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緒懷生家離開后，喻歸安就覺得頭腦發(fā)昏。他回到家，看到費云白坐在沙發(fā)上，和他一樣滿臉疲憊。

    費云白對他說：“費暮……”剛一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話，他清了清嗓子，說，“費暮死了?！?/br>
    喻歸安點點頭，說：“我知道，是緒懷生干的?！?/br>
    費云白“哦”了一聲，說：“我猜也是?！?/br>
    兩人坐在沙發(fā)上，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喻歸安又說：“我手機(jī)不小心摔壞了?！彼甏曜约阂陆?，用力吞了下口水，對費云白說：“有些事情，我得告訴你?！?/br>
    費云白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就回答道：“我不想聽，我不聽！”

    從小到大，他們鮮有爭吵。費云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提任性的要求。在他面前，喻歸安一向很溫順。

    但這次，喻歸安不打算聽他的。

    “過去七年，很多人睡過我?！?/br>
    “——喻歸安，閉嘴，你給我閉嘴！”費云白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指著喻歸安讓他閉嘴，語氣強硬，表情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喻歸安攥住他的手指，圈在自己掌心里，又放在自己嘴邊吻了吻，繼續(xù)說：“前一段時間，我消失的那一周，也是去跟別人上床了?！?/br>
    “你別說了，你想干什么啊喻歸安？”費云白拼命想抽回自己的手，眼淚流了下來，他聲嘶力竭地叫著喻歸安的名字。

    他掙脫不開，甚至無法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過濾掉那些刺耳的話語。他聽著喻歸安說起以前被人玩弄的事情，雖然具體的暴行都被略過，可他眼前仍出現(xiàn)了那些人禽獸般的行徑。

    到最后，他不再掙扎，也不再厲聲要求喻歸安停下，只是呆愣坐在沙發(fā)上、坐在喻歸安身旁，聽他冷靜地把話說完。

    喻歸安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三個小時，期間幾度哽咽，每次只是沉默幾秒，調(diào)整好情緒后又繼續(xù)往下說。等到他把所有想說的、該說的都說完后，費云白問他：“告訴我這些，有必要嗎？”

    費云白聲音輕輕的，臉頰邊有干涸的眼淚，時間已經(jīng)太晚了，他的唇邊甚至長出了淡淡一層胡茬。

    喻歸安這時才放開一直抓著的手，說：“你應(yīng)該知道這些，我們是伴侶，我不該有事情瞞著你。尤其是，尤其是這種事……”

    費云白疲憊地閉上眼睛，這幾天他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心里一直繃著一根弦，現(xiàn)在，這跟弦終于被喻歸安親手扯斷了。

    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喻歸安。他知道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因為他即將要問出的那句話，光是想一想都讓他心如刀絞。

    “喻歸安，你不想瞞著我這些，你告訴我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頓了頓，咬住自己的舌尖，將那幾乎抑制不住的哭腔硬生生壓了回去，“你是想，是想跟我分手嗎？”

    喻歸安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只是說，我聽你的。

    “你想跟我在一起，那我們就在一起。如果你覺得……”

    費云白打斷他：“我覺得什么？覺得你臟？”

    喻歸安覺得自己明明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可真的從費云白嘴里聽到這個字時，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痛苦。他眼眶泛紅，眨了眨眼睛，眼前的視線卻始終模糊。

    費云白在他面前蹲下，在眼淚即將落下來的時候幫他擦掉。然后，他把喻歸安抱進(jìn)懷里，在他耳邊輕聲說：“這不是你的錯?！?/br>
    喻歸安搖搖頭，“對和錯沒有意義，事實總歸是這樣的。”

    費云白更緊地抱住他，咬牙切齒地說：“喻歸安，你要是敢跟我提分手，我就咬死你?！?/br>
    許久之后，他聽到喻歸安在他耳邊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笑聲。

    那晚他們用這種別扭的姿勢擁抱了很久，費云白蹲在地上，兩條腿麻到快要失去知覺也不肯松手，他聽著喻歸安落在他耳邊的呼吸，心里感受到了許久未曾有過的平靜。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的能夠確認(rèn)，一切都結(jié)束了。

    原本摟在喻歸安腰間的手向旁邊挪了挪，沿著他的肩膀一路摸到手臂的傷疤。費云白側(cè)過頭，在他耳邊落下一吻，輕聲說：“喻歸安，我就一個要求，我們把這些疤痕做了吧?！?/br>
    喻歸安點了點頭，說：“好，聽你的?！?/br>
    傷痕是過去的證明，但不能評判對錯。在費云白看來，那只是一個會引來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的事物，而這，正是費云白最無法容忍的。

    喻歸安是他的寶物，是他最珍視的人，他不應(yīng)該承受別人無意的、惡意的、探詢的、質(zhì)疑的，各種各樣的有色目光。

    這些傷痕留著，只會不斷地提醒著喻歸安曾經(jīng)被迫擁有過一段多么不堪的過去。也許喻歸安說得沒錯，事實總歸是這樣，過去無法彌補，但抹去傷痕未嘗不是一種遺忘的方式。

    夜里，喻歸安發(fā)起了高燒。

    費云白睡夢中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爐包裹住，全身冒汗。醒來才發(fā)現(xiàn)這溫度是從喻歸安身上傳來的。他趕緊爬起來找體溫計，同時推醒喻歸安。

    喻歸安不知怎么了，一直叫不醒，臉都燒紅了。

    測過體溫后，費云白立刻決定現(xiàn)在就送他去醫(yī)院。

    夜里只有急診還在接待病人，幾乎所有的檢查都只有等到白天才能做。費云白只能按照醫(yī)生的指示，用酒精幫他擦著身體，試圖降溫。

    到了第二天，喻歸安抽了血，甚至做了CT，指標(biāo)顯示他只是輕微的扁桃體發(fā)炎，沒有別的癥狀。醫(yī)院床位緊張，醫(yī)生不建議他們住院治療，開了幾天的吊水后，就把他們趕回了家。

    然而喻歸安始終沒有徹底退燒，反反復(fù)復(fù)一直沒好。

    費云白一方面要處理費暮的喪事，一方面又要照顧喻歸安。好在最近工作不忙，他還顧得過來。

    喻歸安病倒的第三天，家里門鈴被按響了。費云白從貓眼看過去，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站在門外。

    他打開門，男人問：“請問喻歸安是住在這兒嗎？”

    費云白皺了皺眉，語氣很不客氣地說：“你是誰？”

    男人見找對了地方，露出了一點笑模樣，說：“我叫李裴，是小喻的師兄?！?/br>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小喻前幾天給我寄了幾本書，寄件地址是這兒，我就想著過來碰碰運氣。”

    費云白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番，又問：“學(xué)生證給我看看?！?/br>
    李裴沒想到過來找人還要帶著學(xué)生證，他撓撓頭，說：“誰出門會帶著學(xué)生證啊……身份證行嗎？”說著，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費云白。

    費云白接過后看了一眼，對他說：“在這兒等著。”然后關(guān)上了門。

    ＊

    認(rèn)識喻歸安的時候，李裴剛讀博士。他是典型的低情商學(xué)霸，一心只顧學(xué)知識、發(fā)論文，對周圍的事情幾乎到了充耳不聞的程度。

    那天他進(jìn)到實驗室，發(fā)現(xiàn)學(xué)弟學(xué)妹們沒有一個在認(rèn)真寫論文，全都在嘰嘰喳喳聊天。

    “論文都寫完了嗎？”

    原本熱鬧的實驗室在這句話后突然安靜，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查資料的查資料，敲鍵盤的敲鍵盤。

    在場唯一一個和李裴比較相熟的學(xué)妹湊過來跟他說：“今年老板招了一個好看的小學(xué)弟，大家討論一下而已，你別這么兇嘛?！?/br>
    李裴說：“老板招學(xué)生又不看長相，能挑中他肯定是因為有能力?！?/br>
    學(xué)姐撇撇嘴：“誰也沒說他是靠臉進(jìn)來的呀，唉你這人?！睂W(xué)姐揮揮手，不再搭理李裴。

    幾天后的例會上，李裴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小學(xué)弟。他的姓氏不太常見，姓喻，叫喻歸安。

    歸安。李裴在嘴里砸吧了下這兩個字，是寓意很好的名字呢。

    例會上喻歸安沒講太多的話，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沉默著聽別人說。但李裴卻能看出他并沒有走神，而是很認(rèn)真地在聽別人的發(fā)言。老板很明顯也注意到了這點，最后還讓喻歸安做了總結(jié)發(fā)言。

    喻歸安也確實很出色，本科成績相當(dāng)優(yōu)秀，一共拿了三年的國獎——唯一一次與獎學(xué)金失之交臂，是因為缺考一門，據(jù)說是因為考試時身體不舒服，突然暈倒在考場，沒能答完試卷。也是因為這樣他錯過了保送研究生的機(jī)會。

    兩人熟悉之后，李裴時常會想起這件事，也格外注意喻歸安的健康情況。

    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小學(xué)弟確實不愛說話，但從不吝嗇幫助別人。他經(jīng)?？吹接鳉w安幫同門的師兄師姐查資料搭模型，完成得又快又好。

    喻歸安研一的假期，李裴為他介紹了一份實習(xí)工作。那份工作的HR和他很熟，剛好想招一個金融專業(yè)的男孩子，李裴順手就把喻歸安推了過去。

    這是一家知名券商的實習(xí)崗位，很多學(xué)生擠破頭都爭不到。沒想到喻歸安只去了幾天就辭職了。

    李裴不解，這家券商在國內(nèi)很有地位，他問過喻歸安原因，對方只是支吾著說有別的事情，實在忙不過來。

    為這件事，李裴很是生了幾天氣。他氣喻歸安不懂分辨孰輕孰重，如果以后能留在那家券商工作，那對他來說是多好的職業(yè)生涯起點，這么好的機(jī)會他這么容易就放棄。

    但是生氣歸生氣，之后他依然很關(guān)心喻歸安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尤其關(guān)注喻歸安的身體，他聽說喻歸安從小氣管不好，每次回老家都會帶一大袋子梨給喻歸安，跟他說梨能養(yǎng)肺，讓他多吃。

    讀博士的事情是個意外，李裴完全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然惹得喻歸安掉了眼淚，之后他反思了很久，覺得自己平時說話確實太難聽了，正想告訴喻歸安以后自己會注意說話的分寸時，就看到了網(wǎng)絡(luò)上面關(guān)于喻歸安那些亂七八糟的爆料。

    他怒不可遏，雖然沒有什么證據(jù)，但他就是知道，喻歸安絕不是那樣的人。

    之后幾天他都聯(lián)系不到喻歸安，他心急如焚。昨晚打掃實驗室的時候突然翻出了一張快遞單，今早才想著來碰碰運氣。

    李裴還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房門又一次打開了。剛剛那個兇兇的男人這次表情緩和很多，他對李裴說：“進(jìn)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