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塞維爾至今還記得那場足以將他埋葬的漫天大雪。 他獨自翻過籬笆墻和莊園的鐵柵欄,沿著彌漫著雪霧的道路和掛滿霧凇的密林,往前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腳步。在那片漫無邊際的、冰霜與白雪組成的海洋里,任何蔽體的衣物都形同虛設(shè),他的膝蓋被掩埋,體溫所融化的雪水黏糊糊地敷在腿上,腳趾凍得青紫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裸足踏進雪地里,又像是踩在冰棱上受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扎著抵達城區(qū)的。寒冷像某種殘忍的刑具,撕裂了他的皮膚,將他活生生剖開,再往臟器和血管里填充冰雪。但隨時會被追上的恐懼讓他不敢停下,身軀在風(fēng)雪中冷得幾近麻木,直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把身體泡進熱水里,他才像是重獲新生,逐漸恢復(fù)知覺的關(guān)節(jié)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冰塊般滋滋作響。 埃爾溫在那天之后給他打過電話,但每一通來電都被他摁掉,最后索性關(guān)機了事。直到幾天后,他在換電話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埃爾溫給他發(fā)過這樣一條短信: “你還會回來嗎?” 塞維爾的手指微微抽搐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下意識地蜷起小指,最終卻什么都沒有回復(fù),而是從卡槽里扯出舊電話卡,把它碾碎了,扔進垃圾簍里。 那時候的他怎么都不會想到,再次遇見埃爾溫,會是在最血腥恐怖的清除夜。 塞維爾醒來的時候不甚清醒,被淚水浸濕的眼眶腫脹而酸澀。 他正縮在一張軟綿綿的大床上,絲綢被子里面暖烘烘的,身體也被清理干凈了,只有被粗暴侵入過的地方傳來隱隱鈍痛。他困惑地偏了偏腦袋,注意到屋子里亮著暖橘色的臺燈,靠著墻的黃銅色擺鐘咔噠咔噠地發(fā)出針擺晃動的靜謐聲響,通風(fēng)口里流淌出溫暖的、徐徐涌動的氣流聲。 塞維爾揉了揉眼睛,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從地牢里出來了? “你醒了?!?/br> 就在他尚且恍惚的時候,一道磁性的嗓音突然自床沿響起,嚇得他差點從床鋪里彈起來。 他胡亂抓起被褥,死死護在身前,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他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里,掩住臉龐的面具上裝飾有粼粼閃光的鱗片和色彩斑斕的羽毛,像極了威尼斯狂歡節(jié)會佩戴的那種瑰麗的、繁復(fù)的假面,顯然造假昂貴又詭秘矯飾。 塞維爾緊張地看著他,嗓子還因為之前的哭泣有些沙?。骸啊@是哪里?” “不用這么害怕,你現(xiàn)在可是游戲的贏家,”男人微微傾身靠過來,像一個夸張的鞠躬,面具下傳來低沉的笑聲,“但我有些好奇——你怎么會認識埃爾溫·迪特里希呢?” 塞維爾抿了抿嘴唇,安靜地挪遠了些,因為他察覺到男人的聲音極其耳熟,分明就是地牢里曾出現(xiàn)過的廣播聲。 “你昏過去了,不知道最后發(fā)生了什么,”男人仿佛沒有發(fā)現(xiàn)他無聲的抗拒,興致勃勃地調(diào)笑道,“你是當時唯一幸存的Omega,也是被Alpha們爭奪的通關(guān)籌碼。迪特里希就守在手術(shù)臺邊,一個個徒手殺死了最后活著的四個Alpha,那場面……” 他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你能想象嗎?當他抱著你一步步從地牢里走出來的時候,渾身沒有一寸可以分辨得出原樣的地方——頭發(fā)、指甲甚至眼瞼的縫隙里,全都被猩紅的血漿填滿了,活像個從血窟里爬出來的瘋子,味道熏得連最具風(fēng)度的淑女都要用手帕捂住口鼻?!?/br> “……他現(xiàn)在在哪里?”塞維爾難以想象那樣一副恐怖的場景,忍不住輕聲轉(zhuǎn)移話題。 “怎么?你這么關(guān)心他?”男人懶洋洋地撥弄起假面上的羽毛,“有意思,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湊巧認識。”塞維爾小聲說。 男人的面具下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顯然并不相信:“他去領(lǐng)獎勵了。不用著急,他很快就會回來。” “獎勵?”塞維爾眨眨眼睛。 “有游戲就會有獎勵,”男人說,“不然,每年清除夜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樂此不疲地參加這場游戲?” 塞維爾張張嘴,還想繼續(xù)問些什么,卻看見男人朝房門的方向轉(zhuǎn)過臉去,笑盈盈地說:“你回來了?!?/br> 塞維爾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顫巍巍地往房門望去。 只見埃爾溫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寬闊的肩膀上扛著那個塞維爾熟悉的、足足有半人高的琴盒。他像是剛剛洗過澡,裸露在外的皮膚還籠罩著一層氤氳繚繞的蒸汽,散發(fā)著潮氣的燦金色鬈發(fā)溻濕了臉頰,勾勒著那張曲線堅毅的臉龐。 三年未見,他此時的模樣讓塞維爾感到陌生得可怕。埃爾溫的神情已經(jīng)褪去了當初的純真,他五官凌厲,身材精悍,越發(fā)像只遒勁而危險的雄獅,單是淡漠地瞥塞維爾一眼,便能讓Omega本能地瑟縮起來,仿佛被那對玻璃似的冰冷眼瞳所刺傷。 好在他們的對視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埃爾溫首先別過臉去,散落在臉頰兩側(cè)的金色鬈發(fā)遮住了他的神情,塞維爾只能看見他的喉結(jié)隨著說話聲緩慢滾動: “你和他說了什么,米勒?!彼f。 “只是閑聊,”被他喚作米勒的男人無辜地攤開手,“你瞧,他已經(jīng)被游戲嚇壞了。” “有嗎?我看他可舒服得很,”埃爾溫面無表情地走進房間,徑直抓住了塞維爾的手腕,態(tài)度強硬地將Omega從床鋪上拖起來,“他要跟我一起離開這里?!?/br> 盡管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突然被埃爾溫觸碰——被標記自己的Alpha觸碰,塞維爾還是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直覺自己該和埃爾溫保持距離,鼓起勇氣去掰埃爾溫的手指,又被Alpha泄憤似的重重掐住腕骨,讓他不禁疼得倒抽涼氣,看著自己的手腕浮起一圈紅痕。 “清除夜才過去三個小時,”米勒無動于衷地坐在椅子里,語氣說不清是規(guī)勸還是幸災(zāi)樂禍,“你確定要帶著他回到外面去嗎?” 才三個小時?塞維爾呆愣了一下,他還以為一覺醒來后,清除夜就能過去了。 埃爾溫明顯地皺起眉來。他垂頭打量了一下塞維爾的神色,冷聲說:“總比待在這里強。” 米勒沒再阻攔,嘴里發(fā)出遺憾的嗟嘆:“你明年還會再來嗎?你今天晚上的表現(xiàn)很出色,有好多人都舍不得讓你離開呢?!?/br> 自從清醒后,塞維爾的腦袋里就裝了好多問題,此時更是忍不住想將一切問清楚。但他有些不敢說話,只敢悄悄拽了拽埃爾溫的衣袖角,哪知道埃爾溫像是沒有察覺一樣,只是背對著米勒冷淡地說了句“以后再說”,便拽著他直直往外走。 門外是一條寬敞的走廊。塞維爾踉蹌著跟在埃爾溫身后,穿過這段長廊,很快便能聽見一陣歡聲笑語與悠揚的舞曲聲。他能感受到埃爾溫的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又緊了緊,帶著他筆直朝人聲聚集處走去。 毫無疑問,他們在二樓,而埃爾溫正打算帶著他走向下樓的旋轉(zhuǎn)式臺階。塞維爾看見漢白玉階梯上裝飾著乳白色浮雕,像凝固的、涼絲絲的乳膠,再往下,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亮堂典雅的廳堂——燃著蠟燭燈的水晶吊盞在垂拱下如鐘擺般搖晃,蕩漾的光影下是戴著假面、穿著晚禮服的人們。 他們妝容精致,微笑著與彼此攀談,觥籌交錯間充斥著愉快嘈雜的人聲、笑聲和熏香燃燒后的暖煦溫度。而傭人正穿梭在廳堂里,忙碌著卷起沾滿鮮血的地毯,擦拭地面和屋角濺落的血漿和醬狀的黃色脂肪,再把幾顆血淋淋的頭顱用黑布包裹起來,送進看不見的房間里。 塞維爾再次感到了反胃,不知道是因為封閉溫暖的室溫、咸濕的空氣里殘留的鐵銹味,還是因為戴著假面的人們向他們投來的目光。人群自動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用那包容的、和煦的、甚至堪稱喜愛的目光注視著他們,仿佛想要將他們當場剝得像嬰兒般赤裸——這樣的聯(lián)想不由得讓塞維爾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但埃爾溫仿佛沒有一點兒感覺,始終拉著塞維爾前進。傭人替他們緩緩升起了通往外界的鐵幕,周圍人群低啞的嘆息聲便越發(fā)清晰地傳進來,埃爾溫卻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攥住塞維爾手腕的那只手掌緊得像鐵箍。 他一直走到停車坪,把塞維爾塞進一輛轎車的副駕駛后才松手。 “……我們要去哪兒?”塞維爾終于從那惹人窒息的人群里逃離出來,卻又對接下來即將和埃爾溫共度的這段時間感到莫名惶恐。 “找個地方過夜,”埃爾溫連頭都沒抬,自顧自地將車輛駛出車位,“然后待到天亮?!?/br> 他的態(tài)度極其疏離,沒有問塞維爾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樣的地方,也沒有對過去短短三個小時內(nèi)發(fā)生的血腥、暴力與強制標記作出任何解釋,只有隱隱泄露的信息素暴露出了一點兒情緒——他心情很不好,信息素里熱烈濃郁的rou豆蔻味徹底消失了,車廂內(nèi)浮動著一股陰沉的、冷清而苦澀的草木香。 塞維爾無法開口了。他頸后的標記一跳一跳地疼,滲血的腺體像一顆深深植根于血rou中的腫瘤,因為感受到Alpha的抵抗而滋生病痛。 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座椅上,看著車窗外光怪陸離的清除夜——街道兩旁漆黑的建筑群如猙獰崎嶇的山巒般不斷往后綿延,猩紅、鉻黃與鈷藍色的霓虹光束在邈遠的城市上空搖晃盤旋。某種甜膩辛辣的味道滲透了空氣——那是腥熱的火藥味、大麻葉片的焚燒味還有破裂的排氣管內(nèi)噴出的蒸汽,正伴隨著忽遠忽近的槍聲、爆炸與人群的喧騰,在污濁的空氣中旋轉(zhuǎn)蒸騰。 塞維爾不知道埃爾溫會帶他去哪里,但周遭的環(huán)境讓他緊張。隨著車輛的行駛,氣流裹挾的血腥味越發(fā)濃郁,前擋風(fēng)玻璃外的街區(qū)也逐漸被嗆人的濃煙遮蔽,而埃爾溫也降下了車速,覺察到危險似的瞇起眼睛。 這里或許發(fā)生了一場爆炸,因為guntang的黑煙里夾雜著尖叫和噼里啪啦的爆裂聲。 塞維爾攥緊了衣角,看見遠光燈穿透了煙霧,滾滾翻騰的煙霾里緩慢浮現(xiàn)出一座龐大的、高聳的尖塔來——它矗立在道路盡頭,足足有十米高,棱錐形的金屬結(jié)構(gòu)往下灑落大片極具壓迫感的陰翳,像極了巴黎鐵塔,又像極了支棱著數(shù)條節(jié)肢的怪物,腹部延伸出一條筆直的、紡錘模樣的巨錘,徹底封堵住了前行的道路。 “……這、這是什么?”塞維爾沒有想到清除夜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要知道,每年的清除夜,他只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覺過去便又是一個嶄新的、正常的世界。 “收費站,”埃爾溫簡短地回答,將車輛緩緩?fù)O?,“你不要說話?!?/br> 說完,他從車內(nèi)的暗箱里摸出一把鈔票來,搖下了車窗。 一股濃稠的、墨西哥辣醬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塞維爾屏住呼吸,看見一群戴著奇異面罩的人圍攏過來,手里抱著步槍,口鼻里懶洋洋地吞吐著大麻味的白煙。他們中有人伸出手來,在窗外接過了那把綠鈔,來回清點了一下,從鼻子里發(fā)出的哼笑像是不太滿意。 塞維爾清楚地看見埃爾溫撐在方向盤上的手臂繃緊了。然后,窗外的人又俯下身來,隔著埃爾溫,抬起手指指了指他的方向,用含混的口音嬉笑著說:“這兒還多了一個人,過路費要雙倍?!?/br> 埃爾溫慢悠悠地抬起眼簾,雪亮的眼瞳在彌漫的黑煙中閃著攝人心魄的冷光。 “我只給這么多錢?!彼纳ひ舻统炼洌畔⑺厝缟咝虐阍诳諝庵邪l(fā)出嘶嘶低鳴。 車窗外的男人嘻嘻笑了一聲:“不是吧?我看你好像挺有錢的,后座上擺著的那個大箱子里裝著什么?” 后座上的箱子?塞維爾想起了埃爾溫一路背著的琴盒,他記得埃爾溫曾經(jīng)拿它來裝復(fù)合弓—— 然而沒等他細想,幾聲尖銳短促的亂槍聲在他耳邊猝然炸開,車身轟然震顫,窗戶玻璃像遭到重擊般尖叫著嘩啦啦碎裂開來——有人在往后座上開槍! 塞維爾死死捂住嘴,一聲驚叫差點從喉嚨里蹦出來。他能嗅到濃烈的槍藥味,紙纖維灼燒的刺鼻氣味自后座飄散而出,隨后,圍繞著車身的人群爆發(fā)出一陣陣狂熱的歡笑與吼叫。 幾乎是同時,埃爾溫眼底精光乍現(xiàn),猛地掛擋加速。 下一秒,發(fā)動機急速運轉(zhuǎn)的隆隆咆哮聲瞬間淹沒了人群的笑鬧。嘻笑聲霎時轉(zhuǎn)變成了尖叫與嘶吼,不斷有沉重的軀體被狠狠撞上前擋風(fēng)玻璃和兩側(cè)的車身,而埃爾溫面沉如水,反扭方向盤,急轉(zhuǎn)的車輪顛簸著碾過某種抽搐著的、嘶叫著的肢體,仿佛鍘刀干脆利落的劈砍,發(fā)出清脆粘稠的斷裂聲。 “……他媽的!”簇擁著車身的人群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即紛紛舉起手槍,一邊咒罵一邊開槍。噴濺的火舌在夜色里連綴成一連串爆燃的光斑,連綿不斷的子彈瘋狂傾瀉在車輛上,綻開一片橫掃的火花。 塞維爾嚇得不輕。有好幾次,他都能感受到幾道刺耳的破空聲自頭頂擦過,哐當哐當?shù)厍哆M了身側(cè)的座椅里。 他差點被嚇懵了,耳邊嗡嗡地響著蜂鳴,然后又聽見車廂外有人在氣急敗壞地叫嚷: “放擺錘!”那人幾乎在扯著嗓子吠叫,“把他媽的擺錘放下來!” “坐穩(wěn)了!”與那人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埃爾溫緊繃的嗓音,“快點!你想死嗎!” 塞維爾一個激靈,用力扣住安全帶和門把手,下意識地反問:“你要做什么?” 埃爾溫沒有回答他,而是迅速地掛了倒檔,將油門踩緊—— 塞維爾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只見濃厚的夜色中,原本封堵住道路的巨錘往道路另一端緩緩升起。鎖鏈與滑輪滾動時發(fā)出悶雷般的隆隆轟鳴,擺錘也在這恐怖的聲音中終于停在了一個岌岌可危的高度,隨后,在重力的作用下,這只如巨人拳頭般猙獰的擺錘轟然落下,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火光四濺的圓弧,往他們所在的方向俯沖過來! 埃爾溫再次踩下油門,橡膠輪胎高速旋轉(zhuǎn)著摩擦柏油地面,悍然倒退的車身撞破了圍堵在后方的人墻,頓時惹起一陣怒罵和掃射的機槍聲。與此同時,自高空墜落的擺錘逼至前擋風(fēng)玻璃,塞維爾死死扣緊安全帶,猝然咬緊的牙關(guān)幾乎要崩出血來,驚悚地看著金屬鐵錘即將擊碎車窗—— 埃爾溫的眼睛里迸發(fā)出某種瘋狂而謹慎的神情來。他幾乎是同時踩死了油門,車身便像肺癆患者那樣嗬嗬嘶鳴起來。眨眼間,車輛再次硬生生地提速,碩大的擺錘堪堪擦過擋風(fēng)玻璃,再自頂棚掠過,發(fā)出一聲短暫而尖銳的割裂聲。 而后,在人群暴怒的吵嚷中,橫掃而來的子彈貫穿了后窗,整塊玻璃訇然碎裂。埃爾溫卻恍若未聞,粗暴地剎車換檔,又將油門再次踩到底,引擎蓋里頓時飆出大股熱浪—— 車身陡然巨震,往前急劇加速,而塞維爾的腦袋撞上了椅背,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伴隨著擺錘再次落下的尖嘯,車輛猛地沖出收費站,將高高拋起的擺錘和怒罵著的人群徹底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