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婆婆有天對我和大姑姐說,那個瘋女人姓張,叫張憐兒,和她一樣,都是吳老太爺娶的姨太太。婆婆是第四個,她是第三個。 第二件事是,她從沒有瘋過。 大姑姐比我大十幾歲,據(jù)說張姨太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十歲了,一早記得事了??纱蠊媒阏f,她根本想不起來張姨太的樣子,大概也沒見過面。在大姑姐模模糊糊的童年記憶里,只有一個冷冷清清的院子,院門上了鎖,門口長滿了青苔。 陪小姐逛花園的丫鬟對大姑姐說,那是張姨太的院子,沒有老爺?shù)臏试S,誰都不能進去。 那張姨娘呢?我怎么也從來沒見過她呀。 丫鬟臉色尷尬,她也還是個沒出嫁的姑娘,這些臟事,叫她怎么說呀,她都張不開口,更不能進小姐的耳朵了。丫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小姐的奶媽,奶媽就走了過來,說,三姨太太被鬼上身了,別人不能進去,老爺也不準她院里的人出來。小姐要聽老爺?shù)脑挘擦诵?,可不是好玩的?/br> 哦。大姑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鬼是什么樣子的?我還沒有見過鬼呢。鬼上了身,人是不是會變鬼的樣子? 大姑姐漫無邊際地問,奶娘對付著她的問題,手忙腳亂。小孩子一連珠炮似的問上問題,就忘記了最初的好奇,奶娘和丫鬟,一邊一個,拉著大姑姐的手,往另一個方向走。走得遠了,大姑姐才回頭望了一眼冷森森的小院,銅銹的月亮門下厚厚的青苔,沒有聲音。 如果這暗紅色的銹和淡綠色的草里還有人的話,該是什么樣子的呢。她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血腥穢臭,頭發(fā)蓬亂,半邊身子靠在床頭,胳臂瘦的只剩下骨頭,干枯的骨頭上還掛著黑鐵的鐐銬,沉甸甸地壓著一雙骨節(jié)變形的手,吃力地握著一支筆,一沓紙,湊近了蠟燭幽微的光焰,蠟燭下有一只胭脂盒一般的墨盒,筆尖寫到干枯,就伸在墨盒里滾一圈,就又可以繼續(xù)寫下去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極快地丟下紙筆,壓在枕頭底下一團血跡斑斑的舊衣服下面,一把蓋上墨盒,鐵鏈咔咔地響了一陣,她已經(jīng)倒在了床上,蠟燭滅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盯著床帳。 門沒有栓上,被用力地拍了一下,就開了??墒情T外的人,還是站在門檻外面,叉著腰,嚷著,姨娘,滾出來挨揍。 門外的姑娘年紀不大,梳著前兩年時興的垂掛髻,穿著干干凈凈的水藍色的布裙子,根本不想走進這間又臟又臭的屋子里——她只有這幾件像樣的衣服,要是再被人弄臟了,染上不好的氣味,等到哪天院子的鎖沒了,院門開了,她終于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卻還拿什么來見人。 床上的人動了一動,一點一點地挪了起來,拖著手上腳上兩條鐵鏈子,嘩啦嘩啦地,到了門口。清泠泠的太陽底下,冰水似的日光,照著她不堪的舊衣、舊鞋。張姨太抬起頭,幾綹頭發(fā)底下,是一張年輕瘦弱的臉。漆黑的眼珠子在姑娘滿是嫌厭的面孔上轉(zhuǎn)了一眼,終于什么話都沒說,就把自己放到了一條細長而扁平的凳子上。 她麻木地解開腰帶,脫掉滿是污跡的裙子,抱著凳頭,臉向下趴著。兩團隆起的rou,像兩塊縫了又縫的破布團。曾經(jīng)有鮮紅的血rou塊從灰暗的坑洞和裂隙里飛出去,留下許多補綴不上的空缺,最后變成凹陷的洞xue,爬滿了足節(jié)猙獰的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