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素琴手中提著大紅酸枝螭龍紋食盒,踩了滿地金紅落葉走進院中,墻角那幾叢晚銀桂正當花時,枝頭星星點點開著小花,接連悶了好幾日,昨夜一場急雨澆下來,倒將那繡球似的錦簇花團打落了大半,再叫清風隔水吹過來,香味悠悠蕩蕩散得到處都是,收都收不住。院前幾株楓樹經(jīng)了一夜霜,疏落的蟬鳴徹底消匿下去,枝椏間點點新紅乍現(xiàn),從窗子里頭望過去宛若一片火燒似的云霞。 ? ? 門上守著的小丫頭打起簾子迎她進去,素琴提了裙角走入房中,抬眼就見傅琬琰穿一件銀紅色的家常小襖當窗坐在貴妃榻上,頭發(fā)不過用根碧玉簪子松松挽個髻兒,腰間枕著蔥綠掐金纏枝紋軟枕,指尖還拈著針線。她緊走幾步過去,將手中提盒輕放在塌邊的雕漆幾案上,緩聲勸道:“奶奶好歹歇一歇吧,都縫了這一日了,眼睛可不是要熬壞了。再者奶奶如今身子也沉了,這樣勞神勞力的,肚里的小公子該要受不住呢?!?/br> ? ? “哪就有那樣嬌貴了,”傅琬琰看她一眼,笑一笑,指上卻沒停,“不過縫幾身貼身衣裳罷了,我也是縫上幾針就歇一會子的,早些制出來你爺也好能穿上,也就這一會兒的工夫了?!?/br> ? ? 素琴指了小丫頭抬了一張幾來,從提盒里取出來四五樣點心碟子擺在案上,笑道:“雖是這樣,奶奶也且歇一歇手趁熱用些點心吧,今日莊子上送得好些野栗子來,廚房里緊趕著撿了些品相好的剝了皮拿蜜浸了,又另做了幾份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這時節(jié)正好吃這些,奶奶嘗嘗可還合意,若是不想用這些,小廚房里正煨得好鴿子湯,倒也叫小丫頭一并端了來,喝一碗暖暖身子。” ? ? 傅琬琰縫完最后一針,手中打得結(jié)子,拿銀剪子絞了線,抬眼往案上一掃,見碟中擺著些玲瓏剔透的小面果子并幾樣鮮果點心。她將手中衣物妥帖疊好了放在一旁,伸手摸上小腹,感覺到掌心底下輕輕一動,霎時笑得眉眼彎彎,“也好,肚里的這只小饞貓兒正有些餓了?!?/br> ? ? 她自有了這一胎,一向地能吃能睡,別人孕中總要嫌折騰人些,她這胎卻懷得極安穩(wěn),連惡心也少犯,每日五六頓的進補著,卻只圓一個肚皮,越發(fā)襯得人身子骨細,她又不是那等弱不禁風的,連著肚里頭這個也一樣的有勁兒,卻半點兒也不鬧騰人,府中的幾個妯娌不知有多羨慕。也有摸著她肚皮猜度里頭該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的,總歸猜什么的都有。傅琬琰自個兒也問過扶燁,他卻最是不計較這些的,男孩兒有男孩兒的好,女孩兒自有女孩兒的,只要孩子平安康健,比其他什么都強。她原還想著頭一胎該是個男孩才好,聽了他的話又覺得女兒也一樣好,都說女兒肖父,若肖了他,必定是個美人胚子,她想一回扶燁小時候圓團團的模樣,心里便直似浸了蜜般甜。 ? ? 到底是頭生胎,什么都沒經(jīng)過,索性一并都丟開手去,托了府中老經(jīng)歷的姑姑調(diào)停諸事。奶子穩(wěn)婆是一早就尋好了的,就住在兩側(cè)的耳房里,行動間立時就能使喚得上。小娃兒要穿的肚兜兒小衣裳針線上也是成籮的制了來,男娃兒的就繡上甚個五毒,麒麟,鯉躍龍門,女娃兒的便是鳳穿牡丹,鴛鴦戲蓮,各色花卉草蟲,傅琬琰見針線上做得精細,活計又鮮亮,越發(fā)懶怠動手。也只扶燁的貼身衣裳,她是再不肯假手于人的,定要自個兒一針一線密密縫實了才好。 ? ? 說話間,素琴便差了小丫頭去廚房里端了那鍋子鴿子湯來。寶笙去歲往外聘了人,嫁的便是外頭莊子上管事姑姑的兒子,尋常再難到跟前來伺候,素琴便頂了寶笙的差事。本家里又物色了幾個丫頭補上來,頭里說的便是挑幾個伶俐的丫頭過去聽喚,卻防不住心里存著那起子別樣心思的,還以為是要給三姑爺挑房里人,倒有些上趕著的意思,送過來的那個女兒確是有幾分顏色,又是嫩蔥似的年紀,瞧著便水靈靈的。先時倒還不怎樣,只漸漸的她那一雙眼兒落在扶燁身上,便再跟尋常不同,甚或無事也要湊到他跟前遞茶遞水,絞帕送巾,一段眼波流露出幾樣心事,扶燁再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正眼也沒瞧過她,可傅琬琰眼里哪能見這些個,立時就叫一頓板子把人打出去發(fā)賣了,憑她老子娘如何求到林氏跟前也半點不肯松口。底下這些新進來的這才知道,府里出來的這位三姑娘平日雖再和善不過,可但凡碰著姑爺?shù)氖聝?,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的,又啐一回那一個是豬油蒙了心,才會作如此癡心妄想,憑你生得花兒一般顏色,在三姑娘面前,可不得叫比到泥地里去,再者姑爺那般仙君似的一個人物,又豈是什么俗的艷的都能肖想的么? ? ? ?傅琬琰略揀了幾樣點心吃了,又盡喝了一碗湯,再拿香露漱過口,點一點那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道:“這個倒新鮮得好,又甜又糯,給你爺留著吧,他最愛這個的,你再抓兩吊錢去,也叫司內(nèi)廚的mama們打幾角酒吃,難為她們想著了。” ? ? 一個丫頭“哎”一聲,忙忙地去了。 ? ? 傅琬琰扶了扶腰,往窗外看一眼,昨夜降了霜,今兒天色便沉下來,黑壓壓的云垂在天上,似是要隨時落下來。廊下那只紅嘴鸚哥兒在金架子上不住踱步,大白貓兒乖寶臥在傅琬琰腿邊,蜷著身子瞇了眼兒,長尾巴一甩又一甩,鼻子里“呼?!薄昂魢!敝表?,倒似含了個小尖哨子。 ? ? 傅琬琰揉一揉它毛絨絨的腦袋,側(cè)了頭問一句:“幾更了?” ? ? 素琴往外看一眼鐘,應道:“將將過酉初三刻呢。” ? ? “怎的這時辰了還沒回,”傅琬琰蹙了眉,喃喃一句,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回頭細細囑咐素琴:“我瞧著這天竟是要下雨,你遣個腿腳快的小子帶著傘往宮里走一趟,問清楚爺何時家來,可又是被甚個事絆住了腳,記得把那件新裁的銀鼠披風也帶上,爺今兒穿得薄了些,叫他給爺好生披著,著緊伺候著些,萬不可讓爺凍著了?!?/br> ? ? 吩咐完素琴又緊著吩咐另一個,“叫廊下的婆子把燈都點上,天若陰起來再晚些就該看不清路了。再叫小廚房里熱上酒,就拿先時內(nèi)造的那壇子竹葉青,也不必多了,預備著些夠暖身子就是?!? ? ? 一時滿屋子的人都轉(zhuǎn)起來,傅琬琰在心里細細想過一遭,再沒什么不妥的,可人到底坐不住了,下得塌來扶了腰在屋里慢慢走著。沒一會子果然下起雨來,先時不過銀線似的細小雨絲兒,片刻后卻急起來,成片的雨珠兒不斷,打得屋檐上一陣噼里啪啦的響動。小丫頭將廊下掛著的鸚哥兒拎進屋里,它抖著身子甩著身上雨珠,見了傅琬琰倒知道先問聲好:“四奶奶吉祥?!倍旱靡晃葑尤硕夹ζ饋?,傅琬琰笑一笑,手里卻絞著帕子沒松。 ? ? 這樣大雨,怕是更要耽擱了。她想著便有些心焦,禁不住走到門邊,掀了簾子踮了腳兒往外望一望。雨水順著檐角珠簾兒似的往下直落,能見著遠處湖面上一圈又一圈兒的漣漪,有錦鯉跳出水來,帶出一尾瀲滟銀光,從廊下一路往外都點了燈,夜風吹著那一排跳動的火光明明滅滅,她心上也跟著一跳又一跳,冷風一陣陣地吹進來,吹得屋子里滿是桂花香,小丫頭忙拿了身斗篷來給她披上,“奶奶還是進去等吧,仔細受涼了?!?/br> ? ? 她知道這樣等下去也不是法兒,可人坐在窗子邊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手里拿過一旁的繡花棚子有一針沒一針地扎著,又總要抬頭往外看上一眼,一時底下的丫頭來問擺飯,她應一句:“等著爺回來再擺?!庇侄⒅\格上的自鳴鐘怔怔出一回神。 ? ? 天色漸漸暗下來,小廚房里熱過一回茶,素琴見著時辰已不早了,又來請過幾回,傅琬琰哪還有心思吃用,只擺擺手靠在窗臺邊,等著扶燁回來。手上漫不經(jīng)心地扎著針,恍恍惚惚不知坐了多久,指尖上倏地一疼,聽見屋子里那只鸚哥兒拍了翅膀跳起來,“燁哥哥好!請燁哥哥安!” ? ? 她心上霎時一熱,忙扔了手里的繡花棚子扒著窗子直起身來,看著扶燁裹著天青色的披風從院門口走進來,甬路兩旁一盞盞石燈瑩瑩照著,黑夜里好似一條蜿蜒的火蛇。他手里撐著一把油紙傘,不緊不慢地走著,一半身子映在火光里,踩得一地落葉輕響,雨點兒疏落落打在傘上,又沿著傘檐淅淅瀝瀝落下來。 ? ? 傅琬琰推開窗子,風里夾雜著桂花香撲過來,她迎著冷風脆生生喊他:“燁哥哥!” ? ? 他聽見了,往上邁過兩步臺階,抬了抬傘檐,目光與她輕輕一碰,她嘴角翹著,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兩只手撐在窗臺上看著他,屋子里暖光露出窗子來xiele一地,他腳下一頓,隔了朦朧一片霧氣燈火對她笑了起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