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關(guān)上車門，江遇心的心神仍是恍惚的。

    車內(nèi)的暖氣開得很足，溫?zé)岬目諝庠讵M小的車廂內(nèi)不斷翻涌，他卻仿佛由血管開始泛出了冰冷的寒意，許久才動作僵硬地收緊了五指。

    掌心傳來的刺痛證實剛才那一切并不是幻覺，也不是噩夢——

    朗鉞知道了，關(guān)于他的身體的秘密，甚至還有直播的事。

    這怎么可能……不，他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茫然、驚慌、恐懼，那些原以為早已消散的負(fù)面情緒，迫不及待地從記憶的暗角中卷土重來，幾乎在頃刻間淹沒了江遇心的大腦，讓他連思考能力都被剝奪一凈……

    “剛才那個就是你學(xué)生？長得很帥啊，個子真高，嘖，現(xiàn)在的小孩伙食真是越來越好了?！鼻赜鲋幻姘衍噺耐＼囄焕锏钩鰜恚幻嫱嫘λ频匕素缘溃案?，你老實說，真的不打算，嗯……發(fā)展發(fā)展？”

    然而半天也沒等來回應(yīng)：“哥？哥——”

    江遇心許久才在對方的呼喚中回過神來：“……怎么了？”

    “是我該問你怎么了吧，從剛才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秦遇知略帶抱怨地望向身側(cè)，在注意到江遇心略顯蒼白的臉色時，不自覺皺了皺眉頭。

    ——有問題。

    下午收到短信時，秦遇知的確是在開會，臨近季末，公司高層大會小會接連不斷，他作為某種意義上的空降兵，自然不好意思無故缺席。要不是收到了自家大哥的求救訊息，估計這會兒還忙得焦頭爛額呢。

    讓他比較訝異的是，江遇心第一次發(fā)過來的地址竟然是在電影院？

    對于“假扮高富帥新歡以幫哥哥擺脫糾纏不清的舊愛”這個劇本，秦遇知早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畢竟江遇心剛回國的那段消沉期，隔三差五就要拖他來這么一出——別看他哥平時溫柔有禮，真要甩起人來那可是半點都不帶心軟，像這樣拖泥帶水、膩膩歪歪地費(fèi)上大半天功夫看電影吃飯什么的，實屬扯淡。

    所以今天的這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不夸張地說，剛才那男孩子看他的眼神就跟要吃人似的，說那倆人間沒點愛恨糾葛，他這個宇宙直男第一個不服氣好吧……還有他哥也是，在餐廳里就跟丟了魂兒似的，半點沒有被救場的自覺，最后全靠他一個人演完了全套，半拖半拽地把人給帶了出來。

    “你們……今天出什么事兒了嗎？”

    一通頭腦風(fēng)暴完畢，秦遇知倒是沒往更多的方面深想，只以為那兩人鬧了什么矛盾。但他向來不怎么摻和他哥的感情生活，半天才憋不住好奇，旁敲側(cè)擊地問了一句。

    然而接下來江遇心生硬又敷衍的反應(yīng)，卻怎么看怎么顯得可疑：“不，沒什么……有些累了而已，我先睡一會兒?！闭f完，便兀自假寐了起來。

    面對自家大哥擺明了拒絕交流的態(tài)度，秦遇知雖然郁悶卻也不好再多說什么，暗自琢磨了一路，等車開到了公寓樓下，才暗戳戳地提出要上樓喝杯水，想再打探打探情況，結(jié)果被對方十分絕情地?zé)o視了。

    進(jìn)門那一刻，江遇心只覺得渾身都卸了勁兒，像是吊線繃斷的玩偶，腳步虛軟地跌進(jìn)了沙發(fā)里。

    朗鉞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話語如同一把生銹的刀刃，反復(fù)切割著腦內(nèi)鈍痛的神經(jīng)，讓他耳畔嗡鳴、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思緒在恐慌中掙扎浮沉。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又會這樣？

    上次還能一走了之，這次他又該怎么辦？

    如果、如果要做最壞的打算……江遇心只覺得頭疼欲裂，無法也不愿繼續(xù)想下去。

    身體的缺陷于他而言是無解的心病，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也還會是。這是一塊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丑陋傷疤，在這副看似光鮮的皮囊下暗暗腐壞，分泌著自卑、恐懼、怨艾……一切一切難以啟齒的不堪情緒。

    他曾經(jīng)努力地將自己的軀殼雕琢得完美，試圖以此騙過所有人，也騙過自己。可越是努力，也就越是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秘密被揭曉，謊言被戳穿。

    而他也確實，一而再地重蹈了覆轍……

    渾渾噩噩地失神許久，再起身時，窗外已亮起了點點燈火，立交橋上來往的車流喧鬧不息，愈發(fā)映襯得屋內(nèi)漆黑又清冷。江遇心揉了會兒太陽xue，強(qiáng)迫自己打起精神去浴室泡了個熱水澡。

    幾番折騰，被動舒緩下來的身體總算是讓大腦稍稍冷靜了一些——再回想起近段時間以來朗鉞令人難以捉摸態(tài)度，江遇心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對方大概一早就開始了對他的“套路”。

    虧得旁人還覺得是他在“吊著”朗鉞，甚至連他自己也因此產(chǎn)生了些許罪惡感，卻根本不知道朗鉞究竟是怎么看他的……不，這些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朗鉞究竟想做什么？

    在A國那次，他手上畢竟還握著一個重要的研究項目，可現(xiàn)在他不過是個閑散的大學(xué)教授，朗鉞這么做又能從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對方看上去并不缺錢，總不能是威脅他期末評價要給高分吧……

    江遇心被自己這會兒還有心思開玩笑的情致弄得苦笑了一下，握著手機(jī)出神半晌，又放回了茶幾上——想來朗鉞現(xiàn)在肯定也已經(jīng)回到學(xué)校，就算要談判，也并不是好時機(jī)。

    更何況，在對方表明目的之前表現(xiàn)越是急切，就越是容易將自己推向劣勢的那一端……已經(jīng)夠丟臉的了，被一個小孩兩句話嚇得落荒而逃。

    好在那時候由于過度驚嚇，大腦幾乎是立刻陷入了死機(jī)狀態(tài)，他甚至還沒來得及作出什么失態(tài)的反應(yīng)，就被不明所以的秦遇知給拉走了，事情總算還沒發(fā)展到無可轉(zhuǎn)圜的地步——不管怎么說，這次的情況比之前要簡單許多：

    首先，他和朗鉞之間除去師生，并沒有其他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

    其次，他確定自己不曾在直播中露過臉或是透露身份信息，所以不管對方是怎么知道的，手頭上應(yīng)該都沒有切實的證據(jù)，被曝光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現(xiàn)在比起苦于對策，他更需要的是冷靜，不能自亂陣腳。

    思索片刻，江遇心勉強(qiáng)穩(wěn)住了神，正準(zhǔn)備起身去找本書來緩解一下過度的緊張感，桌面上一直沉寂著的手機(jī)卻突然亮起，屏幕中央冒出的消息條幅，驟然打亂了他堪堪平復(fù)下來的心跳——

    然而不知該說是可喜還是可惜，發(fā)來的只是一條直播平臺的時間提醒而已。

    時鐘走動的聲響在寂靜的屋內(nèi)變得格外清晰，漫長的屏息持續(xù)了足足半分鐘有余，直到手機(jī)屏幕因為無人觸碰而再次暗下，江遇心空白的大腦才重新恢復(fù)運(yùn)轉(zhuǎn)。

    掌心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沁了一層汗，第一次解鎖沒能成功，他又蹭了蹭拇指才將直播軟件卸載掉，隨后倒回了沙發(fā)里，望著天花板上恍惚的燈影，懨懨地舒出了一口悶氣。

    不行，再怎么說服自己也……完全冷靜不下來。

    這樣的狀況，換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會冷靜得了吧？

    總之直播是不可能再繼續(xù)做了，甚至只要想到過去很有可能曾在朗鉞面前肆意玩弄過那個畸形的地方，他就羞恥到幾乎想要立刻從十六樓一躍而下……

    真是不作不死，當(dāng)初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會瘋到去做色情直播？

    而朗鉞呢，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種直播的？從什么時候開始看的？又怎么會知道鏡頭后的人是自己？甚至，會不會還有其他人也……

    想到這段時間自己在鏡頭前玩過的那些yin靡花樣，再回想起朗鉞偶爾流露出的玩味神情，江遇心難堪地捂著眉眼，真是恨不得人生從頭來過算了。

    可惜現(xiàn)實畢竟不是游戲，并不存在能夠回檔重來的可能，因而盡管這樣任人拿捏的被動境地令人寢食難安，此刻也的確沒有其他備選項了。

    剩余的周末里，江遇心就像是一只行走在危墻邊沿的貓，被迫繃緊了后脊——盡管不停告誡自己要沉住氣，還是忍不住每隔三分鐘查看一次手機(jī)，以至于第二天特意打電話來噓寒問暖的好事群眾秦遇知同志，還非常委屈地被遷怒了幾句。

    然而那個讓他陷入這種狀態(tài)的罪魁禍?zhǔn)?，朗鉞，卻始終沒有傳來任何動靜。簡直像是一個毫無責(zé)任心的綁匪，發(fā)出了威脅卻沒有索要贖金，讓他這個受脅迫者心焦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就這樣心神不寧地熬了兩天，周一早晨，江遇心在鏡子前反反復(fù)復(fù)檢查了數(shù)遍，確認(rèn)自己的臉上沒有顯露出過分憔悴的痕跡，才拿上外套邁出了家門。

    去往學(xué)校的路上自然也是沒少給自己喂定心丸，然而等走進(jìn)教學(xué)樓后，他還是不免緊張，一面回應(yīng)著學(xué)生們的問好，一面忍不住暗暗觀察著他們的神色。

    學(xué)生們倒真和往常沒什么不同，甚至嘻嘻哈哈地開起了“江老師的美貌是早起上課的動力源泉”之類的玩笑，這才讓他稍稍松了口氣。

    也對，以他對朗鉞的了解，對方并不是那種會在背后搞小動作的人。況且，籌碼也只有被藏在手心里的時候，才能讓對手感到忌憚不是么？

    所以，朗鉞究竟打算威脅他些什么……

    “早啊，江老師?！?/br>
    心煩意亂間，身側(cè)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江遇心后脊一僵，緩緩抬起了頭——

    被他“記掛”了一個周末的朗大校草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講臺邊，插著口袋嘴角微挑的樣子實在是要多校草有多校草，可惜江遇心現(xiàn)在看到他就只想跑，半點沒有了以往養(yǎng)眼的雅興。

    “……早?！币暰€相交的瞬間，江遇心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避開了目光，但在意識到自己露了怯后又有些懊惱，便只能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低下頭，裝作翻看講義的樣子。

    而朗鉞也不知是不是對這種冷淡的回應(yīng)感到不滿，竟半天都沒再邁開一步，就這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在了講臺前。那兩道仿佛醞釀著什么的灼熱視線，讓江遇心連余光都感到無處安放。

    ……他這是在做什么？

    眼看教室前排的幾個女生已經(jīng)臉紅心跳地捧起了手機(jī)，一副要去給校園論壇那些cp帖添磚加瓦的架勢，江遇心終于忍不住暗自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抬起臉，再次迎上對方意味不明的視線：“快要上課了，朗鉞同學(xué)還有什么事嗎？”

    “沒事，只是想看看老師而已?！币娝ь^，朗鉞直勾勾的目光忽然拐了彎兒，若有若無地在他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后，鼻間逸出了一聲略顯促狹的輕笑，“反正……”

    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江遇心不自覺攥緊了垂在桌面下方的手，而剩下半句刻意壓低的話語，也在朗鉞轉(zhuǎn)身的同時傳入了他的耳中——

    “反正，老師不也很喜歡被人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