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打細算

    十月五號這一天，葉歸蓉清早起了床，洗漱之后，見門前一口農(nóng)家大鐵鍋已經(jīng)蒸汽騰騰，便拿了一只飯盒等待打飯，中隊部負責(zé)盛飯的瀧澤光看到他手上的那只日本軍用飯盒，暗自冷笑一聲，拿起飯勺便往那飯盒里“啪”地裝了一勺飯，然后便不再理他，轉(zhuǎn)過頭去給稻垣幸雄打了兩勺米飯。

    葉歸蓉面上沒有什么表情，自己坐到一旁去吃飯，稻垣的神情卻似乎有一點不太自然，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么，終究是沒有說，裝好米飯也坐在不遠處，配著福神漬吃早飯。

    瀧澤光眼神一瞄，已經(jīng)看到了稻垣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便撇了撇嘴，稻垣是個出名的忠厚老實人，無論對于誰，即使是中國的苦力，他都有一種本能的同情與理解，不忍心過度使用，對那名支那軍醫(yī)，他也如同面對日本軍醫(yī)一樣的尊重，甚至將自己的給養(yǎng)分給那名戰(zhàn)俘醫(yī)生，比如福神漬和大和煮，這幾天緊急撤退，來不及好好做飯，醬菜與罐頭也都是很珍貴的呢，支那極其貧困，不要說平民，即使是軍隊，能夠有白米飯也已經(jīng)是相當幸福的了，所以何必要求下飯的配菜？

    尤其最讓瀧澤不滿的一點便是，這名支那人分享軍隊的給養(yǎng)也就罷了，更過分的則是，他什么也不做，居然如同軍官一樣只等吃飯。瀧澤之前本以為有了這個支那人，自己的勤務(wù)可以輕松一些，比如烹飪料理這類事情就有葉歸蓉可以分擔(dān)，哪知這個家伙居然壓根兒不懂得該怎樣燒飯，煮米飯總是不知該放多少水，或者就是放水太少，米飯干硬，下一次或許是為了彌補上一次的失誤，注意多放水，結(jié)果煮成了黏糊糊的一鍋，卻又不是米粥，而是在粥與飯之間狀態(tài)的某種食物，可以說就是米粒未曾磨碎的湯糊。

    當時揭開了鍋蓋，看到上好的精米給糟蹋成這個樣子，瀧澤光真的想一個耳光打過去，這樣的飯食，讓自己怎樣端給中隊長和執(zhí)行官、軍士？此時留守營部的四個通訊員之中除了香取，其他人也都怨聲載道，好在中隊長倒是沒有說什么。

    所以從此瀧澤只好仍然是自己來燒飯，另外再加上輪值的通訊員和衛(wèi)生兵，倒是也能料理，只是每當看到葉歸蓉端坐在那里，或者擦他的醫(yī)藥箱，或者就是干脆望著遠方默默出神，如此清閑，由不得瀧澤仍然是一口氣梗在胸中，有一次便恨恨地對稻垣說：“沒有人受傷的時候，這家伙簡直比苦力還沒用?！?/br>
    稻垣當時很好脾氣地笑了一笑，慢騰騰回應(yīng)道：“大家知道了中隊有一個技術(shù)很好的醫(yī)生，都感覺放心很多，只是多他一個人而已，給養(yǎng)還是夠的?！?/br>
    瀧澤悶悶地“哼”了一聲，自己向稻垣抱怨，本來也沒指望稻垣能夠有同感，稻垣相貌平庸，五官結(jié)構(gòu)之中，除了眉毛濃黑整齊，其它都很尋常，一雙不很大的單眼皮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表現(xiàn)出一副和順的樣子，兩顆門牙倒是比較顯明，有的時候就讓人想到兔子，為人處世的根本點就是“以和為貴”，處處充當和事老，每當見到有人吵架，便擔(dān)憂起來了，趕快去勸解，忠厚到幾乎有些失去原則，因此雖然戰(zhàn)友們都說他是個好人，但是在中隊內(nèi)卻并不是很受到尊重。

    不過稻垣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從來不會到處傳話，凡是和他講過的話，都不必擔(dān)心他會轉(zhuǎn)給第二個人，嘴巴簡直嚴密得好像墳?zāi)挂粯?，因此大家都很喜歡找他說心里話，瀧澤有時也是這樣，把內(nèi)心的抱怨不滿都倒給稻垣，稻垣多數(shù)時候都是不說話，只是微微含笑，靜靜地聽著，今天居然為葉歸蓉說了幾句話，真的是令人更加不平了。

    其實中隊部多了一個支那軍醫(yī)，倒是也沒有什么，攜帶的給養(yǎng)還是足夠的，如果有不足，便“就地征用”，多煮他一個人的飯，也不會太過增加自己的負擔(dān)，只是每當部隊暫停行軍，中間休息的時候，看到他悠然地坐在那里，實在令人很是氣憤，所以怎么能夠怪自己用這種在監(jiān)獄里給囚犯盛飯的方式，來為他裝飯呢？

    接下來又急行軍了三天，到了十月八號的時候，兩國軍隊基本恢復(fù)了各自的防線，這一次的戰(zhàn)役基本結(jié)束，各處戰(zhàn)場都開始平息下來，十月九號的晚上，中隊部與第二小隊宿營在一個小村莊，暮色蒼茫之中，瀧澤與司號員妻夫木寬、二小隊的一等兵新山，二等兵福西正在做晚飯，忽然看到前方走來一串人，仔細一看，都是日本軍隊的服色，然而那掛在身上的軍裝簡直成了條狀，已經(jīng)淪落到比苦力的衣服還臟還破，友軍士兵每個人的面色都極度疲憊，神色幾乎堪稱麻木，問部隊番號都不回答，有一個人倒是還有點精神，勉強抬起頭來，卻是罵了一聲“馬鹿！”

    新山謙信是個脾氣強硬的，登時眉毛便挑了起來，然而旁邊瀧澤拉了他一下，低聲說：“他們已經(jīng)累得很了，不要再多計較。”

    新山雖然素來不肯讓人，然而卻并非不知輕重，眼看友軍已經(jīng)落到如此地步，極為狼狽的了，顯然是經(jīng)歷過一場苦戰(zhàn)，精疲力盡的人難免沒有什么耐性，于是便沒有公然還口，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反駁：“這一次作戰(zhàn)，大家都很辛苦啊，何必把火氣撒在別人頭上？”

    這是熊本第六師團步兵第十一旅團，第十三聯(lián)隊第三大隊第一中隊二小隊的士兵，當晚他們也宿營在這個村莊，一個只有十幾間房屋小村莊，忽然間擠進了一百多個人，看上去頗有一點窘迫的樣子，尤其如今在華中地區(qū)，十月畢竟已經(jīng)過了三分之一，白天的溫度倒是還罷了，夜晚氣溫便降下來，露營在外很有些涼了，更何況即使是盛夏，也不好一邊住室內(nèi)，另一邊住在草地里，太損傷戰(zhàn)友的感情，于是神門出來分配了房屋，將之前已經(jīng)占據(jù)的房屋騰出來幾間，安排第六師團的小隊入住，見對方實在疲憊已極，還差了兩個苦力過去幫忙做飯。

    第六師團的士兵們一個個如同沉重的口袋一般，撲通通便紛紛栽倒在地上，過了一陣，大鐵鍋里米飯熬煮好，水也燒開，疲憊的士兵這才慢慢爬起來，喝水吃飯。

    晚飯之后，或許是精力終于恢復(fù)了一些，那一小隊的士兵開始抬起頭來，能夠說幾句話了，于是神門中隊便有人過去搭話，衛(wèi)生兵吉川繁治滿含同情地問：“為什么弄得這樣慘啊？”

    那人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過了幾秒鐘才低聲說道：“知道為什么大家都不喜歡你們嗎？”

    吉川嘻嘻一笑：“雖然俺們有的時候喜歡做點小生意，不過這也無所謂吧?！?/br>
    那個人終于再也忍耐不住，怒氣噴發(fā)了出來：“戰(zhàn)役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你們率先撤退，把我們的側(cè)翼暴露在支那軍的炮火之下，讓我們損失慘重，居然還好來問？”

    吉川討了個沒趣，他摸了摸鼻子，揚起頭來強辯道：“我們也是根據(jù)命令才果斷轉(zhuǎn)進，并非提前撤離戰(zhàn)場，只是行軍比較迅速，這又能怪誰呢？”

    對方一口氣憋在胸口，大瞪著兩只眼睛，差點吐出血來，這是在指責(zé)自己部隊撤退得太慢了？早就聽說大阪的第四師團十分滑頭，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要說這個師團的戰(zhàn)斗力，其實倒也是可以的，這一次重創(chuàng)了支那第七十四軍，然而在撤退的時候也是毫不含糊，如同踩在冰面上一般便快速溜走了，把相鄰友軍都暴露給了支那人，以至于自己的部隊如此艱辛，偏偏又不能指責(zé)他們畏敵避戰(zhàn)，明明是遵照指令撤退，所以只能怪自己的部隊作戰(zhàn)意志太過頑強，不忍撤退？

    此時的中隊部房間內(nèi)，神門海斗叫了第六師團這一小隊的阿部小隊長過來一起吃飯，阿部坐在神門面前，起初有些拘束，不過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這位神門中尉雖然為人嚴肅，但性情坦蕩，不是那種裝模作樣、愛擺上級軍官架子的人，于是便也放開了一些，兩個人一邊喝著清酒，一邊說話。

    講了一會兒這一次戰(zhàn)局的得失，阿部忽然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幕場景，便笑著問：“中隊長，為什么這里有一個支那軍人？還沒有移交到戰(zhàn)俘營嗎？”

    神門微微一笑：“那是我們征用的中國軍醫(yī)?！?/br>
    阿部笑道：“中國的軍醫(yī)啊，我們也曾經(jīng)抓到過，是個少校，還帶著他的娘子軍夫人，不過我們將那個少校軍醫(yī)槍決了?！?/br>
    神門笑了笑：“這一個不一樣，他懂得日語，可以使用的?！?/br>
    阿部點頭：“原來如此。他的技術(shù)行嗎？看到中國的醫(yī)生，我總是覺得不放心，而且也不單是因為醫(yī)術(shù)的問題。”

    神門笑道：“他的醫(yī)術(shù)還可以吧，有一個士兵腹部中彈，做手術(shù)后活了下來，我也和他講過，如果他在醫(yī)療上不誠實，我就會殺死他，還要同時處死我能看到的十個中國人。”

    阿部腦子轉(zhuǎn)了幾圈，幾乎就要拍手叫好，真的是個好主意，很可以克制住那或許有異心的醫(yī)生，最妙的是還不必花錢，軍官的工資是相當高的，比如說自己是少尉，月薪七十一日元，神門中尉不知是八十六還是九十四日元的薪俸，那家伙是個大尉，在日軍之中這個級別的人員，一定是一百多日元的工資，大東亞戰(zhàn)爭進行到現(xiàn)在，日本的財政也日益緊張，所以能夠省下這一筆開銷，真的是很棒，只要供給他一些食物和日用品就好，相當節(jié)儉的了。

    阿部滿懷敬佩地望著神門，真的是算盤打得當當響，難怪第四師團的通稱號叫做“淀”，單看這個簡稱，就很不一樣了，其她師團的通稱號都是很武烈的，比如第二師團叫做“勇”，第七師團叫做“熊”，第十九師團叫做“虎”，第二十九師團叫做“雷”，要么便是比較高雅，好像第一師團的“玉”，第十三師團的“鏡”，第十七師團的“月”，第十八師團的“菊”，然而第四師團叫做“淀”，就是淀川的意思啊，大阪最繁華的地方，經(jīng)濟動脈，難怪這位神門中尉雖然看著好像有點古板，其實也精于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