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每天都只是看著他們出去玩再等他們回來，亞恒的生活真是非常輕松，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前幾天過得兵荒馬亂的結(jié)果就是有大量的衣物需要清洗，其中包括幾件馬衣和一條毯子。

    馬衣在馬廄的清洗室由專門的洗衣機負(fù)責(zé)清洗，毯子則是用家里的洗衣機洗的，為了洗好這兩種東西，亞恒在馬廄和家里往返走了兩遍，要不是洗衣機都有烘干的功能，亞恒還得找地方晾曬，就更麻煩了。

    他不知道的是，這天狄龍并沒有去湖邊，而是從亞恒看不到的地方繞回了農(nóng)場。這匹腿腳不好的白色純血馬竟然有著極強的反偵察能力，哈薩尼和揚都從狄龍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愣是沒有發(fā)現(xiàn)狄龍。

    狄龍躲在角落看著亞恒進(jìn)了家門，正打算走過去，亞恒又出門了，害得狄龍只好又退回了陰暗處。

    亞恒的身材保持得很好——這跟在農(nóng)場多蔬菜少脂肪少糖的伙食有很大關(guān)系，再加上身邊有五個鬧騰的家伙，亞恒可以說是一刻都不得安寧，結(jié)果歪打正著肌rou線條越來越好看了。狄龍的眼睛跟著亞恒的運動軌跡移動，即便馬的視力看人并看不真切，但他還是喜歡這么做。

    一直以來狄龍都不肯承認(rèn)他對亞恒的關(guān)注要比他對別的馬高出不少，然而靈魂上的牽引完全不講道理，他不知不覺地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亞恒身上了。

    等亞恒將清理好的馬衣放回原處打算回家休息片刻的時候，狄龍就悄悄跟在對方的身后。馬在草地上行走的聲音不太清亮，亞恒思考著這些馬中午會不會跑回來，他打開門進(jìn)屋，在準(zhǔn)備關(guān)門的當(dāng)口才看見已經(jīng)距離自己不遠(yuǎn)的狄龍。

    見亞恒看見了自己，狄龍停下腳步，尾巴放松地左右輕輕搖擺，好像篤定亞恒會讓自己進(jìn)門似的。

    亞恒當(dāng)然會放他進(jìn)去，對于狄龍的到來，亞恒感到非常開心。等后腿不好的白馬走進(jìn)來，他笑著問：“今天沒有去湖邊嗎？”

    如果此時狄龍是人類形態(tài)，他肯定會給自己找上許多的理由，可惜動物說的話亞恒聽不懂，所以狄龍相當(dāng)不可愛的裝作沒有聽見，只顧著往客廳里走。

    大抵是因為狄龍“不可愛”的時間太多太多了，亞恒對他撇耳朵呲牙咬人咩咩叫都免疫了，所以狄龍對他的話沒反應(yīng)也變成了可以接受的事情——雖然他對狄龍在心里找了一百個一千個理由的事毫不知情。

    “想洗熱水澡嗎？”亞恒很快越過狄龍走在了前邊，他回過頭來看著對方，“要的話我現(xiàn)在去幫你放洗澡水，你先在客廳等一下，好不好？”

    狄龍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調(diào)頭就走，他覺得亞恒對自己殷勤得活像缺心眼，這匹敏感的馬在這時候居然死腦筋，連亞恒為什么這么對待他都不明白。

    因為愛，很多原本做不到的事情變得可以做到了 ，從前無法接受的事同樣變得好接受了。

    亞恒并不博愛，至少他本人是這么認(rèn)為的，可這五匹馬，他是當(dāng)真感到非常喜歡，所以他愿意為這幾個家伙做很多很多的事。

    狄龍是所有馬中最讓他勞心勞力的那一個，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由衷地希望這匹馬能夠恢復(fù)健康，并因此變得快樂起來。

    他正朝著這個目標(biāo)努力著。

    亞恒返回臥室拿了件浴袍出來，拿衣服的時候他記起狄龍最討厭的就是揚，在看到浴袍上黏著的紅色短毛的時候立刻選擇把自己的那件給狄龍，再把揚穿過的那件扔進(jìn)洗衣機準(zhǔn)備“毀尸滅跡”。

    從臥室走到客廳，狄龍果不其然還站在原地。他在站立的時候會把大部分體重都放在右后腿上，顯得臀部線條變成傾斜的，雖說馬睡覺時后腿會傾斜得更厲害，可這跟狄龍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亞恒不覺得腿部受傷的自己特別可憐，在戰(zhàn)場上受過的傷是榮耀，讓他痛苦過很長時間的是無法接受自己無法像常人那樣奔跑的事實。至于狄龍，他的傷是怎么來的，一部分是通過猜測，另一部分則是從馬們偶爾聊天的內(nèi)容得到的。亞恒知道狄龍不是那種會把傷痕當(dāng)做榮耀的馬，在賽場上取得名次才是狄龍的榮耀，不能繼續(xù)奔跑的馬本身就足夠可憐，偏偏狄龍又是一匹賽馬，真是糟透了。

    “如果你要變成人，記得把衣服穿好?！眮喓懵龜傞_浴袍，將之披在白馬的肩膀上。狄龍回過頭來看他，亞恒就微笑著摸摸狄龍的鼻梁，“站不穩(wěn)的話，我大概能扶你一把?！?/br>
    他剛說完，狄龍就變成了人，略長的淡金色頭發(fā)差點就能披在肩上了。對馬來說靠兩條后腿站立就很難受，加上狄龍還有一條腿不好，亞恒趕忙往前跨了一步撐住對方的身體，不小心就把狄龍看光了。

    透著粉色的白皮膚十分透明，皮膚下的血管也很明顯，亞恒有點不好意思盯著對方的臉看，視線下滑則更加不妙，這回連粉色的rutou都沒逃過去。

    “不好意思?！眮喓愕哪樝袷潜毁N了張蜜蠟又突然撕掉那樣火辣辣地?zé)似饋?，他想抬頭看天花板，誰知道狄龍正湊過來看他，于是直接撞到了狄龍的鼻子。

    披著浴袍的狄龍被撞疼了，神情卻像萬年不化的冰山那樣淡然。

    亞恒連連道歉，抓住對方雙臂的手又不敢撒開，只好將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先用一只手扶著我，我?guī)湍闾仔渥影?。?/br>
    狄龍依言伸出一只手，亞恒和他身高相仿，亞恒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受到氣體的流動，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狄龍認(rèn)為只要自己再往前走半步，就能吻到對方了。

    然而他只是像對方命令的那樣，等著對方幫自己穿衣服而已。

    當(dāng)亞恒幫狄龍系上腰帶的時候，狄龍感到自己被亞恒的氣味包裹著，當(dāng)亞恒抬起頭來看他，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笑。

    亞恒看著狄龍，心率飆升，卻不敢像上次那樣貿(mào)然親上去，好像自己輕輕一碰就會毀掉一尊美麗的雕像似的。

    “有……什么讓你高興的事情，介意說說嗎？”亞恒小心地問。

    “沒有。”狄龍說這個詞根本不需要過腦子。

    亞恒有點失望，但他還是以足夠溫和的態(tài)度對待狄龍。他扶著對方在沙發(fā)上坐好，自己再返回浴室放熱水。

    等浴室響起了水聲，狄龍才伸手按住自己的臉頰。

    剛才真是太蠢了。狄龍想。

    人類的沙發(fā)對狄龍來說非常友好，酸痛的傷腿終于不需要承重，可以休息上一段時間來了。要不是因為狄龍?zhí)貏e要臉，他可能會躺在沙發(fā)上再也不想起來。保持人形時體重減輕了，雖然體重?zé)o法分散在三條正常的腿上，可事實證明當(dāng)他是個人的時候比是馬的時候舒服。比較糟糕的是只要亞恒不把手杖給他，他無法在沒有任何輔助器械的情況下行走。

    狄龍聽著浴室傳來的動靜，均勻柔和的水聲令他有點昏昏欲睡，還好亞恒在他睡著前出來了，否則沙發(fā)上可能會多一匹被人類衣服卡主的蠢馬。

    “水放好了?！眮喓阏f話時為了掩蓋尷尬的情緒，還拍了兩下手，“我覺得你應(yīng)該會喜歡熱水澡。”

    要是揚看見亞恒對狄龍這么“低聲下氣”，年輕的紅色頭馬估計會立刻被氣瘋?cè)缓蟀训引執(zhí)唢w出去。

    謝天謝地，揚是一匹很會找樂子的馬，此時正叼著不知道從哪里飛過來的樹枝在跑道上揮灑自己過剩的精力。

    兩個人腿都不好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亞恒和狄龍在努力了很多次后才一齊站起，相互攙扶著走到浴室。好在浴室有專門為亞恒準(zhǔn)備的扶手，狄龍使用起來也不困難，進(jìn)浴缸的時候終于沒發(fā)生什么意外。

    運動馬在冬天的時候都是用熱水洗澡，但沒有什么地方有專門為馬準(zhǔn)備的熱水池，所以這是狄龍第一次將身體完全浸在熱水里。

    感覺很新奇。

    狄龍用手掬起水來嗅了嗅，沒有特別的氣味，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旁邊傳來了非?？酥频男β?，才發(fā)現(xiàn)亞恒還沒走。

    他下意識甩給了亞恒“你怎么還不快滾”的不耐煩表情。

    “我馬上就走，不過在此之前還有點東西要拿給你?！眮喓阏f著把洗浴用品搬到浴缸邊，告訴狄龍怎么使用它們，以及怎么換干凈的水。

    “我不想用這些?！钡引埐挪幌胝f自己沒記住呢。

    “啊，那也行?！眮喓愕挂矝]什么意見，不過他還是給了對方另一個選項，“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幫你洗澡，順便做個腿部按摩，這我很拿手?！?/br>
    狄龍盯著亞恒，他發(fā)現(xiàn)亞恒完全沒有嘲笑自己的意思，隨后他放下戒備，嘗試著說：“我想……讓你幫我?！?/br>
    “樂意之至?！眮喓阈χ崃艘巫舆^來，坐在浴缸旁邊拿起花灑調(diào)水溫。調(diào)好后他發(fā)現(xiàn)狄龍脖子上的皮膚變得很紅，就伸手摸了摸。

    狄龍立刻捂住脖子把身體歪到另一邊去了。

    “不好意思?！彪m然這么說，亞恒實際上覺得狄龍的反應(yīng)相當(dāng)可愛，如果這不是浴缸而是泳池，他懷疑狄龍會直接游走。

    狄龍帶著“我生氣了”的表情轉(zhuǎn)過頭看亞恒，對方依舊是笑盈盈的，這回狄龍真生氣了，氣得連洗澡水都想喝?？上г谒伎己靡f什么之前，亞恒就用花灑照著他的天靈蓋往下沖水了。

    水溫控制得很好，狄龍既不會覺得水冷，也沒有因為水太燙而脫發(fā)的憂慮。狄龍起初擔(dān)心亞恒會到處亂摸，不過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亞恒根本就是個心無旁騖的搓澡工。

    狄龍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的失望。

    在哈薩尼和揚的“協(xié)助”下，亞恒給別人洗澡洗得越來越熟練了。狄龍比別的馬更敏感，亞恒對待他自然要更加溫柔。另一方面，狄龍幾乎是僵在浴缸里的，省去斗智斗勇的環(huán)節(jié)，這個澡洗得異常省心。

    浴缸里有泡沫的水被慢慢換掉，等水再次澄清起來，狄龍也就被他洗干凈了。亞恒拍拍他的左腿問道：“抬得起來嗎？”

    狄龍看著他，眼神有些迷茫。過了幾秒狄龍才反應(yīng)過來，干巴巴地說：“慢一點的話，沒有問題?！?/br>
    “現(xiàn)在腿還會不會疼？”亞恒把狄龍的傷腿從水里撈出來，擱在已經(jīng)墊上毛巾的浴缸沿上。

    “如果把更多的體重放在這條腿上會比較疼。”狄龍居然也好好回答了。

    傷腿除了發(fā)生錯位的骨骼，最普遍的問題就是肌rou萎縮，人會想逃避疼痛，動物也是一樣，可一味逃避的下場就是這條腿越來越?jīng)]辦法承受重量，最后正常的腿也會 出現(xiàn)病變。亞恒在家養(yǎng)傷的時候每周至少要按摩三次，因為無法克制糟糕的脾氣，有執(zhí)照的人被氣走了一個又一個，最后亞恒干脆選擇自己動手解決問題。

    狄龍膝蓋上的傷口一直延伸到了大腿內(nèi)側(cè)，這是一個骨骼肌rou的復(fù)合傷，想來當(dāng)年的傷口更加可怖，亞恒光是看著，就感到了痛苦。他小心翼翼地幫狄龍按摩腿部肌rou，力道由輕到重，狄龍始終沒什么表示，他只能從腿部肌rou有無疼痛反射來判斷狄龍的感覺了。

    狄龍泡在水里，安靜得要命。

    亞恒摁了一會兒，覺得時機還算不錯，便問：“傷……怎么來的？”

    他本沒有想從狄龍的嘴里聽到答案，出乎意料的是，狄龍回答了。

    “那是一場不怎么樣的民間比賽，不過獎金似乎不錯。”狄龍的藍(lán)眼睛望著正前方，像是陷入了回憶，“我不太擅長泥地賽，哪天比賽前又下了雨——”

    他的騎手也是他的訓(xùn)練師……以及朋友，狄龍起初不知道農(nóng)場里為什么只有自己一匹馬，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他們實在是太缺錢了。從處子賽奪金開始，狄龍成了一匹只被允許拿第一的馬，不關(guān)乎榮譽，只關(guān)乎獎金。安格莉娜總跟他說，比完這一場吧，比完就可以休息了，然而等待著狄龍的總是更高級別或者更高獎金的比賽。

    作為為了極致的速度與無上的榮耀而生的純血馬，狄龍對比賽也很狂熱，當(dāng)時的他太過年輕，沒有意識到頻繁的出賽會為身體帶來多大的影響，可是在參加比賽的一年多后，他的腿就開始頻頻抽筋，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品嘗過敗北的滋味，直到那一次——

    他在濕滑的泥地拐彎處跌倒了，原本位列第二的馬毫不留情地從他的身體上踏了過去。

    鋒利的蹄鐵切開了他的肌rou，奔跑時下踏的數(shù)百斤重量踩裂了他的膝蓋。

    如果說他必須感謝什么，那大概就是安格莉娜哭著拒絕了獸醫(yī)要將他安樂死的建議，執(zhí)意將他送上了手術(shù)臺。

    手術(shù)很成功，行動不便卻讓他異常煩躁。

    那段時間狄龍思考最多的問題是安格莉娜他們家那么缺錢，如果他不能比賽了，她該怎么辦呢？

    其實按照狄龍那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冠軍的獎金簡單相加，那已經(jīng)是會讓普通人眼睛掉下來的天文數(shù)字了，可狄龍對此并不關(guān)心，他需要很好的照顧和訓(xùn)練，并不意味著他想要很多很多錢。讓狄龍想不到的是，安格莉娜在得到他即使傷好了也無法恢復(fù)到當(dāng)初的水平時，立刻就把他賣給了別人。

    運馬車來的那天，狄龍發(fā)瘋般地攻擊每一個妄圖接近他的人，最后被注射了麻醉藥強行運走，到了新的農(nóng)場，他的傷腿再一次骨折了。

    后來的事情，亞恒就都知曉了。

    “這沒什么?！钡引堈f，“從腿受傷的時候開始，我就該想到會變成那樣。”

    亞恒沒說話，只是握住了他藏在水里的手。

    握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