥吃了吧?!?/br> “這是那個海利格斯士兵給你的吧?”她口吻生硬地問,“能不能麻煩你讓他進來,我有話要問他?!彼f,“謝謝你的照顧,夫人,你也去休息一下吧?!?/br> 老婦人抿出一抹微笑與她告了別,放下藥和水杯之后為她喚來了那個男人。 “過來,坐下?!彼钢睬暗哪疽?,以命令的語氣說道?!俺怂幰酝猓氵€藏了什么?”她在歐文坐下的剎那就用銳利地眼神盯著他,仿佛狩獵時的鷹隼。 “沒,沒有了。我擔心路上會受傷或是生病,就帶了些藥上路?!薄 W文說,竭力不讓自己的眼神飄動。 “真的沒有了?”她狐疑地追問了一聲。 “真的沒有了?!?/br> “好吧。我相信你——看在你幫我照顧了我族人的份上?!彼f,終于放松了脊背。 “你為什么要帶這些人去烏爾夫傳教區(qū)?”歐文忍不住發(fā)問。 “為了救他們。因為她們都是即將被處以凈化刑的‘疑似反叛者’?!彼f?!昂芸尚Σ皇菃幔棵塑娋尤徽J為他們是恐怖分子。她們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孩子。如果不帶他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們過幾天就會被倒吊著淹死?!?/br> 不可能。歐文默默反駁。凈化刑是處決重罪者的極刑,而這些人最多是需要進一步改造而已——她為什么要編造這些謊言?為自己劫持改造教徒的惡行開脫嗎?歐文沒敢作聲,只是望著獵鷹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把這些會暴露他身份的話全數(shù)吞了回去。 “你先吃藥吧,這是我?guī)淼耐藷?。”歐文把藥交到她手上,以此轉(zhuǎn)移了話題。 她把藥片捏在指間把玩,有些失神地囈語著,“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都和你們國家的這些玩意有關(guān)。” “什么?” “誰讓你們有更先進的武器和更先進的藥物呢?!彼乔焕镟土艘幌拢澳銈?nèi)肭助棁[草原那年,我meimei因為穿了件藍色的裙子就被捅成重傷。藍色是你們的皇家顏色,平民穿上就是犯法,所以你們的士兵‘執(zhí)法’的時候捅傷了我meimei,如果沒有你們國家生產(chǎn)的這些瓶瓶罐罐她就會死?!?/br> “所以……”歐文遲疑地說。 “對,為了救命的青霉素,我把自己‘獻’給了盟軍,被帶到了烏爾夫冰原上的活地獄里。說什么‘重點改造教徒’,其實就是軍ji。” 不可能!歐文又一次在心中駁斥道。受傷的改造教徒本來就會受到應(yīng)有的救治,嫖娼也是違反軍紀的!而且海里格斯蘭從來沒有侵略過任何國家或是地區(qū)!傳教區(qū)的建立只是為了把更先進的制度和文明帶到未開發(fā)的蠻夷之地,是為了播撒圣主的光輝——這個女人是在污蔑海利格斯蘭 ,褻瀆海神教! “這樣啊?!睔W文敷衍道,思考著該如何結(jié)束這些毫無意義的話題?!澳敲次揖筒淮驍_你休息了。我為你的失去的感到遺憾?!彼f完這句客套話后便站起身,準備離開。 “不用為它感到遺憾。就算它能降生,我也會立刻用腰帶勒死它——就像勒死它那個強迫我的畜生父親一樣?!彼а狼旋X地說。 歐文心中一驚。他的膝蓋像石化了一般僵硬,令他杵在原地難以動彈。 她的意思是,那是克里克斯主教的……是主教強迫了她?她真是個邪惡的滿口胡謅的女人,竟然這樣污蔑崇高的神職人員。但是,只有這個說法能解釋為什么她能接近身邊都是護衛(wèi)的克里克斯主教,輕易地刺殺了他……停下,快停下,不要相信她的話。歐文無聲地自言自語。 “等一下?!薄~C鷹忽然冷冷地叫住了歐文。她勾勾手示意他“靠近點”,然后一把掐住他的下半張臉,“小海軍,我知道你是為了錢才加入我們的,沒有什么忠誠可言。但是你要是敢背叛我們?!彼O聛?,左右晃了晃他的下頜,“我隨時都能弄死你?!?/br> 5. “年輕人,你真懂烘焙,一點面粉都沒有浪費?!睆N房里的婦人邊把揉好的面團擺上烤盤邊對歐文說。 這是他們到達的第三座安全屋。所有人已經(jīng)被大雪圍困了八天。似乎是在確認歐文沒有傷害這群婦孺的意圖之后,獵鷹監(jiān)視的目光就不再時時刻刻都扒在歐文背上了。 “以前跟我母親學(xué)的?!睔W文說,沒有提起在面包房做學(xué)徒的那些日子。“她出生在戰(zhàn)爭年代,所以節(jié)省糧食是人生的必修課。聽她說他們小時候不得不從墻面上刮下白粉摻進面團里——希望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木屋的墻上只能刮下木屑來。”歐文本意是想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幽默感,誰知道適得其反,婦人聽完,神色逐漸黯淡了下去。 婦人走到水池前清洗雙手?!罢嫦M@場戰(zhàn)爭能早點結(jié)束?!彼凉M目哀傷地說。“一切就要靠極光了。” “你們?yōu)槭裁丛敢庠谶@個時節(jié)長途跋涉到烏爾夫[2]傳教區(qū)去?”歐文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他想要證實獵鷹在撒謊,暗暗地希望聽見他們說自己是被挾持的,因為這樣,他光榮的營救任務(wù)才有意義。 “為了活命?!眿D人直截了當?shù)卣f?!拔覀円仓蓝旧仙讲焕碇牵前衙\全部交給了運氣。可是如果繼續(xù)留在教化中心,只有死路一條。在山上雖然艱苦一點,但是至少不會被抓到?!彼呥赌钸呑龀隽塌椬迦似矶\時的手勢。“多虧了極光,為我們在那邊爭取了幾個‘自由地’?!?/br> 歐文輕輕地“嗯”了一聲,識趣地閉上了嘴,憂心再問下去可能會引起懷疑。 廚房里安靜了下來,女人們的笑聲從門外傳來,伴著兒童的嬉鬧聲叩擊著木墻。風雪的怒吼也趁機從墻的縫隙中鉆了進來,但比起戰(zhàn)區(qū)的炮聲,這無疑更令人心安。歐文不禁感到恍惚,仿佛是卸下了戎裝,回到了家人身旁,仿佛戰(zhàn)亂已經(jīng)成了久遠的記憶。 廚房的窗前是紛飛的大雪,斜斜地飄向銀白的地面。歐文向外眺望的時候,瞅見一個黑影在窗框里晃動——那是砥著疾風布置狩獵陷阱的獵鷹。于是他馬上解下圍裙,對身旁的婦人說:“夫人,我先出門一下。能不能麻煩你把這些端出去?”他指著那盤已經(jīng)被切了好了的黑麥面包。 “去吧,去吧?!眿D人頻頻點著頭答應(yīng)了。 歐文站在木屋的門廊上喊她的名字,冰涼的雪花撲了他一臉?!斑M來吃午飯吧?!彼麑ΛC鷹說。 她假裝沒聽見,因此歐文不得不走上前去勸說?!斑M來吧??刺鞖馕覀儜?yīng)該過兩天就能繼續(xù)趕路了,屋里還有足夠的余糧。” “你們先吃就是了。”她說完還調(diào)整了一下背上的弓,回頭往林深處瞧了一眼,看樣子是還想往那里去。 歐文想起同行的人里總有人說她“固執(zhí)得教人頭疼”——真是再準確不過了。 “天色這么暗,雪一定會越下越大的。先回來吧?!彼俅螄L試勸說。 獵鷹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走。 歐文追趕上去,扯住她的胳膊?!澳銥槭裁催@么執(zhí)著于狩獵?你不知道休息的嗎?”他每每想到她的身體狀況也算是大病初愈,胸腔里就沒來由地竄起一陣火。 “因為那不夠。”她奮力甩掉那只手,“我們不知道會不會被困得更久,而且我想給之后的隊伍留些的食物?!?/br> “什么意思,雪停了我們就能走了不是嗎?” “那是最好的情況?!鲍C鷹面色凝重地說,“我們的自由地隨時都可能失守,那樣我們就只能呆在山上了?!?/br> 她啐了一聲,“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小海軍。讓我給你講個提神醒腦的故事:極光剛成立那年,我的族人為了躲避炮火上了山,準備逃到自由地去。那時候山上還沒有這些安全屋,所有人都只能在簡易的帳篷里過夜。他們在初冬上的山,在雪地里跋涉到了深冬,終于快到達自由地的時候,自由地再次淪陷,于是他們無處可去只能在風雪中徘徊,從此就沒了消息?!?/br> “夏季過后,他們的親人上山尋找遺骸——因為鷹族人的rou體要喂給冥鳥,靈魂才能上天,才能夠安息。但是遺骸的數(shù)量不對?!彼^續(xù)講述,聲音被風刮走了一部分,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有部分骸骨完整地留在了雪地里,圍成一圈,像是圍著火取暖那樣。但是每處遺骸里,總有幾根肱骨,胸骨,甚至是頭骨多了出來,都是人類的骨頭……斷骨的切面一看就是用工具切割下來的,不是被動物撕咬拉扯斷的……”她哽咽著,別過頭去抹掉結(jié)成了冰碴的眼淚。 “他們是吃了……”歐文感到有一根冰錐順著脊椎直插上大腦。他向神明祈求自己是理解錯了。 “所以我向諸神發(fā)誓,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fā)生?!鲍C鷹吸著鼻子說,“我是這里唯一的獵人,如果我不執(zhí)著于狩獵覓食,誰來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fā)生?”獵鷹仰望著歐文質(zhì)問道。她說完便毅然決然地走向森林,把歐文留在雪地里獨自消化。 歐文的心和雙腿都變得如鉛石般沉重。原來她那幾近病態(tài)的強迫性的狩獵習(xí)慣,她的偏執(zhí)和不惜命,都是源于危機感與焦慮;原來這高山上純白無垢的雪地之下,還埋藏著這樣慘絕人寰的往事;原來那間木屋里的每一份安詳寧靜的背后,都是死亡與犧牲。而在其他人的身心都在溫熱的黃油香氣里放松下來的時候,她的緊繃地精神卻在慘劇發(fā)生時的風雪里彷徨。 他無言地目送她走遠,又在她即將消失在視線外的時候追了上去,從她身上取下了長弓。 “我來幫你。”他對她說。 end. “那之后呢?”餐桌旁的女人急切地問道。 “她手把手地教我射箭,狩獵,我們一起照顧隊伍里的其他人。那一路上除了經(jīng)常遇到暴風雪之外都很順利。我們走走停停,從凜冬走到初春,花了近三個月才到達目的地。在這期間,我們成為了戀人?!?/br> “三個月,這么快。”女人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 “愛情的發(fā)生只在一瞬間。實際上成為戀人所需要的時間,一天就足夠。三個月的時間很長,該發(fā)生的都有機會發(fā)生?!蹦腥四抗馊缢囟⒅说碾p眼,臉上浮動著神秘的笑容。 女人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了紅暈。 “我們說好了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就到天神山上去過隱居的生活,秋冬狩獵,春夏放牧;建一間這這樣的木屋;她還說她想要五個小孩——和她愛的人生五個小孩?!?/br> “真的嗎?五個?”女人用手捂著嘴笑道。 男人臉頰上的笑紋也加深了,“我一開始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愿望,畢竟她可是令戰(zhàn)士們都聞風喪膽的獵鷹。但是真正了解她之后我才意識到,她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和家人在一起過平靜的生活。她想親手給兒子縫制獸皮斗篷,給女兒編頭發(fā)——像每一個平凡又偉大的母親那樣?!蹦腥四﹃砩夏羌止たp制的皮襖的門襟,說:“她有一雙靈巧的手,是被侵略和被侵犯的經(jīng)歷,逼迫她用這雙手去殺人?!?/br> “那這位前輩比你大很多嗎,一直喊你小海軍小海軍的?!?/br> “大我三歲而已——當時她二十四。” “噢,和我現(xiàn)在一樣。” 她不經(jīng)意地評論道?! 澳菫槭裁催@么叫你?” “作為我的‘領(lǐng)導(dǎo)人’她總得想辦法震懾我吧,用這樣的名稱可以在心理上造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蹦腥斯首鞔蠖鹊卣f, “畢竟她就這么點兒高?!彼χ咽直仍谧姥剡?。 “瞎說,小孩都有這么高?!迸巳炭〔唤?/br> “那就這么高?!彼职咽终铺Ц吡艘稽c點,和桌上的燭臺齊平。 女人憋著笑盯著他,用眼神問他:你覺得我信不信? “那就——” 他拖著長音,猝然伸長手臂摸住她的腦袋,“這么高?!?/br> 女人“啪”一聲拍在那只手上,笑著警告他“別開玩笑!” “那獵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好像沒在‘極光’里見過她,也沒聽說過她。”女人又問。 “別急,這個故事還有后續(xù)?!蹦腥耸栈厥直?,聲線沉了下來?!拔覜]忘記自己的任務(wù),于是在她安頓好那群改造教徒之后,就把地下根據(jù)地所在位置泄露給了傳教區(qū)政府。但我不希望她被抓到,所以在盟軍前來解救改造教徒之前把她帶出了門,想要坦白我的身份?!?/br> “她反應(yīng)太快了,在我能夠道出實情之前就意識到了不對勁。狠狠地扇了我兩巴掌之后便沖回了那間安置了她族人的神廟。” “后來又發(fā)生什么了?”女人催促他快講下去。 “前來‘救援’的士兵把所有門窗都堵上之后,放火燒了那座神廟——連同里面的人一起?!?/br> 女人猛拍了一下桌面,“你真是個白癡!” 男人苦笑了一下, “對,她當時就是這么罵我的——一字不差?!彼罅四蟀l(fā)酸的眼角, “信仰和立場不會那么輕易改變的,即使是為了愛情。很多事情也是親眼看見之后才會相信。我當時真的以為我的上級會來營救那些所謂的被劫持的人,也以為這樣能向她證明,我所效忠的盟軍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但是事實證明是我錯了,錯得徹頭徹尾?!?/br> “因為那群婦女中有部分是‘疑似反叛分子’,為保萬無一失,即便只是‘疑似’,盟軍也決定將他們?nèi)珨?shù)燒死;還有一部分被迫為盟軍里一些位高權(quán)重的人生下了私生子。而那些孩子,就是證據(jù)——在他們的父親眼里,他們除了是‘威脅’以外,什么都不是?!彼蛄颂蛳麓?,“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個教化中心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為什么那些女人寧愿頂著嚴寒,冒著遭遇饑荒的風險也要在那個時候上山?為什么不愿意留在物資充沛的教化中心?在那之后,結(jié)合獵鷹告訴我的一些事,我才終于徹悟:那里是高級軍官和教會高層的‘ ji院’。獵鷹縱火襲擊的,是‘罪惡中心’。而她對克里克斯主教的‘刺殺’,實質(zhì)上是迫不得已的自衛(wèi)。只是極其不幸地,她在侵害發(fā)生之后才能夠反抗……諸神不公……”他垂下眼簾躊躇了一陣才接著說,“諸神太不公平,她是那么期待成為母親的一個人,在那之后卻永久地失去了這個機會?!?/br> 男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深沉地吸了幾口氣,“也是后來我才理解,為什么上級放著皇家軍校情報系里那些高材生不用,特地挑了我這個毫無經(jīng)驗的人去當臥底。因為那次任務(wù)太特殊,在那種情況下,愚鈍的工具比敏銳聰明的工具更好用。而且,那場大火本來也該把我‘滅了口’,所以他們要挑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宗教評分高并且可以用后即棄的人。”他又啜了口溫熱的茶,“你問我為什么背叛了祖國——這就是我的答案。你問我為什么加入極光,因為她告訴我:極光是……” “極光是長夜里的光,會為等待白晝的人們帶來希望?!迸讼袷菞l件反射一樣接下了男人的話。“那獵鷹呢?她怎么樣了?” “她義無反顧地沖進火場去救人。我親眼看見神廟的屋頂坍塌,一根木梁重重地砸在了她身上?!蹦腥苏f到這里就徹底地沉默了。 故事劇情急轉(zhuǎn)直下,女人喉嚨里不知怎的翻涌起一陣苦澀,胸口也堵得難受。她忍不住去碰了男人擺在桌上的手,用手指輕輕掃了掃他粗糙的手背,僅此以表安慰。 死寂在廚房里肆意蔓延。片刻過后,女人對面那扇小窗逐漸明亮了起來。她站起來收拾早餐的殘局,端著盤子走到窗前向外瞻望。 “雪停了,天氣還算晴朗,我們快趕路吧。”她對著冰封的玻璃窗說道,呼出的氣在玻璃上結(jié)成一片水霧。 “你就這么急著擺脫我啊?”她背后傳來男人的聲音,語調(diào)帶笑。 她回首凝視著他,眼波閃爍。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時的“話語”卻含糊不清。那復(fù)雜的眼神對于眉目傳情來說太凌厲,對于橫眉怒瞪又太溫柔;猶豫不決,卻又堅定不移。 “不都是為了你的安全嗎?”她說,語氣中夾帶著些委屈。 男人沒有出聲,含著笑走到客廳里,熄滅了燃燒的壁爐,然后和女人一起穿上御寒的毛皮,掛上箭囊,背上長弓。 “別忘了這個。”男人不知從哪拿出了一瓶綿羊油,趁女人沒注意就用手指抹了她一臉?!帮L這么大,臉都要被刮裂了?!彼c著她的鼻尖說。 女人感到怪異卻又不想拒絕,于是仰著頭配合他。窗外透進來的略帶暖意的光灑了她一身,點燃了她的紅發(fā),點亮了她澄澈的紫羅蘭色的眼眸。 男人總是借抹羊油的機會撫摸這張臉,克制著想要親吻她的沖動,克制著把她揉進懷里的沖動,克制著那句: 我的愛人,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白晝也已來臨。你做的夠多了,也不必再草木皆兵了。 剛剛那個故事,男人還沒有講完。 獵鷹被房梁砸中,受了很重的傷,尤其是頭部,所以她失去了部分從前的記憶和短期記憶。她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忘記了她的過往,忘記了她的家人。她只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她是“北極星”,還有她的任務(wù)和責任——她要護送一個士兵到安全的區(qū)域去。她在每晚入睡后就會忘記當天的事,永遠過著二十四歲的某一天。[3] 那顆最渴望黎明的北極星,永遠地留在了黑夜里。 有些時候她像是記起了什么,男人也很確信自己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看見了什么。在他述說回憶的時候,她偶爾會不自知地落淚。但是男人向神明祈禱,不要讓她想起來,因為她失去的不止是對所愛之人的記憶,也失去了痛苦的回憶,失去了她必須故作堅強的原因。 起初他也不禁懷疑這是死后的亡者國度,懷疑這是神明對有罪的亡魂的懲罰。曾經(jīng)的戀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愛——地獄里最殘酷的刑法也莫過于此了。 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她會在夜幕降臨時愛上他,在曖昧的爐火旁縮進他懷里,又在夢醒時分,朝陽渲染天空的時候徹底忘記他。于是她在他胸膛上留下的印記,她因為害怕最終的分離而流下的淚水,她在他耳旁顫抖著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算數(shù)——一切歸零,這才是最痛苦的酷刑。 但他認為這是他應(yīng)得的判決。 為了配合她的記憶,男人總在她醒來之前換上那套軍裝,不厭其煩地講述著同一個故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陪著她在這雪山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那幾座安全屋間輾轉(zhuǎn)往返。而這寂寞無垠的雪地,就是一條條沒有盡頭的贖罪之路。 他們?nèi)缭冈趹?zhàn)后回到了天神山上,如愿過著打獵放牧的生活,如愿擁有了一間屬于他們的木屋,卻又什么都沒能如愿。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女人臨出門前對他說。 男人微笑著抹去不小心掛在她睫毛上的羊油?! 斑@不重要?!彼f。那是背負著罪孽的名字,所以他選擇將它遺忘?!霸撋下妨?,我的北極星。” 他們推開了木門,逆著冷得窒息的凜冬邁進皚皚的雪地里。風的手掬起一把“白沙”,緩緩灑向他們的腳印,像洗刷他們的過去那樣掩蓋了他們的蹤跡。 直到最后,她都沒來得及記住他真正的姓名,但是沒有關(guān)系,他永遠是她的小海軍,她是他唯一的北極星。 補充注釋: [1]海利格斯蘭Haligsnd 作者起的架空國家名。取自古英語halig,意思是“圣潔之地”。 [2]烏爾夫冰原Ulv 架空地名,取自挪威語,意思是狼之冰原 [3]女主得的病叫做“古德菲爾德綜合征”:一種由于顳葉受傷所導(dǎo)致的在睡眠期間無法將短期記憶轉(zhuǎn)化為長期記憶的病癥。 [4]北極星的象征含義:北極星之所以能夠被用于導(dǎo)航和定位,是因為它的位置相對穩(wěn)定。因此北極星也象征著執(zhí)著,堅定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