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亞意識回籠的時候，感覺身體干燥溫暖，是近日所沒有的舒適。睜開眼，便見暖橙色的火光耀耀，而火堆前正有一人背向而坐，一身白底黑紋的簡潔袍杉，銀色的高馬尾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輝。

    艾爾亞慢慢坐起身，雖覺四肢無力，但身上并無疼痛不適感。此處應(yīng)是一塊廢棄荒地，勉強(qiáng)能看到祠堂模樣的殘垣，屋頂處早已盡數(shù)崩落，而他正躺在一塊較為堅固的破敗斷壁旁，身下墊著一層干癟的稻草，不算柔軟，卻帶著令人放松的草木氣息，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藍(lán)色的交領(lǐng)棉衫。

    “醒了就過來吃東西吧?！币坏狼謇涞穆曇魝鱽恚腔鸲亚皳芘窕鸬娜寺牭搅诉@邊的動靜。艾爾亞隱約記得落水之前自己正在河邊清洗身體，那條方巾……他臉色微變，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全身清清爽爽，根本沒有異物感，再加上更換過的干爽衣物，明顯是眼前這人做的處理。那么自己身上那些難以啟齒的痕跡也已被他知曉了？

    艾爾亞頓覺尷尬，坐在原地沒有動作。背對著他的人沒有聽到回音，便轉(zhuǎn)過頭來，他面貌最多二十出頭，表情冷淡，眉飛入鬢，鳳眸含星。艾爾亞發(fā)現(xiàn)這個人他見過，正是之前在海寶集市幽幽樂擦身而過的那名人類劍者。

    “站不起來？”銀發(fā)青年目光淺淡，似是沒發(fā)現(xiàn)艾爾亞的窘迫。

    這些話讓艾爾亞尷尬更甚，不知道為什么，“站不起來”這句平常的問語卻讓他隱隱覺得難堪，對方肯定不是意有所指，自己卻變得過度敏感了。

    “我沒事，只是還沒緩過神，”艾爾亞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赤著腳的狀態(tài)，他不以為意，走到火堆旁，盤腿坐到了銀發(fā)青年身側(cè)，“是你救了我嗎？謝謝?！?/br>
    “不客氣，只是看到水里有人，順手撈了一下?！便y發(fā)青年撥弄著篝火，并沒有看他。篝火旁邊插了幾根木棍，上面串著一些烤rou。青年的冷淡使艾爾亞放松了不少，他靠近火堆邊暖著雙手邊說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未來有我能幫得上忙的……”他停下了話語，相對于眼前這個劍者，自己能幫上他什么呢？這名劍者以人類之軀來到此處，本身能力就非同一般。

    “吃?！鼻嗄昵遒穆曇舸驍嗔税瑺杹喌乃季w，抬眼便見青年拿了一串烤魚舉在他面前，見艾爾亞沒有接過，他側(cè)頭看了艾爾亞一眼，“不喜歡魚，這邊還有雞rou和蛇rou。”說完，他便自顧自開始吃起了烤魚。

    聽到“蛇”這個詞的時候，艾爾亞幾乎沒能克制住顫抖，他的臉失去了血色，恐懼在一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魂。察覺到身邊人氣息突變，銀發(fā)青年淡漠的目光轉(zhuǎn)了過來。

    “我……我沒事。只是有點(diǎn)……有點(diǎn)……冷?！卑瑺杹啽M力壓下內(nèi)心的恐懼，深深吸了一口氣，“過會兒就好了?！闭f著，他拿起插在他正前方的一串烤魚吃了起來，分散注意力。根本不敢去看銀發(fā)青年那一側(cè)的烤蛇，幸好烤蛇不是放在他這邊，否則他恐怕要更加失態(tài)了?，F(xiàn)在的他別說看到蛇，光是多想一分，就感到驚懼惶恐。

    銀發(fā)青年沒有多說什么，把火撥弄得更旺了些。篝火旁邊還晾著幾件白色衣衫，正是艾爾亞落水前穿的。

    “謝謝，”艾爾亞想著說點(diǎn)什么來分散注意力，“我叫艾爾亞，你呢？”

    “釋摩?！便y發(fā)青年吃完了一串烤魚，將魚骨也扔到火中，又拿起一串蛇rou開始吃了起來。

    “你是逆域的人嗎？”艾爾亞微微側(cè)過臉，盡量避免余光掃到釋摩處。

    “嗯?！?/br>
    “……”對談有點(diǎn)冷場，釋摩神情寡淡，不是侃侃而談之人，艾爾亞雖對逆域有興趣，但因為先前經(jīng)歷，一時也提不起心情繼續(xù)話題。二人一時無話，只是靜坐于火焰前，各吃各的。隨著時間的流逝，融融火光，寂靜夜風(fēng)，加上熱食入腹，艾爾亞心緒漸復(fù)，明明身處陌生之地，身旁是陌生之人，但這份無言的安靜不但不令他感覺尷尬，反而更似獲得了某種撫慰。

    或許此刻，無言才是他內(nèi)心真正渴求。

    一夜無話，衣服烤干后，艾爾亞又和衣躺了一會兒。晨光初現(xiàn)，幽界日光昏昏，釋摩背負(fù)黑劍，銀發(fā)颯然，沉默前行，艾爾亞不識路途，便跟于釋摩身后。

    兩人在山林間行走，釋摩走在前方，基本不說話，艾爾亞便也保持安靜。偶爾路況不佳，釋摩會用劍指將擋路的荊棘削掉一部分。艾爾亞身心受創(chuàng)不久，勉強(qiáng)跟了兩個多小時，便覺腿腳幾乎失去直覺，只憑著一股毅力咬牙緊綴在釋摩背后。麻木地盯著前方的背影邁步，等到身體受阻，艾爾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撞上了釋摩的后背。

    “先休息一下。”釋摩直接坐到了旁邊一塊白石上，閉目調(diào)息，艾爾亞不禁松了口氣，也在旁邊找了處稍干凈的地方坐下。雖然釋摩沒說什么，但是艾爾亞明白對方是遷就他才會在此時休息，他心內(nèi)除了感激也有歉意。

    “我們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閻渡山。”

    “去那里做什么？”

    “取一件東西。”

    釋摩回答得太簡潔，讓艾爾亞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有點(diǎn)聒噪了。雖然釋摩始終閉著眼，神色平淡，但艾爾亞心內(nèi)還是惴惴：釋摩救了他一命并不意味著他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跟在他身后，況且他的跟隨只是增加負(fù)累。這里人煙罕至，釋摩出于好心沒有扔下他，但是他一直問東問西是不是會增加他的煩躁？畢竟他看起來不愛說話。懷著這樣的思慮，艾爾亞便不再多問，只是安靜休息。

    兩人走走停停，終于在天黑前到達(dá)了一處山峰下。這座山山壁陡峭，從下往上望，陰云環(huán)繞，有目眩之感。整座山峰只見峰石，不見草木，像是拔地而起的錐形石柱，硬生生隔斷了前路。看釋摩佇立于下，這座山可能就是他所說的閻渡山。但目之所及并沒有上山的路徑，這是要上去嗎？

    艾爾亞并沒有疑惑太久，隨著釋摩一句“抓緊”，他感到身體一輕，已經(jīng)被釋摩一拉一轉(zhuǎn)負(fù)在了背上，他條件反射地?fù)ё×酸屇Φ牟弊臃乐沟袈?。然后便覺身周景物變換，自己竟已騰身于空中，釋摩足尖輕點(diǎn)石壁，面上風(fēng)壓驟落，幾個瞬息就已離地數(shù)十丈。高空山風(fēng)疾，艾爾亞完全睜不開眼，嘴里也被迫含進(jìn)了幾縷銀發(fā)，生恐一息喪命，他只能盡力抓緊，讓自己更緊地貼在釋摩身上。

    感覺上似乎過了很久，其實也不過頃刻。釋摩雖背負(fù)一人，但落于峰頂時依然面色如故，氣息平穩(wěn)。閻渡山山頂是一處較為寬廣的平地，前行四十米中央?yún)^(qū)域隱約可見水波粼粼，峰頂中央竟有一處碧藍(lán)湖泊。艾爾亞因為閉著眼，還未意識到已經(jīng)踏上實地，依舊緊扒著釋摩，釋摩也沒在意，如常背著艾爾亞走了有十幾步，感受到步履平穩(wěn)，艾爾亞才發(fā)現(xiàn)二人竟已到達(dá)峰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可以下來了，釋摩便也很自然地將他從背上放下。轉(zhuǎn)身間看見釋摩馬尾上的幾縷銀發(fā)濕潤，甚至還因此黏在了釋摩的臉頰側(cè)，正是之前貼近時不小心吃進(jìn)嘴里的頭發(fā)，艾爾亞頓感尷尬，想去把那一縷頭發(fā)給他撩開，但又不好對著釋摩這張冷淡臉直接上手。

    重新踏上實地，艾爾亞才感到身上有幾處酸疼，正是被釋摩背上的玄黑長劍給硌的，先前只顧著抱緊些，壓根沒有注意，現(xiàn)在一放松下來，硌痛的感覺也一起上來了。往身周望去，正是鳥跡絕蹤頂，云煙環(huán)繞處，這般高聳入云的山峰，釋摩竟然幾個起落就到了，和傳說中的圣魔法師、龍族都不遑多讓。果然正如骨掠無憂所言，除了他這樣的，在幽界的人類都能力非凡。

    釋摩徑直走向峰頂?shù)哪翘幒?，艾爾亞也走在他?cè)后方。幸好山風(fēng)有點(diǎn)力道，黏在釋摩臉側(cè)的一縷銀發(fā)已經(jīng)被吹散了。兩人來到湖邊，這湖不算大，大概三四十米寬，湖水幽靜，探頭往下望有種萬丈深淵的悚然感，湖中央有一塊圓形明顯顏色略深些。

    “我們要去湖中央取一樣?xùn)|西?！?/br>
    艾爾亞下意識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回望：“……我們？”

    “鏡中火需兩人才可取?！贬屇ι裆降?，讓艾爾亞有種他們本來就計劃好了一起來取東西的感覺。所以鏡中火是什么？湖中央要怎么??？給的信息是不是少了點(diǎn)？

    或許是艾爾亞疑惑的眼神太明顯了，釋摩耐心加了一句：“我之前一人無法取物，回程路上便碰到了你?！?/br>
    “……”想起之前釋摩說的“只是看到水里有人，順手撈了一下”，言外之意原來是“看到有人，順手撈一個來用”嗎？但艾爾亞本來便覺自己跟在釋摩身后多有拖累，現(xiàn)在能幫上忙自然樂意之極。

    “那我需要怎么做呢？”

    “等到石鏡處，你只需順其自然即可?！?/br>
    釋摩一手托住艾爾亞的腰，縱身一躍，便攜著艾爾亞一同到達(dá)了湖中央的深色圓斑之上。艾爾亞這才看清原來湖中央竟有一塊三尺寬的圓形石盤，浸沒在湖水之下，二人踏足于上，水線一直漫到了大腿處，湖水溫潤，與冰冷的山風(fēng)相比，反顯溫暖，而且這湖水沒有任何浮力，人浸沒在其中，就像在濕潤、溫暖的云絮中一般。石盤直徑大概三尺多，月白色澤，艾爾亞低頭看去，竟然能透過湖水清晰看到二人影像，湖水如同剔透的云煙，而底下的石盤像是一面鏡子，在石盤中央深處，能看到一簇紅色火焰，凝結(jié)在石中，這估計就是釋摩所要取的鏡中火了。

    釋摩拉著艾爾亞一同盤腿坐下，這一下，水位直接漫到了艾爾亞嘴巴處，若是張開嘴，便有湖水涌入，艾爾亞只能緊閉雙唇。

    “閉上眼，靜心斂息。”釋摩與艾爾亞相向而坐，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右手拈指置于右膝之上。艾爾亞也不懂這樣做了有什么用處，只學(xué)著釋摩的動作依樣畫葫蘆。

    “尋找火焰之處，用手貼近?！?/br>
    都閉了眼睛還怎么看火焰的方位啊？艾爾亞心里疑惑，便憑著記憶將左手往石盤中央摸索，這一摸，就摸到偏硬觸感，艾爾亞捏了兩把才意識到應(yīng)該是釋摩的腿，此時不知是該尷尬還是慶幸沒摸到更尷尬的地方。釋摩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過了一會兒才有清冽聲響起：“看到火焰再伸手。”

    都閉了眼還怎么……嗯？艾爾亞發(fā)現(xiàn)眼前還真有紅色的焰火在跳動，正懸在他的頭頂前方。真是奇妙啊，這火焰好像是越過rou眼，直接連接到他的意識中一般。艾爾亞將左手慢慢伸向他意識中感知到的方位，靜靜將手掌貼合，一點(diǎn)淡淡的暖意順著指尖逐漸擴(kuò)散直到覆蓋全身，耳邊隱隱傳來釋摩的聲音：“順其自然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