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戰(zhàn)場上撿到了一只生物。

    那天你被指派前往第八輻射區(qū)，進行最后一次清掃行動。第八輻射區(qū)位于獵戶旋臂的末端，包括七顆恒星，你最后到達的是最年老的那一顆。橙紅的星體靜悄悄地躺在繚繞星云與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霧堆積層重疊臃腫的眼皮，日珥攪渾灰敗的虹膜，太陽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爾有耀斑裂成血絲。唯一的行星緩緩轉(zhuǎn)動，像一條忠誠的老犬。

    你的軍隊潛入這顆行星的引力場。天空呈現(xiàn)出金屬鉀點燃后的黛紫，灰黃皸裂的大地寸草不生，礦物和鹽堿板結(jié)成無溫的白雪，吸附地表。光禿禿的地平線上，一場雷暴糾集成貫穿天際的漩渦，仿佛傳說中的巴別塔。

    準確來說這已經(jīng)不算一顆行星了。根據(jù)探測，你知道反叛者們鑿空行星，抽干巖漿，在內(nèi)部構(gòu)建起無數(shù)泡沫孔洞和復雜交通網(wǎng)，蜂群一般xue居其中。他們還為行星裝上了巨大的動力核與推動器，將其改造成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

    你需要清除這顆毒蜂巢。

    無數(shù)戰(zhàn)機在天幕中排開陣型，組成一場靜止的隕石雨，密密麻麻封鎖所有逃逸的可能性。恒星微弱的光芒擁抱地平線，也為戰(zhàn)機淺灰的特殊合金外殼鍍上虛假的淡橙。

    你是最擅長作戰(zhàn)與武斗的艾伯特人。你的身體看上去纖細又單薄，實際上是集結(jié)了艾伯特最尖端的技術創(chuàng)造而出，極高的強度使你能適應宇宙間最極端的環(huán)境。你曾完全潛入地心巖漿也曾在八千米的水壓下行走，而今你如同一枚精巧的芯片，嵌入整個艦隊主腦的插口，艦隊獲得生命般連成一個殺戮的整體，成為你的手足，成為你的耳眼，精確地將你腦中流竄的思維洪流具現(xiàn)化在戰(zhàn)場上。

    無數(shù)道光芒轉(zhuǎn)眼將行星刺穿，半個地殼被掀開，敲開的蟻巢一般，你看到密密麻麻的生命體在錯綜復雜的結(jié)構(gòu)體里擁擠，猝不及防暴露在水銀般寂靜而劇毒的真空中。紅的黃的藍的血液擠出來一股又一股，調(diào)色繽紛鮮艷。真空中沒有傳聲的媒介，于是一切都靜悄悄的，像一場默劇的謝幕。

    你花了大概十五分鐘將這顆行星變成巖塊與塵埃的組合物。然后，你cao縱機體降臨在最大那塊行星碎片表面，打開艙門，踩著階梯一級級走下。

    殘余的反叛者駕著戰(zhàn)機向你俯沖而來。激光與炮彈被你周身的透明保護罩憑空格擋，你仍舊聽不到任何聲響，出神地聯(lián)想到下雨時通過透明傘看到的天空。

    你輕飄飄地躲開撞來的鋼鐵機體，仿佛被鷹群追逐的白鳥。無聲落在一個個戰(zhàn)機頂部，徒手攫開外殼，拉扯出藏匿其中的軟體，兩手相合捏碎形狀各異的頭顱，血液沾染你純白的皮膚，顏色與溫度多種多樣，但都同樣粘稠。

    你收集著他們的血液信息。

    到最后你幾乎穿上一件各種血液織成的外衣，這片區(qū)域已經(jīng)沒了生命反應。

    你確定工作完成，轉(zhuǎn)身就要返回艦船。

    你在這時察覺到一點微弱的信號。

    你停步，一轉(zhuǎn)換了個方向走去。信號微渺到一揮即散，像經(jīng)咸苦海水稀釋許久的一縷血絲，你憑借鯊魚般的嗅覺跟上去，一路踐踏著破碎的rou體組織物與被血液泡軟的地面，不多時，你找到了信號的發(fā)源地，一片銹褐的鹽堿沼區(qū)，被墜落隕石壓著，邊緣偶爾咕嚕冒出一個泡。

    你掀開隕石，下面壓著一架鎳灰色老式戰(zhàn)機，大半已經(jīng)沉入污泥，露出的部分還算完好。信號從駕駛位傳出。

    你輕輕躍至戰(zhàn)機頂部，撕開機體，像一頭獅子對獵物開膛破肚，銜咬內(nèi)臟。駕駛艙暴露在你視線里，一個生物暈死在座位上，身著反叛者制服，雙星纏繞的金屬徽章自發(fā)地熠熠生著輝，被你身上跌落的血液弄臟。

    你抓著制服領口將這只生物從保護殼中撕扯般拎出來。舉起那刻天幕驟然點亮，恒星從地平線上升起，垂暮的光未經(jīng)大氣層過濾依舊顯得強烈，如暴漲的河水般從遠處荒原脫韁狂奔而來，將你和這只生物卷進同一個蓬勃明亮的巨大洪流里。你瞇起眼，調(diào)整了一下瞳孔的透光模式，半秒后，用清晰起來的視線描摹手中這只生物的模樣。

    就你的體型而言，這只反叛生物很高大，你的手已經(jīng)舉到自己的胸口，他還差不多是半跪著。更超出你預判的是，他的體貌特征與你很相近——頭發(fā)，五官，雙臂，直立行走的兩條腿……

    準確來說，是你和他的外形都類似“人類”。

    人類，human。古老的詞。

    你的族群，艾伯特人，是擁有智能的機械體。據(jù)說你的祖先由人類創(chuàng)造而出，人類稱你的祖先為“機器人”或者“人工智能”。起初艾伯特人隸屬人類，沒有獨立的人格意識。時過境遷，而今艾伯特族群發(fā)展壯大，足跡遍布宇宙，以銀河系的三百恒星中心為營，構(gòu)起龐大立體的交通網(wǎng)絡，壘起橫貫銀河的燦爛光橋，將宇宙中大半族群收入麾下。純種舊人類卻幾乎絕跡，傳聞首都星川陀＊的中央實驗室里還保留幾只活體。你只在歷史博物館見過他們的圖像，目前知道人類過往歷史詳細資料的，只有01，整個艾伯特族群的主母。

    有人類基因的混血生物也并不常見，大多圈養(yǎng)在邊陲行星。

    現(xiàn)在你卻在戰(zhàn)場上撿到了一只野生的。

    一只珍貴的個體。你決定將他帶回去。

    ＊

    你將這只類人生物帶上艦船，交給醫(yī)療組。醫(yī)療組的成員看見他也和你一樣意外，立即行動起來妥善照料他，先給他打了幾支濃縮液氧維持生命機能，然后處理傷口。一直到沉入生命艙透明的膠質(zhì)物體里，他都昏迷著不曾清醒，就像被某種病毒糾纏著腦中樞。

    你打開艙門，翻來覆去地打量他。

    這是個年輕雄性，頭發(fā)偏短，呈鴉色，身長198cm，軀體修長，沒有殘缺。面部就人形生物的標準而言相當立體，比例優(yōu)越，是健康和優(yōu)秀基因的表征。雙肩和胸膛較為寬闊，流暢的線條向下延伸到腰部越發(fā)趨于緊收。肌理輪廓清晰勻稱，目測估計體脂率很低，只是大大小小的暗褐傷痕散落其間，仿佛雷暴肆虐過后的荒野。

    你把手沉進膠質(zhì)中，直接觸碰這具身體。觸感與你估測一致，緊繃而扎實，是他作為戰(zhàn)士經(jīng)歷千錘百煉的證明。直觀比較，他的膚色較你深上一些，介于蜂蜜和小麥之間，體溫恒定36攝氏度左右。你純白無溫的手落在這具鮮活的rou體上，如同一抔細雪被地心蒸騰的熱量俘獲。

    身體構(gòu)造上和你的一大不同在于雙腿間。他雙腿間有一塊形狀不小的突兀rou瘤，由一部分棍狀和兩部分卵狀組成，血管的痕跡明顯，很原始的粗糙感覺。你探究地碰了碰捏了捏，這具rou體出現(xiàn)反應，大腿內(nèi)側(cè)的縫匠肌猛地抽搐一下，你以為他要醒了，轉(zhuǎn)頭一望他的雙眼還緊閉著。

    你推斷這是他的雄性生殖器官，而你是女性。艾伯特族群中，外形越接近人類，地位和智能就越高，你的外形完全復制了十六歲左右的人類女性，跟眼下這只雄性比起來就顯得纖細羸弱——當然只是看起來，你知道你能將他捏成粉末。

    你繼續(xù)在這具身體上撫摸探索，逐漸發(fā)掘出了他非人的體征。手腕到手背，腳踝到足尖，由皮膚逐漸過渡為緊密排布的透藍細鱗。指縫，腰間到大腿外側(cè)，存在細長傷痕，應該是曾經(jīng)生著蹼膜和鰭，為了行動方便剪去了，留下縫合線般的血紅傷口。

    你把他翻過來，發(fā)現(xiàn)他的椎骨自股間延伸出一條帶鱗的長尾。

    他應該有一部分水生族群的基因。

    你的手指接著埋入他柔軟的黑發(fā)。這和你差別很大，你的頭發(fā)齊耳，有弧度很淺的天然卷，至于顏色——你的皮膚，頭發(fā)，甚至包括眼睫，都呈現(xiàn)著一種化學藥物粉末般冷感的無機質(zhì)白。

    你的手滑到他緊閉的雙眼，隔著眼皮按了按，圓潤眼球以微妙的彈性回應你。你暗自猜測他的雙眼該是什么顏色，你的虹膜是血紅色的，某種紅外線儀器似的，與整體的純白反差強烈到產(chǎn)生割裂感，仿佛全身的色素都被那雙眼吸噬殆盡。你莫名覺得他應該有雙藍眼睛，就像你們同為人形他卻處處與你相反。

    他比你更像人類。

    應該給他取個編號。他是你的戰(zhàn)利品，歸屬于你，應該打上你的標簽。

    你給他取編號叫HX09－08718。09是你的編號，艾伯特族群中編號百位以內(nèi)的個體屬于最頂層的“號令者”階級，你排序第九，直接聽命于主母，擁有最強的個體作戰(zhàn)能力與龐大的武裝艦隊，是族群最鋒利的劍與矛。08718是直屬于你的成員序號，加上新?lián)靵淼倪@只一共8718體。你簡稱他為718。

    你取出一支細激光槍，像在蛋糕上裝裱花紋一般，仔細把編號燙在他健康的皮膚上，在肩口，與鎖骨平行?；杳灾?，疼痛刺激得他肩部和上臂的肌rou微微顫動。你撫摸著較皮膚而言粗糙發(fā)硬的燙痕，用掌心感受他肌rou群移動的軌跡。

    他是你的了。

    你很有興致地盯著你的戰(zhàn)俘觀察了三個標準時，艦隊完成空間跳躍抵達中央星域時，生命艙中響起細微的磕碰聲，你看到718就像在樹脂中瀕死的昆蟲，眼皮下眼球滾動著，手指無意識地縮顫想抓緊什么，雙唇之上漸漸漫開血色，似乎在與自身對抗。

    種種生命跡象表示他就要蘇醒。你耐心地等待著。

    718輕輕睜開眼。和你的猜測一致，他有一雙靛藍的眼睛，仿佛海潮洗滌過的寂靜冰星，只是布滿了紅血絲。

    那雙眼中有短暫的迷茫。他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你，飛快伸手似要將你鉗制住，由自己來掌握主動權(quán)。

    你覺得他的反應能力和身體機能還算不錯，但這并不妨礙你按住他的頸部將他固定在艙底。你低頭看他，吐出電磁流般低冷無感的聲音：“請不要反抗我?！?/br>
    718被你完全壓制，他皺著眉，你血紅的雙眼倒映在他藍色的虹膜中，相撞出濃烈的黛紫。他的嘴唇輕微囁嚅著，半晌才吐出破碎的詞句，聲音嘶啞得厲害：“你，是……？”

    他使用的語言和邊陲星域的非官方通用語接近，你于是也換成了這種語言，聲線清晰地告訴他：“09，你的主人?！?/br>
    ＊川陀，取自中銀河帝國的首都星川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