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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他是個幽靈一樣的男人。 削瘦高挑的身上總是圍著破破爛爛的長斗篷,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更像一條隨手披上去的抹布。短筒靴跟褲腳上已經(jīng)卷了毛邊,糊著些無法褪色的色塊,像是泥又像是血跡,顏色深沉晦暗。 過于寬敞的兜帽將他的腦袋隱藏在陰影之下,那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更加單薄。臟兮兮的灰銀色長發(fā)毫無光澤,雜亂糾結(jié)的發(fā)梢像稻草一樣纏繞在肩上。在覆面的長發(fā)底下是一張不修邊幅的臉——凹陷的眼瞼和臉頰、雜草叢生的胡須和眉毛、眼睛周圍形成了一圈深深的淤黑,那跟身上披的長斗篷一樣渾濁骯臟的眼珠子里布滿了血絲——他看上去連貧民區(qū)的流浪漢都不如,就像一個陷入了偏執(zhí)和狂亂、除了自己信仰的邪神以外,什么都不管不顧的異教徒。 刃翼從沒見他笑過,也沒見他真正睡著過。他永遠(yuǎn)疲乏而頹墮,閉上眼時甚至讓人感覺是座風(fēng)化的石像,毫無生氣。卻又緊張得近乎神經(jīng)質(zhì),一丁點兒風(fēng)聲就能令他時刻緊繃的身體彈開來。 刃翼跟常人不同,尋常人很少會有幼時的記憶,但他記得自他出生以來的所有事情。從嬰兒開始,他便有意識地接收著各種信息,明明什么都不懂,明明并不知道那些信息的含義是什么——好在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思索回味它們。 他混跡于強盜和流氓之中,與傭兵和罪犯為伍,從小偷到殺手,他什么都做。他喜歡跟人搭伙,又始終是獨行俠,沒有人信任他,他也從來不辜負(fù)他人的不信,出賣身邊的人是家常便飯。他能對他人露出最甜美的笑,并切下他們的頭顱,無論是敵人還是隊友,他什么都做。 他的行為不是復(fù)仇。帕斐佐伊曾告誡過他不要復(fù)仇,他說如果被那種感情所支配,終有一日會釀成大錯。他懶得理會帕斐佐伊一廂情愿的勸告,也沒興趣進行所謂的復(fù)仇,他將他的行為歸結(jié)為仇恨——對他們刻入骨子里的厭惡。 身為人類便是他們的原罪,他從不會感到愧疚,也從不會覺得不舍,更不會內(nèi)心空虛,不管對方是與他出生入死過的戰(zhàn)友,還是與他有過一夜云雨的情人。他們或許無辜,或許死有余辜,那都沒有關(guān)系。他最幸福、最愉快的時刻,便是見到他們自相殘殺然后痛哭流涕地掙扎著死去的模樣。 他是天生的野獸,他的耐心是為了等待最佳時機,他的蟄伏使他的血液變得冰冷,他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情緒淡漠——即使是性事時。但在將人折磨至死、看著他們憤怒不甘后悔仇恨的面孔時,他覺得熱血沸騰,整顆心里的情感都滿得要溢出來了——全是滿足。 他覺得帕斐佐伊已經(jīng)瘋了,他來來回回地說著自己的命運,他并非對他述說,而是神經(jīng)質(zhì)地自言自語。刃翼對他說的話和做的事都沒有半點興趣,所以他不告而別。帕斐佐伊不會找他,當(dāng)然,他認(rèn)為對方連他不見了都要經(jīng)過不知道多久才會發(fā)現(xiàn),畢竟,他的眼睛只望著一個地方,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對此是不屑的,他無法理解帕斐佐伊對它的執(zhí)念。就像他,比帕斐佐伊也沒好到哪里去,他不也能享受精生,順便干點自己喜歡的事? 但他的記性很好,在帕斐佐伊那一堆反反復(fù)復(fù)絮絮叨叨的獨語中,他總有幾個地方是記住了的。 “我還有一個孩子。” “不知他長什么樣,也不知他是否能活下來?!?/br> “如果順利出生,他該與你差不多大。” “我是留在這世上的余怨。” “即使心臟還在跳動,即使身體里還能流出血液,我的rou體和精神已經(jīng)死了不知多少年?!?/br> “沒有時間休息,也沒有時間等待?!?/br> “在知道我讓他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繼承我的命運后,他會不會恨我?” “這是我的罪孽,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終結(jié)它?!?/br> “但我沒有辦法,我已時日無多?!?/br> 帕斐佐伊的大部分廢話都是自言自語,就算身邊沒有人他也會照常說下去,唯獨這件事是對刃翼說的。正因此,他那不斷重復(fù)的話語中,唯獨這件事只有一次被提起,反而令刃翼牢牢記住了。 首先聽到的是巨鷹蛇的尖嘯,它響亮刺耳,將隨之而來的濤聲幾乎淹沒。 艾爾妲西亞繃著一張臉,魔獸的叫聲刺得人腦仁發(fā)疼,她強忍住捂住耳朵的沖動。 她站在迷宮高處的城墻之上,滔天巨浪像暴走的元素之靈張開無數(shù)只手,張牙舞爪從天際噴薄而下。 此時所有的輕松與余裕消失殆盡,它的氣勢將艾爾妲西亞深深震懾。尖嘯的余音仍在遠(yuǎn)處回響,但她充分意識到——這里還有一個比魔獸更可怕數(shù)倍的,大自然的巨獸。 生物的速度在它面前不值一提,逃跑從一開始便沒有列入計劃之中。在第一股巨浪從頭頂席卷而下時,艾爾妲西亞準(zhǔn)備好了屏息術(shù),攥緊刃翼的衣身下擺。她的手指繃得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刃翼把她往胸前一帶,輕蔑道:“我的公主殿下,你還真當(dāng)是去郊游啊。” 艾爾妲西亞一想也是,便扔掉心理障礙,主動擁進他懷里,貼上他躍動的心臟,雙手在他的腰后緊緊交握。 奔流的浪濤聲勢太過浩大,像震怒的雷霆。轟隆隆翻滾的巨浪在激流中前進,那一剎那仿佛烏云蓋頂,呈現(xiàn)出天藍(lán)色的巨浪遮天蔽日,一點光也沒透下來,在艾爾妲西亞及刃翼周身投下大片陰影。在這等力量之前,任何思考都是浪費時間,任何抵抗都毫無意義,他們?nèi)缭副痪砣刖蘩酥?,沒有浪費半點體力。 等候了一夜的捕獵者早已不耐煩,水中的獵物行動不便,在它看來就跟靶子似的,它撲扇著鷹翅,那蛇頭如裂開般張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別說咬掉兩人的頭,將他們整個生吞進去都不在話下。 刃翼的水性算不上頂尖,還帶著艾爾妲西亞,要在水中與敵人拼速度并不現(xiàn)實。他順著水的流向,很快就被沖出了一段距離,但——仍然不夠。他按著懷中少女的腦袋,快速朝水下沉去,魔物迅捷的蛇身如一道閃電,他在它咬上來的瞬間,臂上甩出兩把飛刀刺向它分叉的舌頭,匕首緊貼著自己的小臂,橫插到它的利齒間去擋了一下。 “鏘!” 獸牙與金屬碰撞的響聲震耳欲聾,艾爾妲西亞和刃翼同時發(fā)出一聲痛呼,兩人被魔獸甩出水面,不受控制地飛了十來米,夜精靈在空中迅速變換姿勢,凌空抓住她伸出的手,再度落入水中。 隨之而來的第二股、第三股,接連不斷的浪潮像一只沉重的大掌將他們狠狠按進數(shù)米的水深之下。照趨勢看來水位還會繼續(xù)上漲,刃翼連忙帶著艾爾妲西亞浮上水面,在被逐漸吞沒的巨大迷宮之中,兩人像萍草一樣被沖得飄搖游蕩,沒有方向。 這座迷宮的建成花費了數(shù)百年,研究花費了數(shù)百年,為他的族人提供了百來日的庇佑,阻擋了敵人三十來天的進攻,覆滅在三日之間,而吞沒它只需要花費數(shù)秒。 正如奧利瑟姆的滅亡。 多瑞安內(nèi)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滿溢,這是不應(yīng)該的。他不該出現(xiàn)這種情感,他生前也未曾有過這種情感,若他在生前看到這一幕,定然也不會有這種情感。畢竟那時他內(nèi)心的天平早已失衡,他的靈魂中唯一燃燒著的只有憤怒。 迷宮中數(shù)條地縫崩裂開,擠裂了被魔法阻絕百年的水路,沖天水柱與湍急的奔流匯集,頃刻之間便將水灌滿了整個迷宮。 隨著它被水注滿,多瑞安心中的東西亦隨之漫溢。沒有受到艾爾妲西亞召喚,擅自顯形的他立于水上半空,他的背影巍然不動,衣袍與發(fā)絲靜止在風(fēng)中,視線朝向之處是遠(yuǎn)方的彼端,艾爾妲西亞看不到那里有什么。 或許是血緣間的聯(lián)系將他的情緒傳遞過來,或許是他的身影虛幻無實搖搖欲墜卻堅定不移,如潮水充盈于胸口的沖動令她忍不住開口。 “多……” “汝乃奧利瑟姆最后之子,所承終末之王血脈,” 多瑞安醇厚的嗓音在天地間回蕩,它一貫平靜,帶些不可一世的威嚴(yán)。 “命運將不幸加諸于汝,卻無法將愚昧加諸于汝,” “愿汝能不對世間任何事物抱有偏見與歧視,” “愿汝能不隨波逐流,不被善惡左右,不受悲喜扭曲,” “愿汝永不放棄對智慧的渴求之心,對萬物的平等之心,” “世界能奪走汝的一切,卻奪不走汝眼中的光輝,” 他一動不動,似乎連周身的水流也延緩了流動的速度。 從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那奇妙的音調(diào)凜然而洪亮,仿佛含有魔力,聽起來似是某種宗教的禱詞,令人不禁肅然升敬。但艾爾妲西亞從未在中見過這一段。 鷹蛇再次朝下俯沖,滴著毒涎的尖牙與腥黑色的巨口仿佛散發(fā)出魔獸的臭味,她連忙將注意力從多瑞安身上收回,巨大的浪花拍打在水面,她摟著刃翼的脖子,努力從水聲與風(fēng)聲中獲取自己需要的信息。正是在那雜亂無序的喧聲中,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清晰如明鏡。 “愿汝能保有明智,冷靜,強大,公正,” “愿汝能不違本心,不悔不愧,” “愿正直的品格永存汝心中,” “如此方不負(fù)神賜之名。” 她并非不知他背負(fù)了多少、失去了多少,他的怒火與憎恨她尚能感受不到十分之一,在他的語氣中卻連半分也未帶。 悲涼,沉重,孤獨,卻充滿真摯與希望,那是祝福的真言。 那應(yīng)當(dāng)是她熟悉的通用語,聽起來卻像另一種語言,宛如神靈之光降下的洗禮。 剎那間,她的思想中竄過一絲恍然的意識,仿佛自己不是艾爾妲西亞,不是惡魔,也不是人類。她是眾神的愛子,是神遴之王,是被選定為立于這世界頂點的血脈。 澎湃的洪水直接涌進了她的心肺,數(shù)條血管鼓噪作響,血液流淌的聲音蓋住了所有,當(dāng)回過神時,她渾身發(fā)熱。 她能做好這一切嗎?要是做不好怎么辦?有一個世界那么重的靈魂的重量壓在她身上,她總是在害怕,自己會失去什么。 但她此刻似乎不需要再遲疑,不需要再猶豫,不需要再躊躇不前。她不明白那是為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她忽然有種激昂的沖動。一種隨心所欲、隨性而為、直接將一切都握在手中的沖動。并且,她忽然有了那種自信。 疼痛滲入五臟六腑,冬天應(yīng)該早就過去了,河水卻依然冰冷刺骨。刃翼此前告訴過她,在水里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不能隨便撲騰,所以盡管被魔獸追趕得屁滾尿流,她也不敢亂動,像個物件一樣趴在刃翼背上。 血液在水中匯成一條蜿蜒的線,很快便擴散了,淡紅色的波紋想必十分顯眼,希望這水里不會有食人魚才好。刃翼的衣服本來就是深色,也看不見傷的是哪兒,艾爾妲西亞只看出他的右臂使不上力。 說實話,這狀況比他們預(yù)想中要好一點——也就是好上一點兒。撐一分鐘沒命和撐五分鐘沒命有區(qū)別嗎? 那巨鷹蛇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它的翅膀不能下水,而水里這兩個家伙滑得跟魚似的,不那么好捉。但魔獸打得了消耗戰(zhàn),他們可耗不下去啊,照這傷勢,再被它撞一次就是極限了。 “我有一個主意。”刃翼開口說。 “我去干掉它,你自己游一下?!?/br> 不說他能不能干掉,怕是他松開艾爾妲西亞這一會兒的工夫,她就直接沉到水底去了。所以她否定了他的提議。 她揚唇一笑,說道:“不用,我已經(jīng)布置好了。” 希爾曾說過,魔法是在規(guī)則的界限內(nèi)書寫智慧的藝術(shù)。 艾爾妲西亞擁有普通人類無法企及的天賦,她曾將魔法理解為只要足夠強大,連規(guī)則也一起炸掉便好了的游戲。但她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希爾是對的——希爾總是對的。 魔獸在空,他們在水,地理環(huán)境上不利,且它的體型雖然龐大,速度卻很快。蛇身細(xì)長,命中范圍難以把握,或許她現(xiàn)在能使用的最強大的魔法能夠?qū)λ斐蓚?,可敵人在上,他們在下,要是失手個一兩下可就不太好玩了。 艾爾妲西亞最討厭等待,其次討厭坐享其成,即便對方是討人厭的夜精靈。她那喜歡想東想西到令人頭疼的程度的腦子一刻也沒閑著,手則從下水時就開始動作。 靠近水面偏東與偏西、對應(yīng)的半空中相應(yīng)的方位、高處的則悄悄放置于魔獸注意不到的身后。然后是位于魔獸的正上方,調(diào)整好水之鏡片的角度,最后是自己所在的位置。 眉眼間的胸有成竹讓她看上去意氣風(fēng)發(fā),嘴角略帶傲氣的笑容與她仍顯稚嫩的秀逸絕色宛如天作之合。她潔白的掌心中沾滿了五彩斑斕的粉末,魔獸的動作在她的計劃之中,它飛行的軌跡亦在她的計算之中。 風(fēng)無形中改變了流向,額前的頭發(fā)被拂得飛起,她揚著嘴角,上挑的眼角顯露出盛氣凌人的氣勢。 【多彩噴射!】 接觸到水鏡的彩色光線飛速反射,在天水之間的數(shù)面鏡片中重復(fù)反射數(shù)次,數(shù)不清的光線在空中交織出一張彩虹光陣,巨大的如網(wǎng)一樣的光線將魔獸困在其中。它無法前行,無法后退,直直一頭撞了上去。然后一聲也沒發(fā)出,撲通落入了水中。 風(fēng)平浪靜,成功存活。戰(zhàn)斗結(jié)束在三秒之間。 艾爾妲西亞笑對著回頭的刃翼。她覺得自己干得不錯,堪稱完美。 而刃翼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她喜形于色、一臉“快夸我”的小狗似的模樣,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轉(zhuǎn)了過去。 彎起右手朝后摸了下她濕漉漉的長發(fā)。 “還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