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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艾爾妲西亞突然想起來,曾發(fā)生過這樣的一件事。 那是在數(shù)月前,出了普伊瑪國境后,前往謝拉林的馬車上。 那會兒正逢深冬時節(jié),物資匱乏,還碰上連日的大雪。一行人不便在有人煙的地方逗留,吃在野外,住在野外,時間一長,旅途的疲倦席卷而來,矛盾與抱怨便開始滋生。 “媽的,不是果子就是野菜,在遇到魔族之前老子就沒力氣提劍了!” 這種話由希爾來說一定會引起大家的高度重視,但從這個人嘴里吐出來,就連塔蘭緹亞也只好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趕馬車。 原因無它,類似的抱怨已經(jīng)聽得他薄薄的長耳朵要生出繭子了。 接二連三的不甚文明的辭藻,跟他王子般俊美的臉龐給人的印象相差甚遠。這人總是說希爾不如當個啞巴,他自己根本也半斤八兩。 但就算說得不好聽,塔蘭緹亞同樣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吃過東西了仍舊是事實。 進食不屬于精靈的生理需求之一,他們只會在想吃東西時吃東西。而喜歡食物的精靈不吃東西的唯一原因——只有它不好吃。 所以沒人應和翡涅納,也沒人反駁他。 除了薩娜——他們綁架的對象、以及護送的任務目標。原本身份應當是謝拉林公爵千金的她,因為種種原因暫時擔任著這四個烹飪白癡的廚娘。 她好脾氣地提醒:“鯡魚和熏火腿不是還有剩嗎?” “又硬又腥,那種東西能叫食物嗎?充其量只能作為果腹的道具!” 他隨口的抱怨變成了忿忿不平的控訴。 然而道理大家都懂,如果能吃到新鮮多汁的水果和剛出爐的松軟白面包,誰也不會愿意吃這個,可——不就是沒有嗎? 這季節(jié)別說野外,就連城里的食材都少得可憐,窮一點的地方連教會也沒有多余的糧食拿出來救濟,這里卻還有人在挑三揀四,簡直是貪得無厭。要不是這會兒希爾正聚精會神給艾爾妲西亞演示元素鏈的構成,怕是早就滿頭滿腦的冰錐砸了過去。 “之后到城里再想辦法吧……”薩娜好言安慰道。 她在邊境城市的平民區(qū)中長大,自小在酒館里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向來深諳唯利是圖之道。 對于不會給小費的男人,她從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蛇B劍豁口了都沒錢換一把、甚至還擺了一張任誰看了都不想搭理他的臭臉的翡涅納,她竟能體貼耐心至此。 不管怎么想,原因也只有那張臉了。 男人啊,只要臉好看到這種程度,感覺不管做出什么事情來都能對他保持笑容呢。 她捧著下巴,喜滋滋地看著翡涅納xiele氣般耷拉下腦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哎——” 跟赤裸裸射向自己身上的少女過于火熱的眼神比起來,能讓他如此嘆氣的顯然另有其事。 “怪你自己撿回來的麻煩唄?!?/br> 多數(shù)時候都讓他恨得牙癢癢的魔法師,在多數(shù)時候也能精準地一語中的。 “你這人!” 薩娜瞪著希爾跳了起來,行駛中的馬車被她的動作震得晃了一晃,但不管是她的舉動也好,或是馬車的動靜也好,都沒能打破其他幾人的沉默。 她又用同樣的眼神迅速掠過翡涅納的側臉和精靈的背影,見他們倆似乎真的不準備說些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尖銳的嗓音:“你們怎么能說艾爾妲西亞是麻煩!” 她怒氣未消地看向艾爾妲西亞。 “她這么可愛!這么聰明!這么聽話!看看,她這惹人憐愛的雙眼!” 被她挺身維護的少女并未體會到她憤怒的原因,懵懂卻配合地對著她眨了眨眼珠子。 “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你們,她說不定早就被法蘭的騎士帶到大城市去了!也不用天天風餐露宿還會時不時遇上怪物!” 這話就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在里頭了。 她的臉頰氣鼓鼓的,在話說出口才察覺說得太過,卻也不甘心就這么吞回去。 話音剛落下,車廂里邊傳出一聲夸張的“哈!”。 那人極少會笑,發(fā)出這么明顯的聲音更是前所未有。薩娜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她的臉漲得發(fā)紅,一方面是被他氣的,一方面是被自己的嘴巴氣的。 但那也是他先出口傷人! 她可不打算就這么善罷甘休,摩拳擦掌著正要找他算賬,身后就傳來了翡涅納有些敷衍的嘆息。 “算了,希爾不也住法蘭,到時候他帶艾爾妲去一樣的嘛?!?/br> “為什么我一定要去法蘭不可?” 由于沉浸在魔法的世界中錯過了前面的來龍去脈,艾爾妲西亞現(xiàn)在仍一頭霧水,只聽懂了他們好像因為自己去不去法蘭的問題差點要打起來了。 “好好好?!濒淠{靠在貨架上,腦袋朝著外面,無精打采地回了這么一句。 如果說他平時對待艾爾妲西亞的態(tài)度像是在訓狗一樣,此時的語氣就連訓狗都不如了。艾爾妲西亞覺得奇怪,薩娜更覺得奇怪,她猛地一轉(zhuǎn)頭,正打算回身去看他,卻忘了自己現(xiàn)在的姿勢—— 盡管原本用來儲放貨物的車廂比一般馬車要寬敞不少,但它的高度只有半人多高,要在里面移動只能弓著腰站起來,或者干脆趴到地上。 “嗚!” 后腦勺重重地撞到了頂板上,一個走神,顛簸的馬車令她瞬間失去平衡,她腳下一滑,歪著脖子,整個人以一種極其滑稽的姿勢朝后摔向貨架。 “薩……?。 卑瑺栨鱽喌谝粫r間伸手去拉她,但剛撐起身子就跌了下去。似乎因為巨大的響動聲驚了馬兒,它忽然開始橫沖直撞,幾人被顛得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時間馬車內(nèi)亂作一團。 不停的晃動中,艾爾妲西亞在身邊胡亂摸索著,想抓住點什么好讓自己不被甩飛出去,然后她摸到了一只手。 比自己的體溫還要冰涼的手指,細嫩光滑得像是從沒干過粗活的貴族的皮膚,薄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那理所當然是離她最近的希爾的手。她毫不猶豫地抓緊,卻在短短的一剎后就被它抽出,她詫異之余,卻感覺到下一刻有什么攥住了自己的后領。 混亂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沒一會兒,直到外面的塔蘭緹亞大聲說了些讓人聽不懂的句子,馬兒才平靜下來。 薩娜被摔得眼冒金星,當她逐漸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眼前那片漆黑并非源自于暈眩的大腦,而是被東西擋到了眼睛。 在雪地上起伏搖動的車輪軸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的噪聲中,她聽到身側的男人低聲罵了句什么,少女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接著他吩咐道:“艾爾妲,你去看看她?!?/br> 脖子一動就跟斷了一樣疼,她只好就著這樣的姿勢艱難地拿掉落在臉上的那個東西。 “沒事,就是摔了一跤……” “薩娜jiejie!”艾爾妲西亞歡呼了起來。 “別亂逞強?!?/br> 怎么說都是公爵家的小姐,要是缺胳膊少腿也不知道拿不拿得到報酬。翡涅納向艾爾妲西亞抬了抬下巴,她立馬會意,把手摸向了薩娜的后頸。 “嗚嗚——!痛!” “忍忍就好了?!?/br> 見艾爾妲西亞開始為她檢查傷處,他方才移開目光,看向她手里抓的那個小麻布袋。 “這是什么?你的私房錢?”他好奇問道。 “我哪有錢……不知道從哪里掉下來,好像是空的。” 她夢囈般地呻吟著。 那袋子只有掌心大小,翡涅納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確實只感受到它本身布料的重量,他一邊扯開拉繩一邊開著玩笑:“主神大人或是隨便哪里來的神明都好,讓這里面出現(xiàn)一頭羊唄?!?/br> “我想就算是人類的神明也不會對這么不虔誠的祈禱有所回應?!?/br> 希爾則露骨地嘲笑道:“祈求出現(xiàn)女人的下半身更加實際?!?/br> 他的隊長翻了個白眼:“現(xiàn)在要女人有什么用。還不如來條母人魚,說不定魚尾可以吃?!?/br> 所謂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翡涅納連正眼也沒給那空空如也的袋子,拆開后只瞟了一眼便隨手扔到一邊,塔蘭緹亞卻敏銳地動了動鼻子。 “胡椒的味道?!?/br> 一般的精靈會對空氣和土壤的氣味敏感,而這一個不知道為什么對部分食材也開發(fā)出了同樣的天賦。 “還有姜末……番紅花,丁香……”薩娜繼續(xù)一一補充道。 “是香料?” 薩娜眼疾手快地抓過袋子,喜不自勝地喊了起來:“果然還剩一點兒!這可都是高級貨呀!” “哦……哦……”翡涅納不善烹飪,對調(diào)味料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但不由被她的興奮傳染了些許,愣了一下,問道:“有啥用?” “嗯……”薩娜想了想,有了個主意:“這樣吧,你們說一道菜,到下個城市我想辦法做給你們吃!說不定能做得超好吃哦!” “真的?”翡涅納的雙眸一下子亮了起來。 “那我要駝鹿,海鹽烤駝鹿!” “奶油蘋果撻?!?/br> “諾辛亞野牦牛奶煮索拉大灰紋蝸牛配羅勒葉汁?!?/br> “好,希爾棄權。” “塔蘭緹亞的甜食配辛香料根本沒法吃吧?” “隊長才是最獅子大開口的那一個?!?/br> 三人各持己見,相持不下,爭吵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翡涅納這時猛然想起:“還有艾爾妲呢!讓艾爾妲來決定好了。” “……” 艾爾妲西亞頓時一個激靈。被那六只眼睛同時直勾勾地看著的感覺,簡直比被魔獸盯上了還要可怕。 她用力連連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從我們剛剛說的里面選一個?!?/br> “呃,我認為……”她咽了口唾沫,背上開始滲出冷汗。 “都可以?!?/br> “不。行。只能選一個?!?/br> 翡涅納壓迫的視線緊緊相逼,她縮起脖子,求救地望向無論何時都不會棄她于不顧的精靈先生。 他則一如往常對她微微點頭,溫和地鼓勵道:“不要害怕,艾爾妲西亞小姐,順從自己的心就好。” 可恐怕連傻瓜也不會以為這真的是在讓她選菜。她的心清清楚楚明白:不管選哪個她都沒好果子吃了! 前面有一個正虎視眈眈盯著她,身后那個雖然還沒出聲,但光是想想就讓她背脊發(fā)涼。而塔蘭緹亞,選了他就意味著她將承受雙份的怒氣。 得罪隊長?還是得罪希爾?這是她自出生以來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當然,不管得罪了哪一個,她也相對地會得到另一個人的庇護,但如果事情真的那么簡單就好了。 似乎永遠不知道累的巨大的鷹翅在高空中只剩下一個不甚清晰的輪廓。它無休無止的盤旋著,仿佛隨時要沖破那層薄薄的罩子,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撲下來。 縱使不至于愁眉苦臉,艾爾妲西亞也無法在這樣短暫的安寧下完全放松。不像另外兩個,儼然已經(jīng)忘記了危機感。 她疲憊地嘆了口氣。跟她曾面臨的最大的難題比起來,現(xiàn)在在她身邊爭吵的夜精靈跟幽靈倒也不算什么。 想到這里,她懊悔的嘆息不絕于口,然后在刃翼的又一次催促下,她終于說道:“不要爭了,我想好了?!?/br> 那一次,她在內(nèi)心反復的博弈中,找到了唯一令兩方的條件失衡的支點——她自作聰明地覺得“隊長也拿希爾沒轍”。 然后薩娜說:她根本不會做什么野牦牛奶煮什么蝸牛配什么。 仿佛當頭棒喝,那如同墜入地獄的感受她大概一輩子也忘不掉。 在那之后她學會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只有自己能夠依靠。 “我要選距離最近的那條路?!?/br> 她神情堅定地像是在發(fā)表獨立宣言,多瑞安跟刃翼呆呆地望著她,他們出乎意料的表情總算為她找回了些底氣。 但她剛挺直腰板,就聽到多瑞安輕哼了聲。 “說得好像汝知道哪條路最近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