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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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若婷耽擱的時間不算久。 她心底惴惴,有點擔心宋據(jù)那邊的情況。 最開始,宋據(jù)的所作所為令她心存芥蒂。但他心向正道,確實沒做對不起她的事,經(jīng)此一遭,難免多出幾分改觀。 楚若婷甫一邁入魔宮,許久沒有響起的鎏金耳珰里傳來了赫連幽痕的聲音:“速來主殿?!?/br> 音色冰冷,不含一絲感情。 楚若婷渾身都被凍得僵了僵,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難道事情敗露,魔君要拿她問罪? 楚若婷壓抑住慌亂,快步來到主殿,不敢用神識窺探里面的情況。 她低著頭,跨過門檻走了進去,俯身拜見。 青石地磚光可鑒人,映照出她惶然的五官。 四下安安靜靜,大殿里陰暗又空曠,圓肚青銅鼎煙霧繚繞,飄散出的香味悶得人呼吸滯澀。 “圣女,你終于來了?!?/br> 毒姥陰測測的聲音乍然響起。 楚若婷慢慢抬頭,順著玉白的十九階梯往上瞧,但見赫連幽痕身穿緋袍緩帶,單手支額,恣睢閑靠在寶座上,閉目養(yǎng)神。 玉白的臺階旁,荊陌和宋據(jù)雙雙被捆縛。 毒姥站在不遠處,笑容詭異。 楚若婷心急速沉到谷底。 她視線大殿內(nèi)覷巡一圈,詫異道:“毒姥,你這是何意?荊陌失魂,他若對你出言不遜,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br> 毒姥扯了扯況寒臣身上的蛇英藤,陰陽怪氣:“圣女只關(guān)心圣使,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宋據(jù)么?” 楚若婷訝然,“我為何要關(guān)心不相干之人?” 況寒臣抿緊了唇。 他心底一方面為楚若婷的冷靜贊嘆,一方面又忍不住泛酸。 她可真是拎得清啊。 都不用提醒,就用最快速度與他撇清關(guān)系。 毒姥譏諷:“圣女之前不還想收他當圣使么?” 楚若婷笑笑,“我每天都想收長得俊的男修當圣使。這一個長相如此普通,我實在記不清了?!?/br> “圣女威脅我不準抓他做藥人,現(xiàn)在又說記不清,你不覺得自相矛盾?” “我是真記不清了。” 楚若婷打死不認,毒姥握緊了蛇頭杖,咬牙對赫連幽痕道:“魔君!一月之前,老奴親眼目睹圣女盜走了蘊魂燈!” 赫連幽痕聞“蘊魂燈”三字,冷睨楚若婷,劍眉緊蹙,“你動過燈?” “怎么可能!”楚若婷一派岳鎮(zhèn)淵渟,“毒姥與我素來不和,她這是血口噴人。蘊魂燈好端端的供奉在原處,魔君不信,大可過去親自查探!” 毒姥一指況寒臣:“若非你盜取魂燈,他為何甘愿做本姥的藥人?” 楚若婷道:“毒姥喜歡用活人試藥,誰知他是不是被你脅迫?” 赫連幽痕指尖一下一下輕叩額角。 頭痛欲裂,附魂鏈又將他折磨得很不好受。 他煩躁地打斷二人,“到底怎么回事,毒姥你先說?!?/br> 毒姥滿腔義憤,朝赫連幽痕高聲道:“事情很簡單,老奴抓來的正道前哨,全被圣女給私自放走了!不僅如此,荊陌和宋據(jù)皆為從犯!三人身為無念宮修士,在正道圍攻時非但不幫內(nèi)分憂,還胳膊肘向外拐,實乃居心叵測!老奴懷疑,三人早就被林城子買通,意圖對魔君不利!” 楚若婷臉色微變,正欲反駁,就聽況寒臣立時道:“魔君,毒姥,小人說過了,此事皆我一人所為,與荊陌和圣女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被捆著,但言語間仍恭謹有禮。 “胡說!”毒姥緊緊盯著赫連幽痕,激烈陳詞,“你一個元嬰散修,根本不可能解開我的蛇英藤!” 況寒臣道:“我趁出入玄霜宮之際,偷走了圣女幾件法寶,正是隱匿罩、百靈圖、金剛?cè)?。?/br>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毒姥這些日子跟況寒臣相處,還真有些不舍這小子,畢竟他是她最滿意的一個藥人。她嘆了口氣,手拄著蛇頭杖,瞇起眼語重心長道:“宋據(jù),你別被楚若婷的甜言蜜語給迷惑了。她給不了你什么,方才我還撞見她跟另一個男修躲在隱匿罩里顛鸞倒鳳。楚若婷風流成性,拈花惹草,見異思遷……你豁出命的幫她,又有什么用呢?” 赫連幽痕倏然睜眼,眸光如刀刺向楚若婷。 荊陌也愣愣地扭頭,“楚楚?你在跟誰顛鸞倒鳳?” 楚若婷硬著頭皮笑了笑,“就……隨便玩玩兒?!?/br> 況寒臣率先想通其中必然有什么誤會。他垂下首,用殘破嘶啞的嗓音緩聲道:“毒姥,您誤會了,此事當真與圣女無關(guān)。我與青劍宗素有淵源,所以將人放走,沒有刻意幫誰?!?/br> 楚若婷臉上猶掛著僵硬的笑,眸光盯著地面,聽到他將一切過錯包攬,心緒翻江倒海,苦苦思索萬全之策。 毒姥當然不信況寒臣說辭,“你說你跟青劍宗有淵源,那好,我問你幾個問題?!?/br> 她當年尋千毒在巴蜀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對昔年巴蜀第一宗門所知不淺。 毒姥一連問出好些個,況寒臣從善如流全都答對了。 楚若婷驚訝地偷瞄況寒臣。 赫連幽痕懶聽他們啰嗦,被吵得煩了,不樂意地說:“這么一件小事何必在本座面前吵嚷,就地正法吧?!?/br> 他是魔君,不是荊陌,只會傻傻看他們爭訟。 此前楚若婷央他放人,早就猜到了事情來龍去脈。楚若婷肯定做了手腳,但赫連幽痕私心里不想讓毒姥因此拿捏住她的錯處,又要顧及自己面子不能明顯偏袒楚若婷,這宋據(jù)愿意站出來承擔一切過失,那就全堆他身上得了。 “魔君高抬貴手!”荊陌最為著急,他跪下來求情,“魔君,宋據(jù)……宋據(jù)他很好!這一次他是犯了錯,但罪不至死!他……他是屬下的朋友,屬下愿與他分擔責罰?!?/br> “荊陌!”楚若婷瞪了眼他,咬牙挫齒,“你別添亂了?!?/br> 赫連幽痕冷睇楚若婷維護荊陌,鞅鞅無樂。 他屈起一條長腿,手臂搭在膝蓋上,身子前傾,毫不留情揭穿:“他連真面目都不肯讓你瞧見,這也算朋友?” 荊陌茫然:“什么真面目?” 楚若婷和毒姥也是一頭霧水。 赫連幽痕輕飄飄蔑向況寒臣,說:“這人臉上還易著容,你們都沒看出來?”語畢,屈指彈出一道法力。 況寒臣猛然驚住。 面上仿佛一陣冰冷的涼風吹過,他心底慌張,下意識朝楚若婷望去。 四目相接,楚若婷瞳孔驀然一縮。 況寒臣如墜冰窟。 他想擋住自己的面容,但雙手被蛇英藤捆縛,避無可避,只能低頭低頭再低頭。 完了…… 全都完了。 即便他死,楚若婷也不會為他感到絲毫遺憾和愧疚。 楚若婷立在原地,完全無法掩飾震驚。 那張俊雅絕倫的臉,既熟悉又陌生。記憶中,他眉宇間總做出一派風流邪肆,怎會像如今這般,頹廢落魄,沮喪消沉? 他到底是宋據(jù),還是……況寒臣? 或者,從來都沒有宋據(jù)。 在她身邊恭敬有禮、善解人意、腹心相照的人,一直都是況寒臣! 是了,姓況的儀容千面,他修習(xí)邪功無法修煉,慣會搗弄那些五花八門的樂器。 楚若婷故意拋卻的回憶漸漸復(fù)蘇,伴隨著塵封的憤恨怨氣,紛至沓來。她眸光緊鎖住況寒臣,心緒復(fù)雜跌宕。怪不得她對他沒有好感,并非心存偏見,而是因為,面具他背后的那個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赫連幽痕面色難看。 他掃了眼魂不守舍的楚若婷,嘴里暗罵:竟然又是一個小白臉! 荊陌不知道為什么宋據(jù)突然變了樣,但他看懂了楚若婷氣憤怨恨的眼神。 ……怎么會這樣? 宋據(jù)那么好,楚楚難道不該維護他嗎? 荊陌慌張無措。 大殿上人心各異,毒姥冷笑一聲,打破沉默。 她猙獰道:“好你個宋據(jù),本姥竟被你瞞得滴水不漏。想必圣女早知你長這幅樣子,否則不會說出讓你也來當圣使的話吧?” 況寒臣逐漸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他頹然地垂下睫羽,“圣女沒有找我做圣使。圣女全都不知道。皆我一人所為?!?/br> 還是萬年不變的那句話。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況寒臣想不出任何辦法了。 他甚至不敢用這張臉去面對楚若婷。 失去宋據(jù)這具皮囊,他在她面前如剝光了衣衫,連靈魂都裸露在面前。 楚若婷聞言,目光極冷地盯著他,恨不能將他盯穿一個洞。 他怎么是況寒臣?怎么能是況寒臣?! 本以為他早就死在了那個旮旯犄角,他卻一直都在她身邊,暗中窺視她、揣測她、幫助她。 楚若婷對宋據(jù)心存好感,可宋據(jù)和況寒臣是同一個人,那絲好感便被洶涌的怨憤淹沒在暗河里。 她漠然轉(zhuǎn)身,對毒姥嗤道:“實不相瞞,宋據(jù)是我的仇人。我恨他入骨,怎會與他同謀,放走那些正道修士?” 況寒臣聽到“仇人”二字,身形晃了晃。 毒姥一愣,“圣女何意?” 楚若婷扯了下嘴角,對赫連幽痕道:“魔君應(yīng)知曉,我來無念宮是為了荊陌。但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當年,我有密謀布局,一舉揭發(fā)仇人,卻被人從中作梗,反搜了我的魂!”楚若婷抬手一指,“雖搜出來的魂是假的,但我永遠銘記當時的痛苦無助與憤恨!而當年故意為難我的罪魁禍首,正是此人——” 況寒臣臉上血色盡褪,他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段不愿被翻起的舊事再被重提。 究竟誅的是楚若婷,還是誅他自己,已然分不清。 楚若婷不能釋然,他亦不能釋然。甚至在夜深人靜時,每每回想起那件事,罪惡感便難以承擔。沒有人能一輩子不犯錯,人生成長過程就是一次次犯錯,一次次誤糾正??伤麑Τ翩梅赶碌腻e,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挽回。 況寒臣很后悔。 所以,他只能用“宋據(jù)”這副皮囊,偷偷靠近她,學(xué)著去愛去珍惜。 楚若婷不看他失魂落魄的臉龐。 她擰緊了眉,眼中一片深惡痛絕,“此人在浮光界作惡多端,臭名昭著,是個滿腹心機的撅豎小人!他改頭換面潛入無念宮,焉知是不是想再次暗害我?” 況寒臣怔住。 他在她心里,竟卑鄙如斯了么?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他沒想害她了。 隔著額角垂下的凌亂青絲,況寒臣抬起眼,張了張嘴想要解釋,“若婷,我……” “住口!” 楚若婷目光一凜,反手結(jié)結(jié)實實摑了他一巴掌,“啪——” 她揚聲呵斥,“你配叫我名字嗎?” 況寒臣被扇得腦袋一偏,鼻腔里流出溫熱的血液,玉腮邊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印。 就像當年,他把她劫出青劍宗,在靈舟上也被扇過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至今仍殘留在腮邊。 荊陌慌道:“楚楚!別……別打宋據(jù)了,他身體不好……” 楚若婷瞪住他,荊陌頓時不再言語。 赫連幽痕冷眼盯著階下,還在慢慢捋關(guān)系。 況寒臣臉頰很疼。 可再疼,也比不過心上的疼。 他苦笑。 是啊,他不配。 他怎么配? 他是出生低賤的私生子,從沒人教懂他什么善惡,什么是對錯,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他生來卑賤,注定下劣,一輩子只能靠著坑蒙拐騙,在俗世的泥濘塵土里掙扎。 而楚若婷不同。 她也有悲慘的遭遇,可她仍留有底線,她不會將自己的痛苦加諸在旁人身上。 她是盈盈光,是簇簇火,是他這只飛蛾拼盡全力也不能追逐到的溫暖熾熱。 毒姥心頭驚愕。 她沒想到楚若婷和宋據(jù)不是有舊情,而是有舊仇。 可她還是不死心。 毒姥干脆將荊陌也拖下水,尖利道:“荊陌和宋據(jù)相熟,怎知荊陌沒有參與其中?” 赫連幽痕不在乎楚若婷跟況寒臣的恩怨,也不在乎到底是誰放走了那些螻蟻。他頭痛癥愈發(fā)嚴重,聽他們鬧鬧哄哄心煩意亂,只想早點結(jié)束這一切。 他看向楚若婷,音色如霜,不帶一絲起伏,“荊陌宋據(jù),你選一個?!?/br> 反正要留一個承擔罪責。 楚若婷忽地怔了怔。 她清晰聽見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聲。 這時候向魔君求情還有轉(zhuǎn)圜余地嗎? 沒有了。 早在魔君動殺念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恃寵的機會了。 再者,她心底對況寒臣……仍有恨。 她才不要憐憫他,才不要為他冒險! 楚若婷緩緩走向前,施法扯開荊陌身上的蛇英藤,仰起頭,朝赫連幽痕微微一笑:“魔君,我當然選荊陌?!?/br> 況寒臣神色慘然,像失了魂。 讓楚若婷在荊陌和他之間做選擇,結(jié)果根本毋庸置疑。 可為什么,他還隱約抱有期待,希望她想想他,從她口中說出到自己的名字? 魔怔了吧。 況寒臣強顏歡笑。 哪怕奇跡出現(xiàn),楚若婷真選擇了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早就做好了決定,將一切扛下,為楚若婷著想,也為荊陌那個大傻子著想。 荊陌是他唯一的朋友,楚若婷是他心愛之人。 為他們而死,好像比其他死法更劃算。 楚若婷將荊陌護在身后,與況寒臣相距兩步,卻猶如隔著鴻溝天塹。 她不動心。他愛不到。 楚若婷漠視他蒼白清艷的臉龐,又想起了那張額留胎記的容顏。他是當年風流jian佞的況寒臣,也是如今卑微拘謹?shù)乃螕?jù)。十年前的往事與現(xiàn)世來回穿插,紛紛擾擾,林林總總填滿她的腦海。 “要怎樣,你才肯喜歡我?” “圣女,你把我當朋友嗎?” “我在這里給你說對不起,你會原諒我嗎?” “……” 楚若婷甩開腦海里的聲音,她眸光閃爍,定定鎖住況寒臣的雙眼。 殿上靜謐無聲,氣氛卻如刀光劍影。 赫連幽痕顯然厭倦了。 他眉間皺起山川,摩挲著指腹,微微抬手,剛要施展法力,楚若婷卻比他動作更快一步。 她祭出一柄湛青長劍,冷厲道:“無念宮規(guī)矩,不能忤逆、不能欺瞞、不能背叛!你卻敢私放俘虜,知錯犯錯,罪無可赦……死不足惜!” 話音甫落,銀光乍現(xiàn),劍刃已然沒入況寒臣胸膛。 “噗嗤——” 長劍削鐵如泥,穿透血rou骨骼,從后背刺出長長一截。 誰也沒料到這幕,四下皆寂。 況寒臣不可置信地低頭,震驚的視線落在三指寬的劍刃上。劍刃冰涼徹骨,刃上還開了十字槽,捅破他的心臟,鮮血浸透衣裳,順著劍刃滴滴答答流淌,在光潔的地磚上聚成一汪深紅血泊。 “楚楚!”荊陌跑上前,看了看況寒臣,又看向楚若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聲音發(fā)顫,“楚楚!你……你怎么能……” 他想幫況寒臣止血,楚若婷卻大吼一聲,“走開!” 荊陌從沒見過這樣的楚楚。 他定住不動。 楚若婷凝視著況寒臣毫無血色的臉,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況寒臣是她的仇人!這輩子是,上輩子也是! 她恨他。 不能憐憫他。 ——絕不能! 似乎為了堅定信念,楚若婷咬緊牙關(guān),握住劍柄,一用力,劍刃往血rou里深送了兩寸,字字誅心,“況寒臣,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騙我、算計我、欺負我!我說過,我這個人……很記仇的!” 鋒利的劍刃割斷了蛇英藤,割爛了四分五裂的心。 況寒臣身上一松,“咚”的一聲,不受控制地跪在她面前。 他面如金紙,顫巍巍地抬起雙手,扶上劍刃。 手掌里的血和心上的血交融在一起,烈如朝霞,殷紅刺目。 明知會死,可沒想到是她親自動手。這一刻到來,他終究忍不住滿腹委屈。 況寒臣迤邐的眼尾浸出濕潤熱淚,傷心哽咽道:“楚若婷,是你……先騙我的……” 明明就是她,先來虞城騙他的骨牌。 最開始,他都不知道她是誰。 誠然,上輩子他騙走了她的蒼云鞭。 可他根本不認識上輩子那個人。 若可以,他寧愿親手把上輩子騙她鞭子的況寒臣殺死,也不要她這一輩子主動來撩他心弦。 這句話似是而非,但楚若婷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無須話說太滿,兩人間總有一種默契。 她心頭生出一股悲哀無奈,仿佛被命運嘲弄。 喜歡與被喜歡,本身沒有錯。 錯就錯在喜歡上了不對的人。 況寒臣不該喜歡她,她也注定不能對他喜歡。 他上輩子先騙她,這輩子她又先騙了他。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不是所有的錯都會被諒解,也不是所有做錯的事情可以重新來過,他與她,分什么上輩子這輩子,尋什么因什么果呢? 楚若婷閉上眼簾,心中明了。 她努力繃緊住臉,一用力,又將劍刺進去半寸。 再次睜開布滿血絲的眼,鼻尖微酸,唇邊肌rou輕攣,狠聲質(zhì)問:“況寒臣!你算計我,捉弄我,錯了沒有?” 況寒臣心仿佛被劍劈了個口子,呼呼灌入冷風。 他悲涼地跪在地上,嘴里不斷地流出血,“……錯了?!?/br> “你欺我,辱我,錯了沒有?” “……錯了?!?/br> “你騙我,瞞我,錯了沒有?!” “錯了。都錯了。” 或許是太痛太痛,況寒臣終是忍不住,溢滿眼眶的熱淚,啪嗒滴落在劍刃上。 身體虛弱,神智渙散,耳畔又響起當年鸝娘臨死前揪著他衣襟,撕心裂肺說過的那番話。 “寒臣,聽娘一句話,這一輩子,都不要再相信別人了?!?/br> “哪怕你騙盡天下人,也千萬不要再被別人騙!” “否則,下場就是娘這樣?!?/br> “……” 果然一語成讖。 看看,看看,他只是被騙了一張骨牌,便成了今日這利劍穿胸的下場。 可他忽然也就懂了。 為什么娘會變成那副模樣。 原來愛上一個人,就像中了蠱、失了智、蒙了眼,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他甚至希望楚若婷能多騙騙他,早騙騙他。 他這輩子沒感受過什么溫暖,十年前在那家客棧里,她對他早出晚歸佯裝出來的溫柔小意,他真的喜歡;也喜歡默默待在她身邊,再孤寂,也不覺冷。 況寒臣雙膝跪地,手緊緊握住劍刃,望著她笑了起來,眸中水光瀲滟。 他用盡全力,說出深藏在心底的由衷之言:“楚若婷,我以后不騙你了。” “下輩子,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我還是在虞城……那間破廟等你。” “你拿鞭子來找我,叩門的時候,叩三下……我知道是你,就不會……再騙你了?!?/br> “又或者,我運氣好……投戶好人家,不求潑天富貴,但求清白和睦。然后,我來青劍宗找你……” 況寒臣還想繼續(xù)說,可血快流干了,被毒壞的喉嚨沙啞刺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許多話未能盡訴,也再沒有機會。 他殘破的身軀,雜亂的人生,全都終止于一劍之下。 楚若婷微微高抬起下頜,臉色如玉階雪白,愈發(fā)襯得眼眶緋紅,沒有表情。 她冷冷地抽回長劍,血花濺出一蓬,幾滴濺上她淡漠眉間。 燙得她眨了眨眼。 況寒臣重重栽在玉階上,了無生息。 一如死在這里的映秋和玉郎。 深絳醒目的血,沿著玉階緩緩?fù)裸殂榱魈剩褚粭l細流,不會枯竭。 毒姥上前仔細探過了況寒臣的鼻息,看向楚若婷,幽幽嘆道:“圣女好狠的心,枉宋據(jù)對你一片癡情,你舉劍就殺,連人魂都給劈沒了,這是要他永不超生啊?!?/br> 楚若婷握著滴血的劍,指尖發(fā)顫,沉默不語。 荊陌跪在況寒臣的尸首旁,怔怔流下眼淚。 他不懂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只知道,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一個宋據(jù),會講故事解連環(huán),每天瀟灑閑適地躺在屋頂上,說什么天很近,酒很苦的傻話了。 赫連幽痕對人生死毫不在意。 他臉色比暴雨將至的烏云還要陰沉,雙目盯緊楚若婷的臉,又緊盯她手中的劍。 那柄劍細而長,鋒利的劍尖上還懸著一滴未落的血珠。 許久,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往座椅上一靠,疲倦地闔上雙目,輕揮了揮手,“扔去葬尸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