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進退維谷

    “兎追いし彼の山

    小鮒釣りし彼の川

    夢は今も巡りて???

    忘れ難き故郷????

    如何にいます父母??

    恙無しや友がき……”

    營地里忽然傳來一陣歌聲，為這一片焦躁無聊的戰(zhàn)俘營帶來一點清新。

    神門海斗坐在樹下，仰頭望向空中，“風雨之中　每每令我起故鄉(xiāng)的記憶?希望有日回歸故鄉(xiāng)　我那青山綠水的故鄉(xiāng)”，葉歸蓉的聲音真的是好，細膩華麗，高音如同繃緊的絲綢，從前沒有聽到過他唱歌，現(xiàn)在戰(zhàn)爭結束，終于唱起來了，非常的撫慰人心。

    葉歸蓉有的時候就會給傷兵們唱歌，其中主要是因為澤田，日本宣布投降已經(jīng)一個月的時間過去，澤田這一段時間一直在醫(yī)療隊恢復治療，然而身體卻一直不是很自如，他的情緒便很有些沮喪，日本戰(zhàn)敗和身體傷殘這兩重的打擊，讓他很是傷感，雖然生命已經(jīng)沒有危險，精神卻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所以神門海斗有時便想，是不是這些讀書比較多的人，都容易較真？身體的不自由確實是令人難過，不過戰(zhàn)敗這件事很沒有必要多傷心，對于日本來講，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停戰(zhàn)。

    神門正坐在那里默默出神，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神門君，你很喜歡看天空?！?/br>
    神門慢慢轉過頭來，對著葉歸蓉一笑：“你看這青空，多么清澈，多么明亮，陽光照在上面，便仿佛琉璃一般反射出晶瑩的光，每當看著這樣的天空，我就感覺仿佛超脫了現(xiàn)實世界?！?/br>
    當初在中國，晴朗的藍天讓人感到一種潔凈，來到東南亞，天空使人超越了蠻荒，如今終戰(zhàn)了，將自身融入天空，便可以暫時忘卻戰(zhàn)敗的失落，雖然認為終戰(zhàn)是明智的，是日本此時最好的選擇，然而畢竟曾經(jīng)浴血奮戰(zhàn)，因此無論如何做不到歡欣鼓舞。

    停了片刻，神門海斗又說：“歸蓉，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在想，是遣返到日本之后買一張船票歸國，還是現(xiàn)在就向美國人說我是中國人?！焙笠环N方法實在是有些羞恥。

    神門海斗微微一笑：“或許你可以對美國人說你是臺灣人，給日軍征兵來這里?！睆呐_灣回去內地，終究是容易一些。

    見葉歸蓉的眼神有些晃動，神門海斗知道自己的這個提議果然打動了他，便很有些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說：“歸蓉，你有想過中國后面的局勢嗎？”

    葉歸蓉頓時便遲疑起來：“收音機里說，現(xiàn)在正在談判?！?/br>
    因為已經(jīng)終戰(zhàn)，美軍對投降的日軍管理得也不是特別嚴苛，準許攜帶收音機，所以葉歸蓉每天都收聽新聞，中國方面的播音難以接收到，他就聽英美新聞，然后翻譯給神門，所以便曉得如今國共兩黨正在和談，講和平建國。

    神門笑了笑，道：“你要不要聽一聽我對中國未來發(fā)展的判斷？”

    葉歸蓉一看他的面色，便知道那想法不會很好，但仍舊是勉強點了點頭：“神門君，你怎樣看？”

    神門海斗道：“國共兩黨必有一戰(zhàn)，最終只能有一個存在。”

    他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是卻非常干脆，顯然是對自己的判斷很有信心，然而他這樣的信心，卻令葉歸蓉心頭一沉。

    沉默片刻，葉歸蓉遲疑著說：“可是美國一直在支持兩方和談……”

    神門略帶嘲諷地一笑：“美國如今占領日本，管得了日本的事情，然而畢竟不能完全控制中國，看一看中國的歷史，是沒有這樣長期的不同政權并存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非常遙遠了，之后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一直是大一統(tǒng)，到了孫中山總統(tǒng)這里，講軍政訓政憲政，仿佛是一個可以期待的過程，可是實際上卻一直停留在軍政階段，而且后來者沉醉于其中，怎么可能容納共產黨？至于共產黨的風格，我雖然和她們接觸不多，不過總覺得也是不達到最后目的不肯罷休的，兩方又是這么多年爭斗下來，要和談著實不易。所以我看你很不必著急回去，就在日本等等看也好，如果真的和平建國，你再回去中國，這樣也避免卷入國內戰(zhàn)爭，我知道你不喜歡戰(zhàn)爭，尤其是內戰(zhàn)，你是不愿殺戮同胞的吧？”

    葉歸蓉默然無語，對于中國未來的形勢，他也真的是十分擔憂，雖然寄希望于和談，然而葉歸蓉也知道，這里面困難重重，不確定性太多，如果和談破裂，接下來就是戰(zhàn)爭，可嘆中華大地數(shù)十年來連年軍閥混戰(zhàn)，后面又發(fā)生了日本侵華，如今這一次大戰(zhàn)是總算結束了，人心期盼和平，大家都需要一個療傷的時間，假如再次爆發(fā)戰(zhàn)爭，那就十分可悲的了。

    這時神門海斗忽然聲音低沉地唱了起來：

    “汨羅の渕に波騒ぎ

    巫山の云は亂れ飛ぶ

    混濁の世に我立てば

    義憤に燃えて血潮涌く

    権門上に驕れども

    國を憂ふる誠なし

    財閥富を夸れども

    社稷を念ふ心なし……”

    葉歸蓉聽他唱起這首歌，雖然本來心情沉重，卻也一時間有一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昭和維新之歌”啊，當年那些激進的青年軍官就是唱著這首歌，發(fā)動了二二六事變。

    從前葉歸蓉聽說這件事，得到的想法只是日本急于侵華，以至于內部斗爭激化到如此地步，現(xiàn)在再聽這歌詞，便有了一種別的味道，“權貴只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財閥巨富恣夸輩，不思社稷民不生。治亂興亡夢中事，世事只若棋一譜。胸中自有百萬兵，死去飄散萬朵櫻。永劫眠者不能寢，長夜日本將拂曉。革新之時今已至，夜起颶風掃神國。功名不過夢中跡，唯有精誠永不銷。吾輩掌中三尺劍，正待以血凈jian愚?！?/br>
    葉歸蓉此時恍然發(fā)覺，那些皇道派軍官如果再前進一步，就可以在富士山建立根據(jù)地。

    這幾年來，有的時候與神門海斗聊天，神門會與他講一些過去的事情，比如說在神門的少年時代，從西方傳來的經(jīng)濟大蕭條席卷了日本，于是許多工廠便解雇工人，或者降低工資，大批工人失業(yè)，即使暫時保留工作，生活也十分困頓，因為不僅僅是降薪，還有拖欠工資，比如說制絲業(yè)拖欠女工工資情況極其嚴重，以至于內務省都發(fā)出警告。

    當時日本的平民社會，真的是一片愁云慘霧，自殺的人明顯多了起來，有相當一部分是母親帶著孩子一起自殺，農村的年輕女子被迫作藝伎，或者直接賣身，以此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

    聽神門回憶那些走在門前的骨瘦如柴的饑餓兒童，葉歸蓉首先是想起了在中國的土地上看到的情形，何其的相似，然后他便想到曾經(jīng)讀過的凌叔華的一篇，那一篇是講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排斥敵對，即使是年幼的女孩子都接受了這樣的教育，不過另一方面也寫出，當時日本的經(jīng)濟危機。

    對于家國情懷的大主題，大家寫起來都是近似，有的時候葉歸蓉覺得，寫得甚至是有些空的了，這樣的想法讓他很是慚愧，因此從不對人提起，葉歸蓉覺得讀起來最為切近有感觸的，便是對日常生活的描寫。凌叔華是留學過日本的，所以寫起來便非常真切，自己現(xiàn)在還記得那篇里是怎樣書寫日本小商人的生活窘困：喝下午茶的時候，沒有正經(jīng)的茶點，比如豆餡團子之類，只用一塊廉價的糖便打發(fā)了，正式的三餐之中，每天必有一餐是燒小青魚，雖然不喜歡吃，但為了省錢只能這樣，就連電氣熨斗都收藏起來不肯使用，為的是省電。

    相比起中國的那些赤貧者，這樣的窘迫其實并不特別悲慘，甚至還可稱是幸福，不過文中的角色也是滿含辛酸的，因為對生活有自己這個階層的要求，凌叔華是大家閨秀出身，葉歸蓉自幼家境殷實，或許是因為這一點，雖然對中國最底層的痛苦有所了解，然而無論是書寫者還是葉歸蓉這個者，都是對城市中間層更有感覺，葉歸蓉就很難以想象凌叔華去寫無產階級文學，尤其是農村題材，因為沒有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也就難以發(fā)生共鳴，即使寫，可能也只是描寫得非常表面，甚至會讓人感覺不夠真誠。

    不過無論如何，從神門海斗的記憶和凌叔華的書寫之中，也可以看到當時日本的經(jīng)濟狀況確實是非常糟糕的了，神門或許是有意無意地想要讓自己理解，日本為什么選擇了戰(zhàn)爭，不過如今葉歸蓉想到的是，經(jīng)過這樣長期的戰(zhàn)爭，中國的經(jīng)濟基礎已經(jīng)破壞得極其嚴重，在抗戰(zhàn)勝利的興奮逐漸淡去之后，面對遲遲難以得到改善的生活，人們會怎樣的失望？之前積蓄的不滿已經(jīng)很多了啊。

    見葉歸蓉一臉憂慮的神情，神門海斗笑了一笑，說道：“問過美國軍官，說是歸國的事情正在安排，我們大概還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所以我想不如組織一次文藝演出吧，大家在這里無所事事，也是很令人不安的，節(jié)目嘛，我想應該要有一幕‘忠臣藏’，你覺得如何？服裝道具如今是難以準備了，但就這樣將就一下也還行，士兵之中有才華的也很不少，這一次演出很可能非常精彩。”

    葉歸蓉臉上的郁悶漸漸消退，笑著點頭，自從戰(zhàn)爭結束，解除了正式軍職的神門不再那樣冷峻，雖然戰(zhàn)俘營內仍然保存著比較完整的軍事秩序，然而神門的壓力卻仍是陡然間減輕了許多，說話也比從前輕松了一些，兩個人居然經(jīng)常閑聊。

    神門岔開了話題，兩人之間的氣氛輕松下來之后，他便想起另一件事，與那些看守的美軍打交道，可真的讓人頗為感慨，里面居然有一個人是日裔的二世，日語說得很是不錯，然而據(jù)說本來沒有這樣好，是在軍隊的語言學校特別學習的。

    在翻譯大隊部上繳文件的時候，他曾經(jīng)問過自己一些問題，當時兩個人閑聊了一陣，可以看得出這個日本名字叫做中居徹的美軍中尉內心十分矛盾，身為日裔，卻要對自己的同胞作戰(zhàn)，因此難免尷尬，然而這些生活在美國的日本人因為這場戰(zhàn)爭，卻也飽受折磨，全部被關進強制安置營地，其實就是拘留營，可以說她們是被自己的母國所牽連至此，四四二團的奮勇作戰(zhàn)，其實更像是一種自我表白。

    這些美籍日裔面臨著非常嚴峻的認同問題，自己究竟是美國人，還是日本人，然而事實上，她們卻是被兩邊都加以質疑的。

    然而這些話自己卻絕不能和葉歸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