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遺文
第三十五章 遺文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三號的這一天,葉歸蓉下班后離開醫(yī)院,走進自己租住的那一條小巷子中,只聽有人在街邊聊著天: “阿山婆,買了豆子嗎?今天是節(jié)分,晚上要撒豆驅(qū)鬼的?!?/br> 一個蒼老的女性的聲音說道:“不用買黃豆了,窮人的眼睛是看不見鬼的?!?/br> 葉歸蓉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住在不遠處的春奈美和阿山婆,春奈美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女子,在黑市上擺設一個攤位,阿山婆大概六十多歲,其實年紀也不是非常大,但她的女兒兒子全部死亡,或者是死于海外,遣返的時候并不是所有部分都給養(yǎng)充足,有一些地方堪比巴丹死亡行軍;或者是在本土死于疾病和空襲,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艱難地過著生活。 本來生活便已經(jīng)如此艱辛,她又失去全部親人,所以衰老得便特別快,滿臉都是皺紋,手上的皮膚也粗糙如同樹皮,還長了許多的斑點,看上去仿佛已經(jīng)七十幾歲的年紀,好在腰還挺得比較直,否則拄了拐杖,一頭蓬亂的白發(fā)飄飄,愈發(fā)顯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葉歸蓉暗暗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住處。 今天神門海斗回來的比較早,這時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桌面上放著兩只比較大的餐盤,盤子里放了一大片御好燒,就是外國人叫做大阪燒的,大半都是面粉和蔬菜,加了一點點豬絞rou,總體來看,有一點好像中國的煎餅果子。 見葉歸蓉面色有一點悵然,神門海斗便笑著說道:“據(jù)說關(guān)西醫(yī)科學校要設立大學部了,從此就是關(guān)西醫(yī)科大學,升了等級了呀,以后醫(yī)院的規(guī)格也會隨之提升?!?/br> 葉歸蓉到這時才微微一笑,說道:“希望能夠聘請技術(shù)精湛的教授和醫(yī)生來這里,也升級一下院里的設備?!?/br> 神門噗嗤笑了,自己想的是薪水的提高,這個人想的則是醫(yī)療水平。 吃過了晚飯,葉歸蓉坐在燈下出了一會兒神,神門洗完了澡,叫他去洗,葉歸蓉沖洗了身體,換了一件襦袢,葉歸蓉在外面的時候,一般都是穿西洋現(xiàn)代風格的西裝襯衫,回到家中,往往也是穿毛衣襯衣之類,只是每當洗過了澡,便會更換這樣和式風格的睡衣。 葉歸蓉走出浴室,進入臥房,神門海斗本來一只手打著拍子,正在低聲唱歌,唱的是忠臣藏里面的一段,神態(tài)悠然,自得其樂,見葉歸蓉走了進來,神門海斗眼望著他,微微地笑了,這一件深藍色的和服十分樸素,去年兩個人剛剛回到大阪,母親見葉歸蓉沒有睡衣,便將家中存放的一件海斗的舊和服修改了一下,主要是肩頭腰身尺寸收窄,便拿給葉歸蓉來穿,當時葉歸蓉看著這件和服,略猶豫了一下,便道謝接了過來,之后也并沒有收藏起來,當天洗過澡后便換上了。 當時神門海斗便覺得,雖然用“從善如流”這個詞來形容或許有點不太合適,不過葉歸蓉也真的是十分順其自然了,堪稱隨遇而安,適應得很順利。 此時葉歸蓉穿著這件寬松灑脫的和服睡衣,藏藍的顏色更顯得他皮膚潔白,只是一件純色的和服,上面沒有什么花紋,不像人家那種華麗的襦袢,還會印染明亮精細的松鶴圖案,尤其又是一件舊和服的修改物,原本靛青的染料有些褪色,不再藍得那樣鮮明深邃,那種青藍居然有一點溫吞了,仿佛深藍的天空染上一點灰色,有些暗淡,有些混雜,不再那樣明凈純粹。 然而神門海斗覺得,這件和服穿在葉歸蓉身上,卻反而凸顯出那樣一種蘊藉的風度,有一種別樣的風流,就好像天空,如果只是一味晴朗,雖然是很令人愉快的,然而終究有些太過單純,少了一些回味,如今這件有些褪了色的和服,便令人想到天色將明未明的清晨,或者已經(jīng)開始漸漸昏暗的傍晚,天空之中總有一些莫測的意味,讓人久久注目,不由得精神便飛到青冥之末。 葉歸蓉端正地坐在一旁,拿出一本筆記隨意地翻著,神門海斗不多時歌聲停止,挪動膝蓋湊了過來,伸出手來將葉歸蓉摟在懷里,輕輕親吻著他的面頰,葉歸蓉仿佛是覺得有些癢,笑了一笑,側(cè)過頭來,嘴唇也貼在了神門海斗的臉上。 神門海斗與他相擁著親吻了一會兒,發(fā)覺葉歸蓉雖然呼吸有些急促,卻仍然仿佛有些情緒低落的樣子,便暫時停止了下來,低聲問:“歸蓉,有什么心事嗎?” 葉歸蓉沉吟了一下,說:“我在想,要不要去一下廣島?” 神門海斗很快便明白了:“你是要去尋找竹橋君的家人?” 葉歸蓉點頭道:“是啊,寫過幾封信去,都沒有回音,雖然或許已經(jīng)不住在那里,但不自己去尋找一下,總覺得心中不安,當初竹橋君那樣鄭重地托付呢?!?/br> 神門海斗點了點頭:“這樣一件事放在心中,也確實好像胸中梗了一枚石塊,如果不親自去看一看,總是不會甘心的,如今你在醫(yī)院里也鞏固住了,休息幾天不會影響到職業(yè),要么就在這個月底湊幾天假期過去吧,二十九號是天皇的生日,五月三號又是新憲法的紀念日,都是全體放假的,中間幾天將前后的休息日填充過來就好,足足五天的時間,如果她們還在廣島,應該也可以尋找到了,假如實在找尋不到,自己總也是沒有什么遺憾?!睉?zhàn)場上的沖突雖然已經(jīng)結(jié)束,傷痛與血痕卻仍然延續(xù)在人們的生命之中。 葉歸蓉心頭登時輕松了一些,神門海斗就是這一點好,非常現(xiàn)實,沒有安慰自己說一定會找到,或者她們雖然不在廣島,也一定會沒事,只是冷靜地分析其中的可能性,并且?guī)妥约翰邉澠礈惣倨冢约褐按_實也是這樣想的,翻開日歷來看,本月底下月初很容易組成一個小長假,只是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 葉歸蓉笑了一笑,摟住神門海斗的脖頸,將自己的兩片嘴唇貼在他的唇上,便親吻了起來,這個吻起初是細膩的,逐漸轉(zhuǎn)為濃烈,過不多時,兩個人便滾倒在了鋪席上。 四月二十九號,葉歸蓉踏上了開往廣島的列車,神門沒有和他一起來,為的是節(jié)約旅費,不過神門額外將五元美金交給葉歸蓉:“如果有需要,就使用吧。”廣島此時一定分外凄慘。 在廣島市役所,葉歸蓉按照竹橋崇之前給出來的地址,查找竹橋家的情況,市役所的工作人員翻著厚厚的簿子,手指從一列列字跡上滑過,終于說道:“竹橋家啊,竹橋崇陣亡,他的父親、meimei、弟弟,全部因為核爆而過世了,家里只剩下祖母和母親,目前應該是居住在XXXXXXX,你可以去那里尋找一下?!?/br> 竹橋崇果然是死在海外,難怪沒有與神門家聯(lián)系。 葉歸蓉記下來新的地址,循著線路去找,哪知到了那一條街道,卻得知竹橋家的老祖母真紀和母親惠理子前幾個月又搬遷了,葉歸蓉一路尋找下來,終于在五月二號的時候,找到了居住在簡陋窩棚的兩位老人。 “去年便已歸國,直到今日才來拜訪,實在慚愧。這里有竹橋君的一本日記,從前交托與我,如今送還本家。” 看著真紀阿嬤那滿臉皺紋的臉,登時讓人想到阿山婆。 真紀阿嬤一聽說葉歸蓉是來送竹橋崇的筆記,便轉(zhuǎn)過臉去,用破舊和服的袖子掩住了面,勉強說道:“多承神門君的厚意,戰(zhàn)地艱險之中,還保留著亡孫的日記,這一向以來你也辛苦了。”戰(zhàn)后經(jīng)濟崩潰,大家都忙著吃飯,自家又顛沛搬遷,能在這個時候找來這里,已經(jīng)很感厚情。 惠理子夫人則立刻淚水長流,泣不成聲,手捧著那只筆記本,懇求道:“神門君,你是親眼看到阿崇是怎樣戰(zhàn)死的嗎?和我們講一講他生命最后時刻的情形吧,還有他在軍隊中,都經(jīng)歷過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些很細碎的事情,我也很想聽??!” 葉歸蓉真的是很想滿足悲痛欲絕的母親這一點小小的請求,然而他與竹橋只是短暫的相逢,對竹橋的情況真的所知不多,于是葉歸蓉只得遺憾地說:“很抱歉,竹橋夫人,我與竹橋君不是在同一個師團,所以對許多事情都不很清楚,竹橋君擔任聯(lián)絡員的時候,曾經(jīng)來到第四師團,他是一個很樂天的人,非常有趣,有一次吃飯的時候……” 葉歸蓉竭力在大腦中搜尋著竹橋曾經(jīng)的身影,講出來的果然都是很瑣碎的細節(jié),即使是在戰(zhàn)斗之中,也并不完全是波瀾壯闊的英雄主義,更何況葉歸蓉所接觸到的往往都是戰(zhàn)場之外,日常生活較多,所以講起來更加是絮絮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小事,倘若將場景置換回平時的生活之中,而非東南亞的叢林,沒有了異國風情的加持,便愈發(fā)顯出這些情節(jié)的平淡無聊,然而就是這樣的講述,老祖母和母親卻懷抱著極度的渴望在聽著,看那神情簡直是要把每個字都刻印在大腦之中。 最后老阿嬤擦著眼睛,說道:“多謝你了,神門君,知道我那個孫子在那邊也曾經(jīng)有過快樂的時光,便感到一種慰藉,那孩子從前在家里的時候,便很是懶散,不是很成器的樣子,像是這樣給人家添麻煩的事情,倒是他能夠辦得出來的啊?!?/br> 葉歸蓉俯首道:“竹橋君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有他在,大家就不會寂寞了呢?!?/br> 談過一陣,真紀阿嬤和惠理子便挽留葉歸蓉在這里吃飯,“也沒有什么好吃的,總算還有味噌湯”,葉歸蓉婉言推辭:“不必客氣了,醫(yī)院里面還有事,我要盡快回去了,這里有一點錢,是竹橋君當初留在我這里保存的,請兩位振作起來,度過這一段艱苦的時日?!?/br> 從竹橋家離開之后,葉歸蓉有些茫然地走在那雜亂破落的街道上,路邊的窩棚里,還能夠聽到有人在痛苦地呻吟。 那個風來坊一般的男子終究是沒有幸存下來啊,雖然是滿腹牢sao,又有點玩世不恭,然而竹橋是一個非常機敏的人,老練到狡猾的程度,他加入軍隊三年時間,已經(jīng)成功錘煉為油條,即使當新兵的時候,也不是那樣滿懷激情的,竹橋是否是一個虛無主義者,自己無法評價,但葉歸蓉覺得,竹橋無論如何是秉持著懷疑論的,不容易那么死心塌地。 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人,也仍然是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