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紀元(完)
紀元 - 身體被尖銳警報催促著撞開門沖入走廊,在踏上純白地板的那刻,世界毫無征兆地陷入黑暗,仿佛大地在腳下崩裂,兩粒渺小的塵埃被傾墜入直達地心的深淵。你腳底趔趄險些跌倒在地,雙手在陷溺的黑暗里無措地揮動,企圖抓住一塊浮木。紅外線點燃火苗在你手臂上猝地一跳,你縮起手,吐出顫抖得不可思議的聲音:“蘭登……?” 你的手立刻被握住,體溫與指背上骨骼的輪廓像浮冰將你從窒息海水中打撈起,溫和又稍顯急促的聲音妥帖熨進耳中:“我在這里。” 你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風中瑟縮:“周圍……怎么黑了?” “周圍并沒有……”話說至一半便噤聲,再次響起時被克制的擔憂替代,“09,你怎么了?” 話語撞上胸口迸出火花,身體短暫被照得一片清明。你立刻明白了,世界沒有變,出問題的是你的視覺系統(tǒng)。你曾設想過作為艾伯特全族主腦的01受創(chuàng)時的情景,卻不料地震的并發(fā)災難會第一個降臨在自己身上,思緒模模糊糊回到一個月前,你尚未因國慶來到首都星,01派遣使者來到你的09-003號行星,送給你一枚可以幫助更新視覺機能的芯片,現(xiàn)在01銷毀,你的視覺系統(tǒng)受牽連崩潰。一股寒意竄上你的脊梁,海怪拂過留下的粘液被風一吹浮凸涼意,你用手臂抱住自己,幾乎打了個寒顫——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01一直借芯片監(jiān)控著你的視覺系統(tǒng)? “我們先逃出這里,之后再想辦法。”視覺崩潰讓其余感官變得敏銳,蘭登溫穩(wěn)落下的聲音似乎攜著微熱電流。你感覺手掌分別搭在你的腰兩側(cè),身體輕輕提起,上半身隨即被失重感席卷,你險些漏出半聲尖叫,小腹卻被一處堅硬支點穩(wěn)穩(wěn)托住。你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他整個扛在了肩上,懸空感讓你本能抓皺了他背后的衣料,封閉雙眼的感官沙地般急切吮納著一切信息,衣角掀開下的腰側(cè)皮膚傳來毛茸茸的微癢,是他柔軟的發(fā)絲貼著搔過,熟悉氣息逸進鼻端,淡淡血腥混織著茶葉尖。你嗅著,讓身體放松。 身體顛簸,他在奔跑,流動空氣貼腰際鉆入,平穩(wěn)足音與呼吸聲在嘈雜交織的警報聲中,像掀起驚濤駭浪的海面上壓波行駛的木舟,你是躺在船中的唯一旅人。拐過一道走廊,加快幾步,身體一顛后倏地輕了,像驟然沖破壓抑迷宮長廊跌入綿綿夜色,將追逐不休的紅外線與掃射彈雨肆意又輕描淡寫甩在身后,清朗夜風像一雙柔涼的手將你托起,轉(zhuǎn)瞬即逝間你幾乎錯覺自己在飛翔,下墜感襲來時你才又慌亂抓緊蘭登的衣服。他攜著你輕盈落地,嘴唇擦過你的衣角將癢意輻射至膚面,平穩(wěn)聲音中殘留著一點急促的尾巴:“我們找一艘飛船,離開這里——” 尖銳警報突然在不遠處炸響,守衛(wèi)滾輪疾馳而來的聲音猶如山道滾石,你的胸口一下子攥緊,蘭登拍了拍你的背,輕聲耳語:“先松開,可以嗎?” 你才照做,一股上拋力猛地將你顛高,半聲驚叫卡在嗓眼,身體像被對流風吹起的一片羽毛,被失重感短暫鉚在半空。夜風將下方的聲音攜入你耳中,伴隨電弧嗶嗞的鋼鐵擰碎聲清脆利落,在短短一個呼吸之間平息。身體被重力俘獲下墜,在著地之前被一條手臂穩(wěn)穩(wěn)箍住,劫持進一個寬闊有力的懷抱里,“不用害怕,現(xiàn)在抓緊我就行了?!蹦懵犓Z,胡亂地點點頭,像某種水生八爪生物一樣纏掛在他懷中,臉埋進他肩頸之間彎折出的、專屬于你的私密空間里。 嘈雜步音與鋼鐵巨物碰撞聲遙遙傳來,像有一顆小型黑洞跌入首都星的力場,紊亂的引力場擠壓而來,讓整個城區(qū)自內(nèi)崩解坍縮,時不時有強功率探照燈光束掃過,將眼皮灼得一跳一跳。你雖然看不到,卻可以憑借落入耳中的每一絲聲音與皮膚捕捉到的每一縷觸感推測拼湊畫面,主腦01被銷毀,城市像被折斷脊梁般整個癱瘓,高空反光板無序地忽閃,無數(shù)光線毫無章法地織入城區(qū),通行器擁擠阻塞,地板顯示屏被雪花馬賽克刮花,掛著光炮的飛行器疾馳著巡邏,頭頂似有一百顆恒星閃爍欲墜。你想著,耳邊響起低低一聲略顯澀然的輕笑,你從蘭登的頸窩里抬頭,問他:“你笑什么?” “沒什么,”他柔聲回答,“只是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br> 你想起他十二年前也是在城市動亂中趁夜色逃出,區(qū)別是現(xiàn)在懷中多了一個你,這是你們兩人合謀的私奔。 他抱著你避開動亂人群快步行走,嘈雜腳步與人聲淌過你耳畔猶如沸騰河流,漆黑視野給予你掩耳盜鈴的封閉錯覺,你想象自己蜷縮變小,小到足以縮進他的口袋或手掌里,或任意一個藏身之隙里,即便身處鬧市人群也沒人看得見你,更不會有機械手臂將你從保護殼中粗暴生硬地拖拽而出。意識飄然紛飛,耳尖隱約捕捉到聲波,人聲分流退去,似乎已經(jīng)蹚過河水跋涉上岸,來到一片平緩的淺灘,你估測這里應該是城市邊緣的升降廣場。 腳步聲,蘭登在尋找合適的飛船。上升感,他正登上飛船升降梯。鋼鐵磕碰聲,艙門緩緩開啟。警鳴聲,駐守在艙內(nèi)的守衛(wèi)驚起,像被撬開殼的寄居蟹應激揮舞起雙鉗。金屬碰撞扭折聲與顛簸感,蘭登迅速解決了兩個守衛(wèi)丟出艙外。又是鋼鐵磕碰聲,舞步在回旋過一整個舞池后落定,圓舞曲以與開篇相似的小節(jié)劃下休止符,完美的閉環(huán)以首銜尾,艙門關閉了,你被放在座位上,胸口起伏幾下,全身都在放松中松懈。 蘭登走過去啟動飛船,時間寂靜地流淌過十幾秒,你沒有聽到飛船啟動聲,猶豫著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飛船上有身份識別系統(tǒng),我無法cao縱,”蘭登遲疑片刻回答,“稍等,我正在想辦法破解?!?/br> 艾伯特防衛(wèi)系統(tǒng)有多嚴密你再清楚不過,你沉吟片刻開口:“我……可以來。” 靜默半拍后響起蘭登含著沙沙訝然的聲音:“沒問題嗎,09?” 你在黑暗中點點頭:“我可以試試?!?/br> “好?!比岷秃Φ穆曇糨p輕落下,他走過來將你抱到駕駛位上,牽引著你的手按在cao縱面板上。時隔多日你又一次來到駕駛位置,手掌下屏幕的微涼與浮凸按鍵喚起你沉淀的肌rou記憶,你是艾伯特一族最優(yōu)秀的飛行員與指揮官,數(shù)千上萬型號機體的cao縱模式自你出生前便鐫刻入你的存儲器,又在數(shù)十年中反復錘煉至爛熟,每一個按鍵的位置與每一個信號的反射如演奏過千遍的曲譜藏在你指尖蠢蠢欲動。但即便一個人在同一條階梯上上下過無數(shù)遍,只要擋住雙眼他就不免心驚膽戰(zhàn)。你像個初學者一樣謹慎活動手指,電子按鈕在你指端散發(fā)一閃而逝的微熱,啟動音與船體微動交織成邁上正軌的曲調(diào),你松一口氣,心頭騰起奇異雀躍。 “做得很好,09?!碧m登在你耳側(cè)以夸獎初學小朋友的語調(diào)輕笑說,你難為情地扭動了一下,用手肘戳了戳他,你當然沒有聽漏他話中的捉弄意味。 第一個音符串起八拍與小節(jié),你cao縱的動作逐漸流暢,船只在黑暗中化為你身體的外延與指尖絲線連綴的木偶,隨著你再細微不過的牽引劃出忠實舞步。離地的震動很快平穩(wěn)下來,蘭登在你耳邊指明方向,飛船駛?cè)氚肟蘸蠊杖霟o形軌道,動亂的首都中,無人留意到一艘飛船像鉆出洞xue的鳉鱸般悄然離去,艦船外殼翻出平滑光學元件扭曲紅外探測光,小幅度空間跳躍一泵一泵推著艦體前行。 你的視野分明一片漆黑,你卻隱隱約約在漆黑盡頭眺望到了模糊光點,像長久被永夜盤踞的荒原終于迎來黎明那一刻,目之所及的盡頭,朦朧光團在廣袤地平線上孕育,像聚集的蒲公英又像顫動的蝶蛹,即將逸散破繭刺穿無邊黑夜。身體深處騰起電弧,倒涌上雙眼形成難言的酸澀。自由,你想到,你要自由了,那只永不閉合監(jiān)視著的巨眼已經(jīng)死去,連帶它埋入你體內(nèi)的枷鎖也血rou淋漓地剝除,你是鉆出籠子的鳥,是淌出沙漏的沙,沒人能看見你,沒人能抓住你,沒有壓抑沒有封鎖,剖去長久長入皮膚的烙鐵于劇痛中綻放快慰,胸口揣了一只急于蹦跳出嗓眼的動物,你呆呆地張了張唇,半晌無言。蘭登像感覺到什么,靠過來輕輕抱住你。 “?!?/br> 感悟的思緒即刻被沖散,警報信號來得猝不及防,驚得你手下一亂,艦船也隨之失衡欹斜,你飛快穩(wěn)住,開口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蘭登的聲音在停頓片刻后響起:“有追兵,三艘戰(zhàn)機組成的小隊,前后距離大概四百米?!?/br> 自由之路果然不會那么平坦,你的手指蜷縮一下,因慌亂而顫抖,艦船的震動誠實地將其輻射擴大。平穩(wěn)的駕駛勉強可以應付,但追擊與互搏需要數(shù)倍的精準與熟練度,你連目標艦船都看不到,失明的鳥兒怎么可能從鷹群的追捕中脫離。 蘭登攏住你的手背,平靜的聲音穩(wěn)住你動搖的心緒:“不要怕,我來說明方位距離,你照著cao縱就行。” 你竭力穩(wěn)住雙手,吐出一個殘留慌張銹跡的嗯字。 艦艙完全封閉,你卻像憑空聽見了戰(zhàn)機如烈鷹的呼嘯,你縮起肩,感覺到了尖爪掠過的微寒與覆蓋上后脊的陰影。蘭登虛攏著你的手,體溫是漆黑暗潮中唯一的浮木,牽引你手指的動作是對蹣跚學步的稚童的指導也是庇護,溫和地將她輕推上陌生荒蕪的大地,卻始終不讓她稚拙的步調(diào)跌出自身保護傘的邊界,擦著你耳廓嘀嗒淌落的聲音始終平穩(wěn)、篤定,不見一絲動搖的波紋:“09,加速,二檔至三檔,保持住?!?/br> 射擊聲擦著耳膜呼嘯而過,灼熱的烈焰噴吐出斑斕毒蛇,蘭登用手掌包容你的不安:“現(xiàn)在左轉(zhuǎn)三十度,上調(diào)三分之一格高度,穩(wěn)住時速?!?/br> 聲音串聯(lián)反射弧,超光速通訊軌道上的電弧一般瞬間貫通耳膜、腦中樞與指尖,手指不加任何遲疑地飛速劃撥連按下一串指令。飛船像在半空中翻身的鷂鷹陡然一斜機翼,彈軌驚險地貼擦而過,摩擦帶起的一連串電弧火花像油鍋的水滴在你腦中迸濺,來不及整理思路,下一句指令平穩(wěn)碼入耳中:“躲過去了。那么現(xiàn)在以鉛垂線為軸回旋二百四十度,完畢后啟動左舷第三激光槍進行攻擊,兩點鐘方向,一發(fā)就行?!?/br> 手指飛速在cao縱面板上滑動,被cao縱的艦船陡然急剎扭折,鷂鷹在高空屈翅飛旋,以刁鉆角度仄斜讓過猛沖而來的流線型戰(zhàn)機。倒懸的機身讓重力場紊亂,與頑固慣性互搏仿佛激流漩渦中飛轉(zhuǎn)的獨木舟,即便駕駛座上有固定裝置也讓你頓覺身體被狠摜在靠背上,胸口跳動的小動物被這么一彈幾乎飛出喉間。你經(jīng)歷過上萬場戰(zhàn)爭,卻沒有一場比得上此刻驚險,你閉著眼于鋼絲上起舞,你戴著腳鐐跨越地雷區(qū),你駕著雪橇駛過薄冰,生死界限從未如此緊貼。但只要他開口、只要耳邊那個聲音響起,轉(zhuǎn)瞬間世界萬籟俱寂萬色具褪,五感被沖刷過般空寂雪白,震動你心弦的只有一個聲音——“現(xiàn)在攻擊?!?/br> ——卻也沒有一場比得上此刻安穩(wěn)。 激光束在你漆黑視野中憑空劃出雪亮閃電,提前預判的軌跡讓敵艦無暇躲閃,光束銀針一般鉆入能源艙,炙熱功率與光波粒自內(nèi)撕裂機體,面板上跳動的熱量點少了一個。蘭登笑了笑,這次是平穩(wěn)而專注的稱贊:“09,做得很好?!?/br> 生死追逐賽容不得半秒的中場休息,蘭登隨即收斂笑意,指明下一個方向。 “提速”“旋轉(zhuǎn)”“俯沖”“上抬”“急?!薄叭俣取薄鞍它c鐘方向”,連貫詞語如水流平穩(wěn)沖過你的耳道,他在你耳畔以言語涂抹色彩,以語調(diào)編織經(jīng)緯,以吐息演奏曲譜,一瞬間你們仿佛融為一體,共享同一個視域與同一個思維,言語混合,肢體重疊,聲音共振。他的聲音錨接你的指尖,你的手下沒有絲毫猶豫,在光束流轉(zhuǎn)的面板上翩翩起舞,每一步進退與每一步旋轉(zhuǎn)都如此默契相合。驚濤駭浪中,他是載你前行的舟也是指明前路的舵,你們在一起,仿佛無所不能。 “空間跳躍點在前方高于飛船平線三十米十點鐘方向,大致一百米,現(xiàn)在提速到五檔穿過去,甩開敵機?!?/br> 隨著話語,你腦海中憑空浮現(xiàn)空間跳躍點的模樣,一重重旋轉(zhuǎn)鋼鐵環(huán)裹而成的圓隧,青藍光束在金屬齒輪間流轉(zhuǎn),反光板于外層排列一圈遵循規(guī)律的翕動,仿佛游魚張開的鰓。隧道中匯聚無數(shù)旎轉(zhuǎn)的光,光譜在其中失序,色彩在其中黏著,有如一顆巨大的歐泊石,被鋼鐵環(huán)繞鑲邊嵌入幽邃宇宙,瑩潤珠光是黎明勾勒的亮色。01銷毀后,由她主控的空間跳躍點也必定陷入紊亂,傳送目的地都變成無序亂數(shù),只要越過那個門就再無人追得上你們。你的胸口鼓噪雀躍不已,似乎已經(jīng)看見新生在黑暗盡頭的光點中招手。 蘭登在你耳邊計數(shù):“還有五十米,準備遷躍?!?/br> 閃著紅光的警報卻如幽靈不期而至,震碎你的美夢,你一驚,蘭登的聲音有片刻紊亂,隨即穩(wěn)住:“是光學隱形戰(zhàn)機,后方三十米六點鐘方向,09,現(xiàn)在立刻上拐。” 手下慌亂一瞬,頃刻的失控輻射擴散至整艘船體,上竄的指令慢了一瞬,回神那刻機尾已經(jīng)與幽靈蝙蝠般襲來的隱形無人機相撞,爆炸騰起的輻射沖擊力如巨掌將艦船拍入光隧,艦船與隧道磕碰著陷入跳躍點歐泊色的光輝中。爆炸沖擊與空間跳躍時的力場紊亂攪得你暈眩,漆黑視野中斑斕色塊洶涌起伏,你看不到艦船的損毀狀況,只聽到尖銳警報一聲接著一聲,將整個艙室淹沒成漂浮著鮮紅叉號的波濤大海,正巧地,也蓋過了蘭登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 你穩(wěn)住cao縱桿,竭力平穩(wěn)聲音:“蘭登,蘭登?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 輕喘與悶哼被吐息壓抑下去,數(shù)秒后,他才開口,聲音不知為何染著輕哽的殘色:“……已經(jīng)進入了跳躍點,沒有敵機追上來,但艦船被擊毀了推進器,等到遷躍完成,我們可以利用逃生艙逃出。” 希望的火苗被狂風蹂躪過,只剩一點火星,顫巍巍又固執(zhí)地躍動起來。你抿了抿唇,不知為何胸前總有一絲不安揮之不去,你摸索著站起來,試探問他:“蘭登……你還好嗎?” 笑聲響起,那種溫柔輕緩得宛如嘆息的微笑,他說:“沒事,我能有什么事?” 完成遷躍的幾秒平常只是短短一瞬,此刻被閃爍的鮮紅警報肢解破碎。兩秒,一秒,半秒,三分之一秒,十分之一秒,一毫秒,一微秒,一納秒。時間被壓縮,空間被填實,進度緩慢得仿佛在低溫中上升的水銀柱,一瞬間幾乎讓你產(chǎn)生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shù)奶摶媒^望。艦船脫離光隧重新墜入宇宙真空,仿佛從粘稠膠水中滴出,你幾乎像終于掙扎上岸的溺水者,胸口劇烈起伏幾下,雙手撐著cao作臺穩(wěn)住身體,即便已經(jīng)脫離追捕,艦船的損壞危機依舊讓你不敢松懈,你穩(wěn)住聲音問蘭登:“逃生艙在哪個方向?” 他依舊沒有立刻回答。 再次響起的聲音溫和迷離,一絲輕顫有如徘徊夜風,轉(zhuǎn)瞬即逝:“在你右手邊過道的盡頭,這艘艦船配備的逃生艙全都是單人型號,另一只逃生艙在對面過道。你去右邊,我去左邊,時間不多了,09,快去吧。” 你摸索著金屬艙壁朝右走了幾步,蘭登的聲音輕柔落在身后,像為你披上最后一層溫暖的罩,隨著前行消散,越來越遠——“沿著過道一直走,不要回頭,不要猶豫,到盡頭就好,應該可以摸到墻上的按鍵。小心些,幾步之后有一道階梯,過道的地上有電線網(wǎng)路,小心不要摔倒?!蹦阍诼曇糁袥]有由來感覺到一股貫穿全身的劇痛,似乎他不是在叮囑指引你,而是在告別,將你溫和地推上前行的船,親手撥開最后的錨點,自己則在逐漸沉沒的孤島上,目光伴隨最后難解的眷戀與期許,平靜地揮手告別。 你一下子轉(zhuǎn)身,顧不得扶墻,蹚過黑暗沖回原地:“蘭登,你到底怎么了?告訴我?!?/br> 他壓過哽聲響起的話語帶著自愿溺水者的平靜無奈:“沒什么,09,不要耽擱時間了?!?/br> 你咬住下唇:“但你還沒有行動?!?/br> 失色嘆息與勉力安撫徘徊在話底:“我只是……有些累,稍微歇了歇,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br> “你騙我?!蹦銚踝∧?,聲音顫抖,試著走過去幾步卻猝不及防被某物絆倒在地,你摔入一片血泊,溫暖、粘膩與血腥溫和地將你包裹,一瞬間帶來仿佛嬰兒搖籃般的安穩(wěn)錯覺。你跪在地上,摸索著尋覓過去,沿著血液匯集的湖泊溯流而上,顫抖著去尋找那眼涌著、流逝著生命力的蓬勃泉眼。你在黑暗中蹣跚,像孤獨無依的幼崽,當你終于摸到溫暖的軀體,你聽到一聲嘆息,有如最后一聲蓋棺定論的錘音將你的希冀敲碎,“09,我已經(jīng)走不了了?!?/br> 枷鎖。你想到枷鎖。最后在01房間扣住蘭登四肢的枷鎖,蘭登將那四條械臂擰斷了,但扣得極緊的四道環(huán)形鎖礙于時間緊迫沒有處理。其實你早該想到那不單純的枷鎖,不是嗎?它是艾伯特通用型號的、你曾經(jīng)給蘭登扣過的,環(huán)形鎖,一旦拉開一定距離便驟然合緊鉸斷的環(huán)形鎖??臻g跳躍點不知讓你們遷躍了多少光年,環(huán)形鎖也早已啟動鉸斷他的四肢,他比你高大那么多,現(xiàn)在他只留下一具軀干,又輕又小,像個孩子一樣可以被你抱在懷里。你喉嚨阻塞,雙眼guntang,臉埋在他肩窩時沒有哽出任何聲音,大量不明來源的粘液從眼眶里崩潰滾出,在柔軟的發(fā)間積攢一小簇一小簇膠質(zhì)。他胸膛的起伏如海浪推動你,聲音輕柔疲倦,仿佛隨時會沉入夢鄉(xiāng):“艦船被擊毀的不是推進器,而是能源艙,最遲三分鐘內(nèi)就會爆炸。逃生艙是單人的,足夠你啟動逃離,但不夠你把我搬進去再去另一個……我走不了了,09,但你可以?!?/br> “走吧,09?!?/br> 你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要笑出聲。如果最后那一刻你駕駛的動作快哪怕一秒呢,如果你提速上那么一檔呢,如果你提早識別出那是自動鎖呢,如果你快那么一步銷毀01呢,如果你早早發(fā)現(xiàn)視覺系統(tǒng)被監(jiān)控呢,如果你保護他沒有在空間站被抓住呢,如果你沒有遇見過他呢。無數(shù)個通向希冀道路的如果被砸得粉碎,留給你的只有絕望的現(xiàn)在,你想到血與rou的實驗,森林中的小屋,電梯中交換的吻,一個故事勾起一個約定,戒指,鮮血,禮服,碎片,星云,你想到一切美麗虛幻的東西,到最后你看到01站在黑暗盡頭,早已死去的亡靈沖你大笑,沖你低語,沖你張手。自由是假的,希望是幻象,互相救贖是鏡花水月,愛與未來是海市蜃樓,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忒修斯永遠走不出迷宮,伊卡洛斯蠟做的翅膀觸不到太陽,西西弗斯永遠贖不清他的罪孽,盲人永遠得不到光。 “09,”你聽到蘭登的聲音,抬手撫摸他的臉龐,溫熱的液體灼穿你的皮膚,不如血液粘稠卻和血液一樣guntang,“你知道古人類神話傳說中的安德羅墨達嗎?她是古代某個國家的公主,因為得罪了海神之妻,被海神派遣海怪來永遠蹂躪踐踏她的國土,唯一的救國方法是將她綁在海崖的礁石上獻給海怪。雖然這么說有點不倫不類,但我在同族中的位置接近那個公主,殘存的人類在數(shù)百年的進化交配中早已變了物種,唯一符合嚴格人類定義的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讓01的自我銷毀程序啟動。組織里很早就有計劃用我的生命去換01的毀滅……我同意了,不僅僅是因為我身為人該盡的職責?!?/br> 他的聲音輕柔低迷,像飛速下落的流沙觸及你的膚底,“還因為你,09。十三年前我獨自逃離囚籠,卻丟下了你,從此你成為我的枷鎖與夢魘,當我在星港游蕩,我駕駛飛船渡過星河,我笑著同朋友交談,我在工作中奪取某人的生命,我游歷過無數(shù)星系目睹無數(shù)波瀾壯闊的綺景,每時每刻,我都在想著你,我從未……真正地自由。如果那就是銷毀01解救你的唯一方法,我愿意。” 他輕輕地笑起來,蒼白失色的微笑中帶著孩子氣的滿足:“然后我做到了?!?/br> “從今往后,你可以去宇宙任何一個地方,可以登陸任何一個星球,可以游覽任何風景,可以在玫瑰般的星云里嬉戲也可以在土星般的星環(huán)上漫步,鮮花,寶石,美景,奇遇,這些都是屬于你的……或許還會遇到一個愛著你也值得你愛的人?!?/br> 你摸索到他柔軟又濕漉漉的嘴唇,他抿著唇笑起來,聲音卻崩潰般顫抖。 “你自由了,09?!?/br> “不對……”你茫然搖頭,“我不會自由的,你只是把我變成了曾經(jīng)的你,讓我永遠背負著你死亡的枷鎖痛苦渡日,你只是……變成了另一道束縛我的枷鎖?!?/br> 他的嘴唇在你指下顫動,似乎要吐出什么模糊字句,你牢牢捂住他的唇,那股時常徘徊在你思緒深海的自毀欲望在此刻如海嘯襲來,讓你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把將其扭斷,金屬咔嚓聲伴隨劇痛席卷你的中樞,卻帶來同等強烈的快慰。艾伯特最鋒利的矛終于刺穿最堅固的盾,一個悖論塵埃落定,而你在疼痛中仿佛掙脫母親羊水胎室、剪斷臍帶、血淋淋來到世界上,終于成為了人,你不再是這具身體的使用者,你是它的cao縱者與掌握者,你可以傷害它當然也可以cao縱琴弦般cao縱它一切感受,你對它擁有一切自由,你的意識與身體終于打破隔閡交融在一起。新生的快樂像從高空一躍而下又像奔入燦爛黃金的太陽,讓你想要哭泣的同時又想要歌唱,最后你只是對著他粲然一笑:“現(xiàn)在我也走不了了。” 你的手又搭上膝彎。 “09……”他濕漉漉的眼睫在你掌心痛楚地顫抖。 你低頭合上他的嘴唇,嘗到咸澀的同時封禁他所有話語。 艦船爆炸的那刻,你們相擁的身體被沖擊波推入茫茫宇宙,你的視力竟在這一刻奇異地恢復,像是回光返照,巨大的恒星在你們身下展開,橙紅的星體靜悄悄地躺在繚繞星云與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霧堆積層重疊臃腫的眼皮,日珥攪渾灰敗的虹膜,太陽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爾有太陽風攜電磁流飛掠而過,是張開的擁抱,是輕喃的愛語,是慈愛的親吻,是老人迎接她離家的孩子終于歸鄉(xiāng)。 你們朝著恒星墜落。 損壞程度50%。 你身體表面的軟質(zhì)皮膚被烤燃,與蘭登焦起的膚面相互黏著交融。零件碎片與血液一路散落在真空中,失重地起伏飄蕩,留下彗星的光尾、行星脫離母星的臍帶與歸家的足跡。炙熱高溫像手掌將你們的身軀壓實在一起,你感覺他的心臟在你肋前跳動,像要將他的血一同泵入你的體內(nèi),他的呼吸在你耳側(cè)薄如蟬翼地顫動,像要與你交換又一個愛人的耳語,他的脈搏在你頸側(cè)縮動,像要給予你最后一個溫柔血腥的親吻。 損壞程度30%。 你們的身體在肢解,在融化,像太陽暴曬下香草味與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一樣模糊在一起。他的心臟像鳥一樣掉出胸骨落入你的胸腔,在無數(shù)電線與金屬零件中跳動。他的肺腑同你的機械五臟磕碰擠壓,終于連呼吸都同去同歸。他的血管纏繞組成另一只溫柔的手,飄逸著,直接觸碰你身體最深處的元件。他的血rou柔柔地展開成一張淺粉的軟毯,將你的每一部分溫和的包裹。他的眼珠脫落于空中,被無形的力場撥弄著時而相碰時而分離,虹膜依舊柔柔泛著你所喜歡的靛藍,兩片冰湖即使在烈焰中也不曾消融。你的眼珠牽連著電路與金屬碎片掉出頭顱,真空中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著,看過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質(zhì)感,肌rou纖維,骨骼截面,沾血發(fā)絲,rou粉腦漿,以及曾無數(shù)次傾吐過“我愛你”的雙唇紋理。 損壞程度10%。 恒星已經(jīng)足夠逼近,足夠你看清每一朵核聚變產(chǎn)生的火焰,每一條日珥的躍起,每一塊耀斑的聚攏,每一片太陽黑子的旋轉(zhuǎn),每一條光芒山脈與每一片光芒海洋,迦南地與烏托邦或漂浮或隱藏在光的森林與光的海溝里。日冕層,色球?qū)樱馇驅(qū)?,一重一重鋪設在家鄉(xiāng)前的門檻將你們漸次過濾成細微粒子群,每一顆粒子不分彼此地相擁起舞,在光與熱搭建起的舞臺與核聚變反應演奏的歌曲里盡情旋轉(zhuǎn)錯步。行星,彗星,隕石,流云,星環(huán),宇宙萬物跟隨在你們身后一同墜落,想要回到萬物初生的那個奇點中去。恒星用火焰為她的孩子編起歡迎的花朵。 損壞程度0%。 你們終于投入恒星與母親的懷抱,在綿軟毛毯與燃燒爐火組成的搖籃里安然入睡,無需擔心任何苦痛與分離。 - 你腦中的眩暈感持續(xù)了很久,等你回過神了睜開眼,入目竟是一片再熟悉不過的森林,樹杈上的木屋還亮著微弱的燈,等著主人歸家。 蘭登站在你面前,完好無損。 你在短暫驚訝后立刻明白了。 “我只是抱著最后的希望試一試,沒想到你也還把虛擬裝置帶在身上?!?/br> 你沉默許久,最后學著他的語氣低低說:“……或許還會遇到一個愛著你也值得你愛的人?!?/br> 他被你說得尷尬無比,揉揉眉無奈地垂下眼:“那是被逼無奈?!蹦銣惤吹竭@家伙黑發(fā)下露出的耳尖已經(jīng)窘迫地紅透了,你忍不住展開笑容,你幾乎不曾笑過,你原以為牽引嘴角會多少有些僵硬,但笑容綻開的弧度卻那么自然流暢,就好像泉水自然而然涌出來,深扎根在人體深處的本能輕易被喚起。嬰兒以啼哭呱呱墜地,而你以笑容重生為人。 他干脆放棄解釋,抱起你轉(zhuǎn)起圈,你身上還穿著最后那身長裙,隨著旋轉(zhuǎn)輕柔地漾起圓弧,夜風從你頰側(cè)吻過。 不論外界如何跌宕,不論宇宙如何變幻,不論太陽風把兩個裝置吹拂到何處,從此往后你們都將在屬于你們的世界里度過每一個明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