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塞維爾被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帶領著前往后臺——當然,與其說是帶領,他覺得這更像是羈押,跟獄警控制一個想要逃跑的囚犯沒什么區(qū)別。 他忍不住要胡思亂想,一面覺得自己蠢得透頂,一面又想要在臨死前從記憶里擠出一點值錢的、足以收買劊子手的東西來,免得一會兒受苦。 他首先想起自己在紐約租住的那間屋子。那是一件狹窄的、膠囊似的小房間,他不得不和一大幫子口音各異的、膚色不同的室友共用廚房、餐廳和洗浴間。他房間里的任何角落里都能找到前人留下的痕跡,就像是在和一個素未謀面的鬼魂建立聯(lián)系。他常常會這樣想:鬼魂先生或者鬼魂女士現(xiàn)在在哪里呢?他或她的紐約夢、美國夢實現(xiàn)了嗎?他能夠像他們一樣搬出這座封閉的棺材嗎? 隨后,他想起家鄉(xiāng)的老宅。他記得吊扇在潮濕的空氣里吱嘎著徐徐旋轉,沒有血腥味的和風溫暖得像襁褓。老宅屋頂上的防水層早已經破破爛爛,于是每個暴風雨夜里,他都得拿好幾個小桶放在床邊、書桌旁甚至枕頭左側,像印第安人編織的捕夢網,但原住民們捕捉的是夢,他捕捉的是雨——有著工業(yè)氣息的、帶著酸味的雨。然后,他會躺在濕氣彌漫的床上,聽著嘩啦啦的暴雨與呼呼咆哮的狂風襲擊屋子,聞著雨和夢的氣息逐漸入睡。 他還想起更早的時候。他曾經將一只裝著彈殼的匣子藏在家門前的枯樹下。那個時候還沒有清除夜,他的童年玩伴死于陌生人走投無路的搶劫。那個男孩被埋葬在受耶和華庇護的墓園里,他也把那枚殺死伙伴的彈丸和自己的祝愿埋進土里,希望樹根生長得足夠深足夠長,把通往天堂的階梯引渡給亡者的尸骨。 但它們都無趣、無法置換,也沒有什么價值——沒有什么能被金錢衡量的價值。塞維爾想,如果硬要給他的出租房、給他的老房子、給他埋在樹下的匣子和尸骨標一個價,那回有幾位數(shù)字呢?恐怕距離一百萬美元差了不知多少個零。 他從來都沒有足夠的資本來挑戰(zhàn)這些龐然大物——無論是曾經的迪特里希家,還是現(xiàn)在的清除夜。它們代表著社會賴以生存的秩序和某種人民賦予的權力,永遠都不會覆滅。而他是會消失的,因為他擁有的只是一身如土壤般貧瘠的身軀,和敏感脆弱又固執(zhí)異常的大腦。 那么他為什么要站出來呢?塞維爾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此時,坐在他面前的蒙面男子正用那同樣的、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著他。男人剛檢視了一遍塞維爾的存款,眼神半是好笑半是慍怒:“你是在耍我嗎?只有一萬美金?”他嘶啞地說,“你就他媽的只有一萬美金?” 那其實是塞維爾積攢了一年的生活費。他默不作聲,聽著周圍人鼻腔里發(fā)出的嘲笑與嘶嘶低語,感覺像是落入了蛇窟——那些滑膩的、冰冷的軀體在黑暗中環(huán)繞著他,緩慢蠕動,朝他低低嘶叫:誰給了你捉弄我們的勇氣? 最糟糕的情況會是怎樣的?塞維爾想,等待他的不過只是一死。 但是……凱茜不應當被那樣對待,所有人都不應當被那樣對待。他想要救她,他想要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清除夜放大了人類的低劣、虛偽與瘋狂,也或許放大了他腦中不切實際的念想——他不禁這樣想,他能夠救得了自己、救得了凱茜、救得了所有人嗎? 他想試一試嗎? 塞維爾閉了閉眼睛,然后緩慢睜開,同時聽見自己發(fā)顫但柔軟的聲音:“我沒有捉弄你們的意思。我有一大筆現(xiàn)金,只是暫時不在我手上?!?/br> “錢在哪里?”男人問。 “……在我的朋友手里,”塞維爾知道自己只能靠埃爾溫來解圍,“他很快就會趕過來。” 男人這才稍稍舒展眉頭:“他什么時候會來?給我個具體的時間?!?/br> “唔,這個……”塞維爾囁嚅起來,頸后冒出虛汗——他不知道埃爾溫什么時候會回來,也不知道Alpha能否找到這個位置。所以,埃爾溫到底去做什么了?為什么會把他拋棄在原地? “你不知道?”蒙面男人的嗓音驟然變冷。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塞維爾的心臟劇烈跳動,喉嚨里快要迸發(fā)出無聲的尖叫來。他攥緊衣袖,掌心里因為恐懼和焦慮而逐漸變得潮濕悶熱,他必須要拖延時間:“……我需要聯(lián)系到他才行?!?/br> “你的意思是什么?”站在他身后的某個大塊頭說,那粗糲的嗓音沉得像是從一只木桶里傳出來,“你想讓我們翻遍整個夜場——好找到你那個不知所蹤的‘朋友’嗎?” 塞維爾微微側了側腦袋,余光瞥見男人們粗壯的軀干,知道這些壯漢或許能夠徒手掰碎自己的顱骨——光是想到那副景象便叫他心驚rou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細聲細語:“不,不需要這么麻煩……”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么,低聲下氣地懇求起來,“勞駕各位借我一只手機,可以嗎?我現(xiàn)在就能給他打一通電話。” “……真是麻煩?!彼砬暗哪腥俗爝叞l(fā)出一聲嘀咕,在褲兜里摸了好半天,才把手機從里頭掏出來遞給他。 塞維爾還記得埃爾溫的電話號碼。他擅長記這些無規(guī)律的數(shù)字,或許這也是為什么總會有人把他當作怪胎。他在手機屏幕上一個個按下數(shù)字按鈕,確認無誤后點開綠色的撥通鍵——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他在心里緊張地念叨,同時察覺到周遭一片靜謐。這些危險的、雙手血跡斑斑的男人們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而這通電話死活都撥不出去,可能是因為信號太弱或者別的原因。塞維爾感到體表冒出的冷汗?jié)窈鹾醯仞じ皆诹酥搁g,但他乖順地低垂著眼簾,努力不把眼底的膽怯和驚慌暴露出來。 “信號不好,我再試一遍?!彼p輕地、像抱怨似的嘟囔一聲,然后快速地掛斷電話,重新?lián)芴枴?/br> 這回沒等幾秒便自聽筒那側傳來了聲音。塞維爾眉梢喜悅似的一跳,但很快又僵住了表情——那是機械的電子女聲,正用柔和甜美的嗓音告訴他:這是個空號,號主早已注銷了電話號碼。 “……嗯,”塞維爾的眼珠在眼睫灑落的濃密陰影下慌亂地轉動,腦筋飛速旋轉,藏在口罩后的嘴唇顫動起來,“這里是塞維爾……你在哪兒?” 他停頓了一下,裝作在聆聽對面?zhèn)鱽淼恼f話聲,然后慢騰騰地開口:“我在夜場中央拍下了點東西……你能不能快點過來幫我付賬呀?” “……好、好的,”他等了一會兒,又馴從地說,“那你快點哦,不要耽誤別人做生意才好?!?/br> 演完這一切后,他克制著指尖的哆嗦,掛斷了電話,在口罩后徐徐地吐了口氣。接著,他將手機遞回去,那對漂亮的眼睛略微彎了彎,像是在朝男人們微笑,實際上是一個顫抖的、僵硬的假笑。 “他不太熟悉路,但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了?!彼÷曊f。 男人們這才點點頭表示滿意。凝滯沉重的空氣再次流通起來,幾個原本守在門口的彪形大漢發(fā)出低聲的埋怨,掀開遮住后臺的簾幕,拿著打火機和煙卷出去抽煙。塞維爾能夠聽見他們在討論今天晚上能夠賺到多少,討論某個禿著油膩腦袋的老家伙怎么可能硬著yinjing給拍賣品開苞,接著又開始詛咒華爾街某些西裝革履的精英最好一輩子都像清除夜里那樣表現(xiàn)得像個軟蛋,惹來一陣鼓掌與哄笑。 塞維爾聽著他們野狗似的吠叫,暗自數(shù)著時間,越往后數(shù)便越能明顯地感覺到額角有冷汗正沿著臉頰往下流,沒入口罩與皮膚銜接的縫隙中。他的對面始終坐著那個管賬的男人,隨著時間的流逝,塞維爾能夠清楚地看見男人眼角眉梢透露出的不耐煩與狐疑來。 塞維爾只能緊張地眨著眼睛,眼珠轉動著偷窺男人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按耐不住,當著塞維爾的面點開通訊記錄,再把手機往他的方向狠狠一推:“打電話。他怎么還沒來?” 塞維爾努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焦躁,伸出手去,正要觸碰到擺在桌面上的手機,卻聽見男人突然開口:“不,我改變主意了,這次我來打電話?!?/br> 不可以! 塞維爾猛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想要一把抓過手機來,哪知道男人比他更快。幾乎是眨眼間,塞維爾的手臂顫抖著停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拿起了手機,手指惡狠狠地戳在了撥號鍵上。 接下來的時間流動得如此緩慢,以至于他甚至能夠看到男人露在外面的眉毛是如何一點點虬結,眼底的困惑又是如何轉變成了震怒。 完了。塞維爾不住地告訴自己冷靜,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哆嗦得厲害,只有一對眼睛一眨不眨地、祈求似的緊跟著男人的動作,腦袋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你他媽……”男人沉著臉掛斷電話,顯然氣得不輕,露在面罩外的半張臉顯現(xiàn)出氣急敗壞的豬肝色,“你他媽居然敢騙我們?” 塞維爾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張了張嘴,下一秒被男人猛地揪住了衣領,被硬生生地從座椅里拎了出來。男人像被激怒的斗牛似的喘氣,腥臭嗆人的呼吸陡然噴灑在塞維爾蒼白的臉上,齒間咔嚓咔嚓地響,像是恨不得把塞維爾當場活剝: “你這個厚顏無恥的、狡猾的、該死的騙子!”他呼哧呼哧地罵,“來人!把他扒干凈!把他扔進籠子里和那些拍賣品關在一起!把這該死的……該死的!” 塞維爾抖得像只被嚇到快要休克的兔子。他聽見大塊頭們的腳步聲朝這邊聚攏,不由得在男人手里瘋狂掙扎,用手指去摳抓對方緊揪著他衣領不放的胳膊。 但沒等他掙脫,便感覺到自己的后領被人重重地一拽,本就被抓緊的衣領頓時像收緊的絞繩般死死箍住他的脖頸。他瞬間發(fā)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被勒得差點雙眼翻白,而那兩條胡亂踢踹的腿撞倒了座椅,磕上了桌腳,把本就雜亂的帳篷搞得一團糟,紙片、電線與叮叮當當?shù)牧慵械教巵y飛。 “按住他!”有男人在怒吼,橫飛的唾沫幾乎濺到了他的眼睛里。 混亂中,他不住撕扯踢打,最終還是被幾只粗壯的臂膀死死按在了地板上,細瘦的胳膊被粗暴地反扭在身后,耳朵里聽到的都是自己劇烈的、恐慌的喘息聲和男人們粗野的詈罵。他的肋骨間傳來尖銳的刺痛,肺部也一縮一縮地發(fā)疼。這股疼痛讓他渾身脫力,只能閉上雙眼,像即將被敲死在案板上的活魚那樣絕望地喘氣。 “把他關進籠子里去?!彼犚娔腥苏f,然后是一陣嘈雜的附和聲。 他被鉗住了胳膊。有人像扛麻袋般扛起他來,而他的腹腔隨后撞上了那人堅硬的肩膀,差點讓他從胃袋里瀝出血來,眼前一陣發(fā)黑——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頭腦昏沉的他突然聽見帳篷外的看守員發(fā)出一聲怒喝:“停下!你要做什么!” 但阻攔來人的看守顯然沒有辦法阻止不速之客的到來。 塞維爾軟綿綿地趴在男人肩頭,耳朵里、口腔里、顱骨里都充斥著鮮血的味道,眼球像是即將爆炸一樣疼痛。哪怕這樣,他也依然不要命地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看見門簾被人暴力掀翻,大片匝地的、錯亂的耀眼燈光傾倒進了后臺。而其中,有人邁著沉重而鏗鏘的步伐朝他走來,落在地面上的人形陰影活像一把銳利的長刀,撕裂了滿地的暈彩,最終將他直直罩進了影子里。 塞維爾渾身顫栗,不知是因為驚喜還是慌張。他抬起那張狼狽的、慘白的臉來,終于在昏暗飄搖的光線下與來人對上了視線,看見了埃爾溫冷若冰霜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