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霽第一次見到季蘭藏那天，一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前一秒天那頭還掛著太陽，下一秒雨刷地一聲落下來，車還倒霉地遇上了故障。

    他坐在車內(nèi)，聽著雨拍打車窗的聲音，關(guān)上電腦，閉著眼睛休息，等助手成兼聯(lián)系人員處理故障。

    雨拍在窗戶上，像花一樣綻開，然后又迅速滑落。成兼久久沒有回來，他揉了揉眉心，多了幾分心煩氣躁。

    原因不止出在這天氣上，還有這次受阻的項目。

    聯(lián)邦近百年統(tǒng)治下仍舊未經(jīng)開發(fā)的偏遠山區(qū)，一場雨下來，竟然展露出一種純凈的美。他降下車窗，感覺雨好像小了些，能聽到車前成兼還在打電話，車后好像還傳來了一陣漸近的腳步聲。

    帶著喘息和一陣夾著細雨的風，宋霽抬頭去看，看見濕透的衣服貼著單薄的身體，勾勒出纖細的骨骼，懷里緊抱著一個白色的背包，順著優(yōu)美的頸部線條往上是干凈精致的側(cè)臉，墨色的睫毛和發(fā)尾都帶著雨水，濕漉漉的，面無表情，和水滴一樣干凈冰涼。

    天地間仿佛只有青白兩色，可那唇卻偏偏裹著艷色往宋霽眼里闖，他看著人漸漸跑遠，那背影消失在雨幕和白霧中，讓他想到換取機會偷偷上岸的美人魚，眉頭都不自覺舒展開來。

    雨纏纏綿綿地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成兼沒能立即聯(lián)系上人，宋霽原本躁郁的心情暫時好了幾分，也不計較。山間的路泥濘不堪，只遇上一個過路的人。最終只能通過路人的指路暫留在一個小旅館。

    人流稀少，旅館是真的小，好像就是一家人騰出幾間屋子，帶著老舊的近乎腐朽的氣息。環(huán)境還算干凈整潔，老板娘熱情好客，于是將就住下。

    “我們原本總共也就兩間空屋子，有個來寫生的學生占了間。不過我家孩子現(xiàn)在還在外地上學，倒也可以騰出來用一用，不知道你們兩位介不介意?”老板娘引著他們往樓上走，樓梯因為這雨滲出潮氣，昏暗燈光下，似乎還在蔓延。

    “不介意不介意，我可以住一晚，遇上這雨也是突然?！背杉娓谒戊V身后，回著老板娘的話。

    這環(huán)境，希望老板的潔癖不要發(fā)作啊。

    “嗯，麻煩老板了。”宋霽應(yīng)著話。

    成兼和老板娘退出去的時候，老板娘笑吟吟地對宋霽揮手，說：“有什么需要的說一聲，我們這兒服務(wù)還是可以的！”

    宋霽點頭，笑著說好，等門關(guān)上，把身上沾了濕意的襯衣解開，和外套一起丟到一旁的小沙發(fā)上。還沒來得及脫褲子，聽到敲門的聲音。

    沒有其他聲音，應(yīng)該不是那個老板娘，大概是成兼吧。在他手下跟了近一年，清楚他的習慣，敲門后不會多說。

    宋霽打開門，看見一只手停在空中，大概是正打算敲門，見到門打開，立刻就停下了。

    “您好，這是老板娘燒好的開水，叫我給你送來，屋里應(yīng)該有杯子的?！甭暰€清冷，話尾有些軟糯稚嫩。

    好巧不巧，居然是才見過的人。宋霽眼神落在面前人的身上，心里有些愉悅。

    美人魚的聲音也這么好聽嗎？

    屋里的暖黃燈光爬過宋霽的肩膀，落進小美人魚的眼里，他得以完整地看清楚這張臉，只有幾秒的時間，窺見琥珀色的眸子里搖動著水波。

    宋霽上半身還裸著，面前人原本抬著的頭愣了幾秒，因為不好意思又低了下去，他看著那白皙的脖頸和蓬松的發(fā)頂，笑著接過了水壺，“謝謝?！?/br>
    “不用謝。”

    宋霽不小心碰到了白日里那雙緊抱背包的手，手指修長纖細，皮膚柔軟溫熱。

    面前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小孩立馬縮回了手，在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yīng)過于激烈后揮了揮手，“晚安！”軟軟的，有股子莫名與之契合的純真。

    “晚安?！毙『⒙牭剿貞?yīng)后對著他笑了笑，眼角彎著，像輪月，勾著淺淡的一抹紅。

    宋霽一向擅長笑，卻難得遇上這種笑，像是顆覆著薄荷外殼的奶糖，表面涼涼的，一口咬開，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單純的甜膩，竟然頗有些誘惑。

    第二天一清早，成兼來敲門，宋霽換好衣服走出去一看，門外的走廊上，成兼和那小美人魚聊得倒是很開心。

    “老板?！背杉鎻臒峄鸬牧奶炖锍槌錾韥?，“要走了?”

    “差不多?！毙∶廊唆~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衛(wèi)衣，眼神挪到宋霽身上，兩人交換了笑容，“還要再聊會兒?”

    成兼聽到老板這語氣，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不不不，早收拾好了，走?”

    宋霽原本的打算是帶著成兼來把事情談好，但那家人還有些難纏，像是牛皮糖一樣。昨日是第一天，沒談攏，也不知道還要耗上多久。

    不過最后，是一定得解決掉的，看采取什么方式罷了。

    等他倆上去，那家人直接閉門不見。

    宋霽看了眼緊閉的大門，神色有幾分不快，沉聲喊成兼，“走?！?/br>
    “老板，我們待會兒拿了車直接下山嗎？要不過幾天再來?”成兼跟在宋霽身后，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說什么，“不知道過幾天來還在不在啊？”

    那小畫家打算給他畫畫呢，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成兼這頭嘆著氣，宋霽那頭想到的是同一個人。

    他好像，還不知道小美人魚的名字。

    “待會兒你開車下山，等我通知，再帶人上來。”走到小旅館的壩子之前，宋霽轉(zhuǎn)頭吩咐成兼。

    “老板你要一個人留在這兒去談？”成兼有些驚訝，沒想到老板對這個項目這么重視。

    太陽升上天空，地上的潮濕漸漸褪去，壩子里站著個鵝黃色的身影，伸展著軀體，像是只伸懶腰的貓。

    “嗯，你留下來也沒用，多的不用說了。”宋霽攔住成兼開口，走進壩子里。

    “回來啦，你們要走了嗎？”小美人魚一只手揣在衛(wèi)衣兜里，一只手打著招呼，金色的陽光染上發(fā)絲和上翹的嘴角，整個人暖洋洋的。

    宋霽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聽出了幾分不舍。

    “我不走?！?“我要走了?！眱蓚€聲音同時響起。

    “嗯?”季蘭藏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打轉(zhuǎn)。

    “我留下，他先下山幾天?！?/br>
    成兼點了點頭，湊過去跟小美人魚說話。宋霽看見老板娘走了出來。

    “要走？帶我一程？下山買點東西去?！?/br>
    ＊

    老板娘心大，放心把宋霽和小美人魚留在這里。

    “我叫季蘭藏，季節(jié)的季，蘭花的蘭，隱藏的藏?！毙∶廊唆~和宋霽進了屋，在樓下的堂屋里看電視，信號勉強能用，電視里播報著一些無聊的新聞。

    “宋霽，光風霽月的霽?！?/br>
    季蘭藏重復(fù)了一遍宋霽的名字，兩個字在舌尖上滾了滾，他偏著頭跟宋霽說話，“和你很配?！?/br>
    “是嗎？”宋霽聽到他的話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一雙真誠的眼睛，有一瞬間發(fā)了愣。

    這話如果是其他人來說，聽上去太像帶著目的性的討好。

    他不自覺地笑了笑，“謝謝夸獎?！?/br>
    可能是因為這雙眼睛太干凈，他就當這是真心實意的夸獎，雖然他也不是什么干凈人。

    但既然一個小孩這樣說了，他也沒必要否認。

    午飯是宋霽做的。

    季蘭藏站在一旁下不了手，驚訝又佩服地看著宋霽點燃老舊的柴火灶，切菜，下鍋?？諝饫飶浡T人的香味和柴火的味道，融進血液里，帶來虛無的歸屬感。

    “我還以為今天只能靠面條將就一下，我只會煮面條?！彼戊V聽著季蘭藏在耳邊小迷弟一樣念叨，“沒想到你居然會做飯，還會用柴火灶！”

    語氣是輕快的，夾著喜悅，輕易地帶動空氣里的因子流動，讓宋霽獲得了難得的滿足感。

    他過于天真了。宋霽用了一頓飯的時間，知道了季蘭藏是為了完成暑假作業(yè)來寫生的，套到了他答應(yīng)給成兼畫一幅畫的消息，還了解到這條小美人魚其實很饞小零食。

    午休后老板娘帶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宋霽叫住正在壩子里畫畫的季蘭藏，幫老板娘把東西搬進來。

    “回來晚了，本來以為能早點回來的，都沒來得及給你們做飯，對不起啊，吃了沒？”老板娘走在前面。

    季蘭藏提起最后一小包，跟在宋霽后面，“吃了，宋霽會做飯，很好吃?！?/br>
    “這看不出來啊，小伙子可以?！崩习迥锸帐罢碇?，夸了夸宋霽。

    “勉強會一點，也沒他說的那么好?！彼戊V跟季蘭藏洗著手，他抓住季蘭藏白嫩的手指，盯著季蘭藏睜大的眼睛笑。

    “不錯不錯，我孩子要回來咯，我得去接他。還想著你倆要怎么辦呢，這下好了?！?/br>
    “您孩子是上大學?”宋霽轉(zhuǎn)過頭問。

    “他才十多歲，讀初中呢。我們這兒也沒個像樣的學校，就送出去讀的。我得到車站去接他，估計還會在山下待幾天?！崩习迥镱^上帶著汗，笑意卻是藏不住的，“我就放心你倆咯?！?/br>
    夜里無星，大塊的云緩慢挪動著，又到了白日。

    第二天老板娘下了山，把鑰匙給了宋霽和季蘭藏。

    第三天季蘭藏畫好了要給成兼的畫，宋霽替成兼把畫收了，睡前又打開看了看。

    后面幾天宋霽仍然沒有再上山，坐在季蘭藏身邊看他畫畫，神情專注，筆觸柔軟，色彩和這個人一樣明亮。

    再次出門是跟著季蘭藏一起出去寫生，坐在樹叢里，樹葉有沙沙的聲響，宋霽見季蘭藏畫得認真，再次去了那戶人家。

    回來時季蘭藏還坐在那里，收了畫板在玩樹葉，見宋霽回來，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從兜里拿出一顆糖遞給他。

    墨色完全落下，宋霽洗完澡擦頭發(fā)，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沒有其他聲音。

    打開門，一樣的場景一樣的人。季蘭藏雙手藏在身后，嘴角抿著，濃密的睫毛顫動，“給。”

    那雙手遞過來一個卷筒，纏著的絲帶像藤蔓一樣搖動著。

    “你要拆開看看嗎？”

    夜里無星，只是落進了眼睛。